癮（賽姬的祕密花園４）
◎沈政男

人世間沒有真正的快樂，只有痛苦的解除，成癮的人都知道。

成癮的人都會變成哲學家，知道下地獄的痛苦不是最苦，離開天堂的痛苦才是。

離開天堂的痛苦，抵得過進入地獄十次。脫癮的時候、戒斷的當下，就能體會這樣的數學。

癮，就是依賴，就是上鉤，就是沉迷，就是沒有你，我會活得很痛苦，甚至活不下去。

聽起來像戀愛？沒錯，戀愛就是一種成癮行為，你一定經驗過。年輕醫生學習成癮疾病，經常面露困惑，讀不懂、記不住洋洋灑灑的診斷準則，我都會舉戀愛為例來說明，每個人一下子都能理解。

「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伍佰的歌這麼唱著，成癮的第一步就是品嚐快樂的滋味，快樂就會讓人難忘、回味、想念，人就是這樣，記憶的功能就在此，越快樂的人事物，越讓人忘不了。

得不到但忘不了就會痛苦，戒斷的痛苦，戀愛時的思念就是如此，相思病就是一種戒斷症狀，屬於戀愛這樣的成癮行為。

忘不了就會採取行動，花時間、花金錢、花力氣，試圖找回原來的快樂。找得到還好，找不到就會輾轉反側睡不著，回憶縈懷無法專注，上窮碧落下黃泉，不達目的絕不終止。後果就是，其他生活層面被排擠，人生除此別無他事，癮的獨霸地位。

人世間沒有真正的快樂，只有痛苦的解除。快樂不會長久，快樂容易疲乏，研究顯示，中樂透的人，三個月後的快樂度降到常態，跟一般人沒有兩樣。娶林志玲也一樣，三個月後就會跟娶鄰家女孩、同班同學沒兩樣。牛排吃一百次就變成陽春麵，美女上床一百次就變成男人。習慣，耐受，乏味，快樂都不長久，很快就會煩膩。

於是為了追求同等快樂，再次攀上高峰，只好展開下一波的爭逐，對新的目標。

追求得到還好，追求不到就會痛苦。離開天堂比下地獄痛苦十倍，失戀的痛苦，就是離開天堂的痛苦，一種脫癮、一種戒斷，快樂的反轉與反彈、十倍百倍的奉還。

癮，於焉成形，落地生根。你跑不掉、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

快樂的人事物都會讓人上癮，痛苦的人事物一定引來逃避，這是生物鐵則，人腦就是這樣造的。

快樂越強越密越深，越容易上癮，越戒不掉。吸毒喝酒會上癮，賭博嫖妓會上癮，連打電玩上臉書也會上癮；癮，無所不在。

從演化的觀點來說，快樂都有目的，生物的、心理的、社會的，同理，成癮也有其功能。口腹之慾為了營養攝取，性愛歡樂旨在種族繁衍，自我成就用來改善生活，渴望肯定可以鞏固社會連結，甚至衝動好賭都有助於冒險犯難。癮是必要的惡，確保生物追求快樂，維繫生存所需。

但喝酒有何益處？吸毒為了什麼？純粹是人腦演化的代價。人變得聰明以後，想坑想縫，找到了直接刺激快樂中樞的方法，把快樂感受與快樂標的脫鉤，只要快樂不要責任。這些就是病態的成癮，很可怕的，就像用電極直接刺激老鼠的快樂中樞。

快樂中樞在腦部深處的一個神經迴路，以多巴胺分子當籃球，上游細胞投進下游細胞，就產生愉悅感，進洞就會有愉悅感，一球一快樂，十球很多快樂，一次投進一千球就會上天堂。吸毒，戀愛，當大官，選上環球小姐，得了諾貝爾獎，一千個多巴胺分子同時入袋，進洞的快樂，一次就會上癮，很可怕的。

上癮就會痛苦，過不了多久，就會陷入耐受、戒斷、獨占的惡性循環。

成癮怎麼面對、如何處理？不要上癮是最好的方法，天眼不要開，沒見過天堂，就不會有下十次地獄的痛苦。

一旦成癮，戒掉很不容易，與其一味壓制，不如用溫和無害的癮，來取代戒不掉又不想要的癮。取代而非壓制，共存而非消滅，成癮無所不在，在這時時處處煽惑慾望的現代社會。

什麼是溫和無害的癮？越不會疲乏煩膩的癮、越沒有速成快樂的癮，而這通常來自人的需求階層裡越上層的滿足。

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實現需求、超自我實現需求（例如藝術創作時的忘我），一層一層攀高，當高層需求得不到滿足，低層需求就會鬼影幢幢，盤踞人心。反之，自我實現的快樂，可以撐起一個人，把人從生理的癮裡拉拔出來。

臉書的癮，在哪一層？怎麼這麼難戒？呵呵。

愛情的癮，在十八層。不要憧憬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