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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飲的咖啡
2007/08/29 00:08:56瀏覽328|回應0|推薦7

我很喜歡咖啡,雖沒有到入迷的程度,但閒來時飲上一杯,頗覺精神爽朗,何況它的味道還有一股又苦又澀的濃郁芳香呢!

法國人喝咖啡,沒有義大利人那麼複雜,在義大利的咖啡館裡,起碼可以叫出十幾種名字,像EspressoMocha‥‥,甚至也可以叫一杯「白咖啡」,那是咖啡加牛奶,還可以叫帶泡沫或是不帶泡沫的,法國人似乎只有兩種咖啡,一種是黑咖啡,另一種是咖啡加奶,如果人是牛皮肚量,了不起叫一杯「都不勒」,那是大杯的意思。

初到法國的時候,對法國的咖啡很不了解,淺淺的一小盞,比咱們的酒杯大不了多少,只一口就差不多了。後來才知道法國人飲咖啡的方式,比咱們飲酒還斯文多了,他們總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品輟,似乎那杯咖啡不是給人飲的,而是「輟」的,但不久我就知道為什麼要那麼做了,因為他們的咖啡太濃,像咱們飲酒方法一口一杯的下了肚腸,很可能會醉著離開咖啡館。

法國人不在咖啡的種類上下功夫,卻把咖啡做得那麼濃,想必是有原因的吧!有一次,一個法國作家告訴我,他們把咖啡做得那麼濃,是因先要品出咖啡的苦,才能得到咖啡的甘,我想他的話有幾分道理。咱們中國人也說「先苦後甘」;只是他又說,苦到極致,甘才芬芳。我想,他們把中國做人的哲理都放在咖啡裡了,咱們不是有「吃得苦中苦」嗎?但我想,法國人不在咖啡種類上下功夫,可能是因為懶。因為法國人是一個懶惰的民族,他們寧可把頭腦花在製造酒上,花在製造香水上。咖啡嗎?有一杯黑咖啡就夠了,很多法國人終身就只喝過這麼一種咖啡,他們連他們已有的咖啡加牛奶也不屑嚐試,因為這是給小孩子喝的。但他們做小孩子的時候已經扮大人扮得十分像了,以致連法國的小孩也不屑喝咖啡加牛奶的。

不過,咖啡店裡不講究,在自己家裡,他們卻是很講究的。

有次去巴拉拉家,一進門,她就問我要什麼咖啡?Pantani?Esarocop?我一時楞住了,因為我從沒有聽過這些名詞,不知她在說些什麼,我就胡亂的要了Pantani,因為這個字比較好讀一些,巴拉拉瞪大了眼睛,問我:

  「真的?

  「真的!

我雖然不懂,也只有裝行家裝到底了,只見巴拉拉端來了一瓶焦黑又似深褐的咖啡豆,她跪在我面前,慢慢的研磨起來,我看看比花生米還大兩三倍的咖啡豆,在巴拉拉的研磨下變成細粉,大約積了兩瓷湯匙的時候,就把它放進煮咖啡機裡,不久,就有兩杯像酒杯那麼大小的咖啡了。

巴拉拉還是跪看,將一杯遞給我。

那杯咖啡不見得怎麼好喝,毋寧還苦了一些。我問巴拉拉為何一直跪看,她說,凡是Pantani,就是那樣的。原來這種咖啡產在巴西的一個小山莊裡,那裡的人都是這麼跪著飲咖啡的,是傳統;我聽了,笑了,不過我並不是欣賞這杯咖啡的傳統,我欣賞的是巴拉拉的姿勢。她的金髮垂在雙肩上,髮上跳躍的陽光,散滿了一屋子。

後來,我跟巴拉拉到巴西去了一次,原來Pantani是巴西亞平寧山脈下的一個小村子,人口很少,但卻出產咖啡,我們去時正遇上咖啡開花,咖啡的花是白色的,有些帶有淡黃,它不高,我們伸手,不須仰頭,就可以搆到它了。它的花很小很細很碎,有點像滿天星那樣,但比滿天星密多了。

