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綠川鐵橋下的長巷,
窩在二樓的小閣樓裡,
聽著列車敲打柴可夫斯基,
談舊俄文學和存在主義。
十七歲的我們不知道,
樓下的鍾媽媽,
總是戴著老花眼鏡,
擁著一堆美國二手衣,
縫縫補補,把舊衣賣出去。
我們也穿過美式軍大衣,
或許來自越戰某個戰場,
或者野戰的士兵。
鍾媽媽洗滌過又縫好釦子,
好讓我們放上一本新詩集,
帶去讀給喜歡的女孩聽。
她從不了解存在主義,
兀自讓我們在閣樓裡,
想像自己存在於他鄉異地。
她也從來不了解,
波特萊爾的一行詩。
她只是縫縫補補,
把生活的裂縫,
補成青春可以穿戴的上衣;
她總是叨叨絮絮,把家整理,
成一方可以庇護的天地。
她只是默默,容許我們的
叛逆,
彈吉他念詩,喝酒裝嬉皮。
直到有一天,我們都離去,
變成真正的異鄉人,
我們才驚覺,那些漂泊的
詩句,
口袋裡的詩集,
閣樓上的杜斯陀也夫斯基,
都是我們幸運的庇蔭。
讓我們去遠方浪蕩的根柢,
是因為還有一個守候的母親,
浪子,才有家鄉可以歸去。
如今,我們也垂垂老矣,
嘗過愛情的背叛與甜蜜,
也承受過孩子的叛逆,
看他們渡過青春的暴風雨。
我們從漂泊的浪子,
變成守候的父母親,
才明白當年的迷惘和追尋,
母親都知道,她只是靜靜
看著,
像守候一棵小樹發芽。
我們也學會了等待,
在悠悠的深河裡。
看時間的石磨,
一夜一夜,
把青春的稻米磨成細細的
粉漿,
讓歲月的大石壓出多餘的
水分,
讓生命鑲印成一片金黃的
葉子,
我們只能用殘陽的光,
照亮孩子的路。
那麼長的歲月之後,
我們終於學會縫縫補補,
把歲月拾掇,
把生命的裂縫,
補成可以庇護的家園。
在新的青春,新的追尋之前,
我們只能是守候的眼睛。
我們終於看見自己,
如同看見當年的母親。
後記:
友人鍾喬母親過世後,囑我可否在告別式上寫上幾句追念。於是想起青春時代,在鍾喬家閣樓上,我們共度的青春歲月。寫著寫著,想起當年的母親,承受著我的叛逆與追尋,以及我們1970年代存在主義的青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