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很難過/

今天是結婚第15天。

剛剛沖澡的時候，我想起了一些事，明白了一些事，我，很難過。

我想起了爸爸。

我和爸爸相差55歳，這樣懸殊的年紀差距，讓我們彼此的話很少。有些事，我剛剛才明白，明白，原來這就是 人生。

我想起 他幫我洗澡的樣子

 他帶我出門的樣子

 他買葡萄給我吃的樣子

我想起 他夾雞肉給我吃的樣子

 他聽到我不想讀書的樣子

 他見到我去找他的樣子

我和爸爸總是話不多，我記得很清楚，他只打過我一次，因為我們年紀懸殊，他極度溺愛著我，我國中說不讀書，他毫不考慮就支持，我也任性的就休學了。他總是很懂得欣賞我，拿著我對朋友炫燿，小從對話、成績、作業，大至我的工作、薪水，形容得似乎總是別人的小孩比不過我。

但很多時候，其實我是很懦弱的，喜歡哭，他總是淡淡面對我的懦弱：「民兒，不要哭啦。」安慰著我。

我剛終於想起，我從來沒看過他的眼淚。可惡！我怎麼現在才發現。

我爸是老兵，這麼多年來，他心裡是怎麼樣的想回家鄉，卻在異鄉落地生根，一個相差55歲的小孩還在身邊，他要怎麼回去？我才明白，喔，他心早死了。

兩年前，他84歳，我問他要不要回去？他說：「回去就回不來了，不要。」他心死了？還是願望死了？不知道。結果，他因摔跤，真的走了，回去，果然就回不來了。

那一年，過年前，我見他行動不便，說要幫他洗澡，他不願意。我要帶他出遊，他卻執意要回昔日的眷村。我買腰果給他，他直說好吃，卻不捨得一次吃完。我剛剛想起了好多事，想起了許多他與我的對話。

那一年，他叫我要結婚，我說，沒人在29歳結婚的。他說，我結婚了，他才能安心的走，我說，你這樣說，我怎麼會結婚，讓你走？然後，我又哭了，我真的很懦弱，其實我爸當時的身體好的很，怎麼會哭？我也不知道。他還是一句「民兒，不要哭啦」安慰我，當時我什麼都還不明白。

是的，或許因為害怕面對失去爸爸這件事，我早就鄉愿的認定，我不結婚了。他就不會因為這樣走了。

但事隔不到三十天，我接到嫂子的電話告知：「阿民，你要鎮定一點，爸爸要躺下去了！」前一夜，其實我一直睡不好，原來，是因這緣故。我努力鎮定的問她：「躺下?是死了，還是病了？」嫂子不敢直接告訴我，卻是急著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媽媽說不能讓你擔心，現在才告訴你，在等你簽字。」我冷冷的說：「是死了？對不對？」她還是不敢說，只回：「你趕快來。」

我只記得，我冷靜的走到浴室，不到五步路程，我竟全身發軟，我瘋狂的顫抖…。我戴上隱形眼鏡，刷完牙，走到電腦前，我冷靜的挑著，我幫爸爸拍過的照片，終於，哭了出來。我抖得更厲害，怎麼會這樣？我哭到隱形眼鏡掉了，戴不上了，我拿起眼鏡，出門。

我一路搭計程車，司機看到我眼淚直流，把收音機的音樂關了，我們在高速公路上奔馳，我記得，當時只有風聲，和我無聲的眼淚，我真的太懦弱了。我腦袋一片空，眼淚卻是停不下來。

一進醫院，家人都帶著歉意，媽媽被哥哥趕回家去，我記得，嫂子尷尬得擠出一句：「媽說，要你不要太難過，還有，你不能抱著爸爸哭，要讓他好走。」我當場大哭，我知道自己哭得很大聲，我哥的小孩還站在旁邊看我、安慰我：「叔叔，阿公坐著鶴走了，你不要難過。」但我還是哭我的，一樣大聲，嫂子也哭。

終於，我可以見到爸爸了，我哭到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我看到他插著管，才三十天，怎麼會這樣？我以為自己可以接受，但卻沒有。嫂子叨叨絮絮的解釋，爸爸跌倒後，一星期的急救過程，諸如鬼門關前回來又走了…。

我只記得嫂子說，爸爸盡急診後，原本沒事，後狀況又惡化，他一直要拔管，要說話，但醫生不准，哥拿筆給爸爸，爸爸沒力寫，哥哥問爸爸：「你要看阿邦（姪子）？」爸點頭，看完之後，又急著拔管，結果醫生把他手給綁住了。

我哥說，爸爸的眼睛一直有話要說，但又要送手術房急救，只好鼓勵他：「爸爸，加油，出來後再講。」爸爸才點頭，還牽著哥哥的小孩進手術房。誰知，他一進便不出來了。

我心裡知道，因為我一直都沒出現，當時爸爸覺得怪，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行了，所以他要找我。

其實，這兩年，我一直對這件事很自責，我沒有見到爸爸最後一面。但家人的好意，我怎能責怪？他們以為爸爸會好起來，他們擔心我會無心工作。這都是大家的期待，也是我會犯的錯。

昨天，我和蔣哥吃飯，他一直反覆問我，「你真的沒有特別影響你決定結婚的原因？」我想也想不出，回答得極潦草。但我也一直反問自己，真的需要什麼原因？結婚不就是這樣？

剛剛洗澡，我終於發現，我一直有個「內心誓言」已悄悄瓦解了，因為，我太擔心爸爸，所以我決定不結婚。但在他過世這兩年，我心中的「誓言」，突然一百八十度轉變，我覺得，我應該對得起自己的「愛情」，走入婚姻；還要生個小孩，為人父，像我爸爸這樣寵愛他。這才是人生啊，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