Pantai產在在海拔一千公尺的高山上,因為稀少,通常是給酋長專用的,古代的酋長喜歡教人跪著替他研磨,這大概就是傳統的來源了。但我們在PantaniPantani,卻不覺得味道苦,就好像我在凍頂飲凍頂,覺得凍頂是最好飲的,然而一到了巴黎,凍頂的味道就變了。不過,以後我再到巴拉拉家,不待我問,她都跪著替我研磨Pantani,直到她結婚之後,才沒有機會了。

法國的高尚人家,講究咖啡,講究到離譜的程度。我最初不知道他們的咖啡店,為什麼陳列著那麼多不同的咖啡豆,後來才知道,除了名字不同外,味道也不樣。就是同一個產區的咖啡,也有好幾種,例如Pantani,就有兩大類,一類咖啡在春天開花,一類在秋天開花,開花的季節不同,咖啡氣味當然不同了,就是同一個季節,因為產地海拔不同,咖啡也異,但世界上產咖啡的地區有好幾千個,那麼,它的味道分類又怎麼不多呢?但這些味道的差異,是很微小的,若非老饕,很難辨出其中的差別。有人喝了一輩子的咖啡,還不知道何者是巴西咖啡,何者是非洲咖啡,只覺它們好像完全相同。

對我來說,我也不喜歡分辨咖啡,我喜歡的是喝咖啡的情調,有時候在露天咖啡座上,看行人匆匆的經過,他們之中,有人可能是國王,她們之中,有人可能是妓女。三教九流,都在咖啡裡,頗可快意;有時候,我也喜歡在大餐廳中獨飲咖啡,大餐廳中華麗的水晶燈下,旁邊都是衣香鬢影的食客,他們或輟咖啡、或喁喁傾談、或細嚼細嚥的品嚐大餐,鏡頭美麗極了,誰知道杯中有詩呢?

我從沒有買過咖啡豆,因為我不懂得怎麼研磨,雖然我知道我可以買到很多種牌子的研磨機器,但像巴拉拉那麼跪著用手研磨的機器,我卻沒有見過,因為市場裡的機器都是用電的,若沒有電,它就不工作了。有一次, 索亞 小姐從非洲回來,她送我一包象牙海岸出產的咖啡豆,我傻了,因為我沒有研磨機器,不知怎麼磨它。

「你可以拿到咖啡店裡,請他代你磨呀!」索亞一語提醒夢中人,我趕快點頭。

索亞是一個相當漂亮的象牙海岸姑娘,大概象牙海岸出產咖啡的關係,她一天總要喝幾杯,否則就無法睡覺。她千里迢迢送給我的,不用考慮,一定是很稀有的品種了。但我卻不知道怎麼稀有法,我依她的話到巴黎專賣咖啡粉的店裡去了,店員最初不肯,待看了咖啡一口工包裝外的說明,眼睛一亮,竟然肯了,我大喜過望。因為法國人是相當懶的,叫他代研磨一次,他只收一點點小費,他是不肯的。法國人家家都有研磨機,沒有人需要找人代研磨的,我可能是唯一的。

「幾號?」店員問。

店員問得我糊里糊塗,什麼「幾號?」原來研磨咖啡也有很多學問。一般專賣咖啡粉的專賣店,他們的大型研磨機可以研磨成數十種不同的咖啡粉末,比家庭式的能幹多了。因為沖泡咖啡的方法有很多種,粉末就各不相同,我這個大外行,怎麼知道?

所幸我們溝通得快,他知道我的沖泡方法後,大機器一開,咖啡豆嘩啦啦的倒進機器裡,還沒有聽見咖啡豆蹦跳的聲音,咖啡豆已經變做粉了。不過,變成的粉,怎麼看都少了很多,似乎不及原來的一半。

「怎麼那麼少?」我間店員。

「都是這樣的,豆變成粉後,重量和體積都少了。」店員說。

我想,他說的很有道理。

她送我的咖啡果然不同!清、香、醇、膠,美極了!我打電話給索亞,感謝她送我那麼好的咖啡,但我在把感謝說完後,又說,她的咖啡豆經研磨之後,似乎損失了很多,只有原來的一半了。

「哎呀!你上當了!」索亞在電話裡叫了起來:「他一定只把機器裡的一半給了你,還有一半留給他自己,你知道,法國人是絕不做吃虧事的!

