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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的月光
2007/08/29 00:10:42瀏覽296|回應0|推薦5

我跟朋友坐在蒙巴納斯第五十六層高樓上,靜靜的喝咖啡;蒙巴納斯大樓是巴黎最高的一幢樓,在矇朧的月色裡,我們能看見站在遠處的巴黎鐵塔,也能看見幾乎隔著半個巴黎的聖心教堂、塞納河和聖母院,倒像貼在我們的腳下,但看得最多的,也最清楚的,還是密密麻麻一層閃亮的星點,這些星點似流動,又似不流動,星點也不是綴在天空之上,而是舖在地下。

  春天裡,巴黎偶然飄點碎雪,有些在還沒有到達地面的時候,就融了,因此在感覺裡老覺得濕漉漉的,但在入夜之後,又在這種高樓上,不論是雨點或是碎雪,都看不見了,倒是咖啡店裡,暖氣盈盈,溫柔的音樂在樽前與唇邊旋轉,許多摩登的仕女,穿著稀薄得幾乎見肉的衣服。窗外的星似動不動,有些星點,匯集成筆直的銀河,一路迤灑而去,注入不知其名的燈海,有些迷亂煩喧,恣意與夜鬥姿,不論遠近,燈河、燈海、燈,都已匯成了很美的風景,可以入酒,可以入詩。

  我很喜歡這樣的風景,因為,多多少少都帶著一點浪漫,還有什麼比一個浪漫的夜更吸引人呢?但朋友忽然一推面前的咖啡杯,重重的一拍桌子,幽幽卻堅決的說:「我已決定了!

  我吃了一驚,那麼快就決定了?

  這些日子來,朋友一直為前途苦惱,原來他根本就沒有看窗外那些似流動又似末流動的星點,原來他根本就沒有把窗外那些略帶浪漫的風景看進眼裡,原來他一直在想看他的心事,想得那麼沈重!

  其實,我應該知道他的心事的,他約我在這個高樓上見面,或許就是要我替他分擔一些心事,因為他現在已經走到分水嶺的地方,即將跨出的一步,將決定他的一生。他不知道在從政與從商之間怎麼選擇,從政呢?他有一個理想,可是若要實現他的理想,又非有龐大的權力不可,他怕在爭權力的路上已先被輾碎了;從商呢?那就碌碌塵世,先把理想埋葬。

  對這個問題,我委實沒有什麼可幫助他的,我只能聽著他胸膛的澎湃,我只能看看窗外美麗的星點,當我正想叫他不要那麼激動時,俄然間,咖啡座中,傳來了一支低低的曲子,曲子很輕、很柔、很緩,我不禁豎起了耳朵,原來這是一支我們都很熟稔的曲子,是貝多芬耳聾以後的作品「月光曲」,那些輕巧的旋律不禁把我帶入詩一樣的月光之中,我偷偷看他,他似乎也是,他的愁悶和煩惱,似乎稍戢了,我們相視而笑沒有再出聲,琴聲在我們的胸膛裡穿出穿入。

  這樣的情形不是一次了,一九九九年夏天,我從巴黎獨自駕車南下,目的地是尼斯,這條路全長一千多公里,所經過的地方,絕大多數都是平原,當時心裡很興奮,因為一望無際的田野中,還散布著陣陣花海,有時候是向日葵,有時候是菜籽花,有時候又是野生的紅臾,它們互換著伴我十里或百里,狂花滿園野。

  在賞心悅目之中,我完全沒有料到困難,等我到了尼斯之後,困難出現了,

我原要訪問的人,在突發的意外下,來不及通知我,他已沒法接受訪問了;再來我也找不到旅館,尼斯是個度假的勝地,在夏天會多出好幾百萬人,他們早就把各旅館佔據了。

  「真的沒有了嗎?」我間旅館職員。我已開了一天一夜的車,風塵僕僕,如果叫我露天睡覺,那麼,一千多公里賞心悅目的車程,都會變作難過的回憶。

  「我看看,」那位櫃台上金髮的女職員,一定看出我的疲態,她打了許多電話給尼斯的各旅館,但結果還是教我失望,我正想放棄的時候,女郎接看說了:「哦,你可能還有最後一個機會,在郊外還有一家旅館,也許有房間,要不要我試一下?不過價錢較貴。」

  「貴一點不是問題,請替我試一下吧。」

  一通電話之後,女郎微笑的對看我說:「你的運氣不錯,他們還有最後一個房間,諾,這是它的地址和地圖。」

  我在感激之下,拿著地址與地圖上路了,我發現我正向尼斯郊外駛去;尼斯

是一塊谷地,密密麻麻的蓋滿了房子,但我現在正離開它,我又看見山與綠地向我招手。

  旅館不太難找,在一個半山腰上,它的前面還有一個大湖,背枕著一山的青綠,規模雖非很大,但我一眼就喜歡上它,我覺得山籟與湖上的波浪,已匯成了交響,這種大自然的音樂,在尼斯已無處可找。

  那是一個非常炎熱的下午,在尼斯海灘上,擠滿了裸泳的人,但在這山中,只有人靜靜的環湖散步,我已累極了,倒頭就睡,早已不記得尼斯是什麼樣子了。

  直到薄暮,我才醒來,時間卻已不早了,因為歐洲的太陽在夏天總是下山得晚些,不過湖上仍只有人三 三兩 兩的散步,沒有看見裸泳的人,這麼安靜的山腰!

