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看到盧叔公，正牽著腳踏車自坡下上來，當他走近時，我喊了聲：「叔公。」叔公靦腆地喚我的名字，不再像小時候一樣喊我ㄚ頭了。 

盧叔公是我家附近營區的阿兵哥，十五、六歲即從軍，隨國軍來台，因與當鄰長的阿公熟識，常到家裡串門子，所以我六歲時就認識他，我們是年差近半百的忘年交。 

盧叔公就在營區附近租了一間小屋，作為自己的家。回營前，總將自己的頭髮，抹上厚厚的髮油，再用細平的梳子梳得條理分明，顯得榮光煥發。之後，叔公會將他的頂上功夫，複製在我的「馬桶蓋」上，將我精心打扮一番，不一會兒，我的頭髮就被梳得有型有款，再強的風吹來，我的髮型始終如一，絲毫不為所動。 

那時，每當營區有同袍結婚，盧叔公都會跟阿嬤說：「阿發仔嫂，兵營有人要娶某，我帶ㄚ頭去喝喜酒，好否？」因我是家裡唯一不事生產，還要大人照料的查某囡仔，所以阿嬤每次都會答應叔公的要求。 

盧叔公帶我參加喜宴，是最神氣的一個人，因為大夥兒都是光棍老芋仔，唯獨他帶了鄰家的小女娃同行，雖不是自己的小孩，但他得意極了。就這樣，我跟著盧叔公看了一對又一對的老少配，踩著結婚進行曲，走到紅色喜幛燙金大囍字前，接受全營官兵的祝賀歡呼。 

盧叔公在營區解散之後退役，有了成家的打算。經人介紹，他認識一個寡居的婦人。在叔公同意扶養那位婦人與前夫所生的女兒後，他們公證結婚。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在叔公的院子裡，看到一個從未看過的白胖女娃，我好奇地問媽媽。原來叔公在租來的小屋席開兩桌，宴請鄰居及好友，就算是喜宴了。那個女娃就是嬸婆與前夫所生的女兒。我曾跟叔公喝遍喜宴，沒想到他自己結婚了，竟然沒請我喝他的喜酒，害我無法一睹他當新郎倌的丰采。 

沒幾年光景，嬸婆為叔公生下三女一男。叔公雖有退休俸，但娶妻成家，不能不另做打算。於是，叔公就近在工業區打零工，為生計而忙。叔公的工資，在夥伴中總是最高的，因為他的工作危險性最高，有意願去做的人寥寥可數。為了讓全家大小生活更安定，叔公像拼命三郎。 

叔公將左鄰右舍視為親人，生了兒子，喜孜孜地請大家吃油飯；女兒嫁了，眉開眼笑地挑著一擔擔的喜餅，分送鄰居同享喜樂。原本閩南語不靈光的叔公，早和大家打成一片，變成在地人似的，附近人家的紅、白帖，都有他的分。 

盧叔公有著強悍的生命力，不管在最貧瘠的土地或石頭縫裡，也要開出最美麗的花，永遠保持生存的鬥志。他少小離家，飄蕩到知天命之年，如今女兒已一個個出嫁，早升格為阿公了。 

台灣開放大陸探親時，叔公也搭上這班列車。有一次，我回娘家遇見嬸婆，嬸婆惴惴不安地說：「妳那沒良心的叔公回大陸去了，帶了好多東西回去，不知會不會回來？伊若不回來，我和小孩還能依靠誰呀？」我安慰嬸婆：「叔公是重感情的人，他一生的心血都在此，他不忍心啦！您放一百二十個心，叔公一定會回來。」 

叔公雖談不上衣錦還鄉，但見了日夜思念的親人，總算沒有遺憾。叔公也如我所料，並未拋妻棄子，如期回來了，因為，他已落地生根。 

【95/10/1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