我原很感激那個店員,現在,我又不感激了。每當我再走過他的店時,我總望望他的大機器,他的肚子裡不知又藏了誰的咖啡。

索亞後來又送我咖啡豆,但她卻連手操作的研磨機一起送給我,那也是非洲來的,意外的,上面貼著Made in Taiwan的標籤。

巴黎有一個「中國兩瓷人咖啡店」,它的位置在拉丁區,面對著一條相當熱鬧的大街,它的旁邊,更有著名的聖日耳曼教堂,著名,只因為它的歷史比聖母院還要久,是巴黎歷史最久的一座教堂,鬧街和教堂本已相當突顯了,拉丁區又是巴黎的文化區,大學與出版社鱗次櫛比,它就更為突出。但這麼熱鬧的地方並不適合開咖啡店,實際上,它的味道也不怎麼好。但若有國內的文友來到巴黎,我總要請他到那裡去品嚐一杯,不為什麼,因為法國「新文學」在這裡發軔,沙特的「存在主義」,也在這裡形成,它是屬於文學家的,也是屬於許多與心靈絮談者的。當然,也有些人是來瞻仰法國文學的風騷。儘管我們已知,法國「新文學」只是高級知識分子中的一種文學,而「存在主義」,也已隨沙特的逝去而變成文學中的一段歷史。

咖啡店不大,在冬天,大玻璃門落下來,就顯得更小了,倒是春夏時在街旁擺了一些露天的咖啡座,卻顯得比較大一些了,不過不論什麼時候,咖啡座上,客人總是常滿。

  一進門,只要抬頭,就可以看見它的「商標」,兩個一呎多高的中國瓷人「坐」在中間的柱子上,有點接近天花板。不過,那兩個瓷人是不是瓷做的,我一直不敢確定,它們全身深暗的紫紅,倒有點像木雕的顏色。

  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我就跟朋友坐定了。

  「來點什麼?」侍者問。

  「黑咖啡。」我說。

朋友還在猶豫,她不喜歡黑咖啡,只好替她叫了一杯咖啡加奶,她笑了。

來咖啡店的人,並不一定為了咖啡,誰知道其中有多少人像我像她一樣,是為了追尋另一種東西?但咖啡店靜悄悄的,只有人低聲談論,沒有激昂的雄辯。我們舉杯、互望、品嚐,突然有人拍我的肩,我回頭,看見一個似曾見過的人。

 「是張先生嗎?」拍我的人說;「真巧,又遇到你了!我如墜五里霧中。

  「是這樣的,我們曾在一個演講會上見過面。」拍我的人抽出了一張名片;

「請指教!

我一看,大吃一驚,我倒不記得曾與他有一面之緣的事,倒讀過他十七本遊記中的三本,認卡片上的名字,比認他本人容易多了。

「怎麼,你也愛來這家咖啡店?」我問。

「怎麼不來,」他答得有趣;「跟你一樣,來找咖啡以外的東西。」

我不知道咖啡與文學有什麼關係,但我們在中國兩瓷人咖啡店品嚐,看咖啡的氤氳嬝嬝升起,聽低低的喧嘩,我很奇怪,那並不是很好的咖啡,卻有一股力量吸引著我,使我沈醉在醇醪裡。

法國的老饕說,看人飲咖啡的姿勢,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心理狀況,我很難相信。有一次,跟一個朋友在巴黎香榭麗舍的露天咖啡座中飲咖啡,那個熙攘的大道,正被秋天的梧桐染成金的,西沈的陽光又把我們的臉染成金的,到處都是一片金。

  「我老了,」朋友說;「謝謝你的咖啡。」

  「但你還沒有飲呀!」我說。

  「不,不了,」他說:「以後的事,我寫信告訴你吧!

他真的走了,我望著他帶著一身的金,又踩看一地的金,他的咖啡仍在嬝嬝冒著白煙,但我一直沒有接到他的信,原來他在離婚之後又再遭車禍,「故事」已經休止。

每每想到他末曾輟過一口的咖啡,我就該阻止他的,每每想到那個金色的黃昏,我就內疚,我以後不到香榭麗舍大道上去了。末飲的咖啡,盡是故人與往事,我以後也不再飲咖啡了。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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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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