  因為肚子餓,我進入餐廳,餐廳倒出奇的大,又很華麗,絲絨的帷幕,吊掛著巨大的水銀燈、明晃晃的玻璃鏡,在在顯出高貴的氣氛,在大廳的一角,還有

一架閃亮的鋼琴,一個金髮垂臂的女郎正輕輕的彈著,音符從她的手指間流出。

  女郎專注看彈琴,我只能看見她側身的倩影,她一定是個很美很美的女郎,我想。我的眼睛再從餐廳大玻璃窗朝外望,因為餐廳高在頂樓,居高臨下,我似可以看見整個大湖,在薄暮裡,湖綻藍如玉,竟跟海一樣,背後崢嶸的阿爾卑斯群峰,又是另一種情調了。

  我不禁為自己慶幸,我無意間闖入仙境。

  我到尼斯來,原是要接洽一個重要業務的,這個業務,對我非常重要,因為勝敗關係我的公司的生存,因此有點破釜沈舟,但因為突發的事情使我失了計策,我要在這個山中的小旅館裡居住多久才能訪到我要訪的人呢?不過好像一切都成定局了,我已輸了這一局。

  餐廳外的黃昏愈來愈濃,終於什麼也看不見了,遠山近湖,都在幽暗的黑夜裡化做心上的一個模糊記憶,也看不見城市的燈光與汽車的繁囂,倒是餐廳裡的琴聲愈來愈響,如泣如慕之後,又化做暴風雨,再下又是兩情的繾綣‥‥,我聽

見阿根廷不要哭泣、幻想曲、英雄交響曲‥‥

  我靜靜的坐著,靜靜的聽著,竟然忘記了時間,直到彈琴的女郎輕輕的站起,微微欠腰,向客人行禮,然後用一塊黑色的絲絨把鋼琴覆蓋。

  說真的,我並不懂得什麼琴聲,我已經夠忙碌了,也無心把時間花在琴上,但這樣浪漫的時刻,又在我最心煩之時,我倒覺得那些琴聲美麗得有如瓊漿玉液,把我導入仙境。

  我原計劃在尼斯停留兩天,訪問我該訪問的人之後,不稍停留,但我竟決定多住幾天,一來是難於回去覆命吧?再來,可能有一個原因,我似乎喜歡上這沈靜的琴聲了,我好像有點被它迷住了,因此我一連幾天,都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位子上用餐,我聽看從她手指間流出來的輕柔音符,帶我走入一個沒有痛苦的世界。

  在第七天,跟我有約的人,終於連絡上了,他訝異我還在尼斯,因為他的兒子在西班牙出了車禍,他不得不趕過去,他在抱歉之餘,立刻要來看我。但我知

道時機已失,我們之間已有的重要業務默契,已被另一個不可抗拒的力量取代了,我已注定失敗。

  我們在那豪華的餐廳裡見面,夜,仍是溫柔的,餐廳絲絨的帷幕之後,仍是萬籟已默的近湖與遠山,吊在大廳中央的水晶燈,仍是晶瑩璀璨,女郎指上的音符,仍是輕柔的跳躍,一切都美麗得像一首詩,一切都好得像一個夢,以及夢裡的浪漫,但我們卻無言相對,因為我失掉了一個攸關我們公司生存的重要業務,而他卻失掉了一個兒子。

  我們浪漫不起來,但輕柔的音樂仍在我們耳際。

  我不知道向我的訪問者說什麼好,因為他失去了兒子,不可能再補回來,倒是他先說了話,他凝望看我,聲音低低的:

  「告訴我,假如你失去了這一渡,你還能渡到對岸嗎?

  他顯然關心我的前途,當然,我更關心,不過,還有什麼話可以告訴安慰、關心我的人以及我自己呢?我只有咬著嘴說:「謝謝你,我有勇氣把這隻漏船開上對岸,何況我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我們在低聲說話的,早已忘了琴聲,現在我又聽見了,琴聲不知在什麼時候又換成激烈的交響,我聽見埃及追兵掩至,猶太人栖栖遑遑,因為前有紅海阻擋,後有追兵,忽然摩西將杖一指,紅海斷流,猶太人匆促渡過‥‥這正是「出埃及記」,昂揚的琴聲鋪蓋我的心田。

  這一夜,委實奇妙極了,我好像又找到了公司生存的方法,公司非但沒有倒下,還從而新生。

  現在,我望著我的朋友,蒙巴納斯的高樓,遠比尼斯半山腰上小旅館要矮很多,但視界卻廣大得多了,數億數千億晶瑩的燈光,似乎愈在黑暗的地方愈亮,也愈可愛,天上的星河那有地上的星河可愛?地上的星河閃閃爍爍的都是溫暖,就是在這春寒之中,也比天上的星河來得動人親切。

  「我已決定了,」朋友說:「走吧,咱們的咖啡已經飲盡了。」

  「你決定什麼了?」我奇怪的問:「從政?從商?或者‥‥?

  「我已決定了,」朋友似乎跟我賣關子:「不論我怎麼決定,今生跨出的這一步,是成是敗,都不後悔。」

  朋友的豪壯倒使我高興起來,真的,人生的分水嶺,可能不止一個。當我站起來付錢的時候,不知怎麼那麼巧,我又聽到了雄壯的「出埃及記」,摩西正帶領猶太人‥‥

  我與他相視而笑,他的苦惱已經不見了。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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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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