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人在現代化過程中，生活方式與生命價值，正在加速的推移流轉。即以男女關係而論，男女授受不親的老觀念，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舊式家族婚姻，均已如明日黃花，無處追尋；取而代之的是，男女的社交自由，與以個人為本位不講求門當戶對的戀愛婚姻。問題是，此一自由戀愛的擇偶方式，僅門開半邊，「父母之命」的權威，仍把守最後一關。以是之故，西方式婚姻的佳果未嘗，倒反喝下了苦酒滿杯。

筆者昔日擔任高三國文課程，每講「孔雀東南飛」，即感慨萬千。此一婚姻悲劇，完全種因於男女性格的極端歧異。焦仲卿懦弱，而劉蘭芝堅強，男主角陷入優柔寡斷的徬徨之中，而女主角卻處處顯露明決果斷之風，情況若此，就是把其時空背景移至今日社會，亦屬終將離異之局。這一悲劇，本是莫須有的，而編書者不明乎此，反稱之為纏綿悱惻感人肺腑的愛情詩篇，其誤導青年男女的，莫此為甚，真叫人驚愕莫名。吾人試加解析，兩人之婚姻，根本就是錯誤的結合。要命的是，一個大男人竟把嬌妻的枕邊細語，正面向高堂直陳無隱，才有婆媳失和，蘭芝被休遣返的家變。及至女方已另有理想婚姻，也該是互道珍重各奔前程的時候，未料仲卿卻沒有放得下的風度，死纏不放的以「吾獨向黃泉」相脅迫。就是因為男方有其永遠也長不大的不健康心態與毀滅性的自虐性格，才有蘭芝「舉身赴清池」與其「自掛東南枝」的終局。

今日婚前的男女社交之門，雖已開放，然吾人的年輕一代，在自我性格的錘鍊上，若不能緊追而起，而有其成熟成長的話，一如孔雀東南飛的婚姻悲劇亦將永遠長在。

事實上，西方社會男女婚前之社交活動，是透過家庭而公開進行的，父母若有審查意見，在交往之初，即可點明，故不致造成男女雙方感情上不必要的糾結與挫折；而吾國青年男女之社交，卻被放逐在家門之外秘密進行，父母情況不明，一旦子女將異性朋友帶回家中，已事態嚴重，難解難分，僅是多一道父母追認許可的形式而已。若此時父母權威突告抬頭，而投下否決票的話，必陷於兩難之中；子女性格柔弱者，一對愛侶硬被拆散，其內心所受之傷害，算是永難忘懷；子女反抗性強者，必導致父子關係的空前緊張，甚至感情破裂，且有離家出走，自殺抗議與演出殉情記者。此一原因，就在吾人僅接受西方婚姻後半部的戀愛結合，而其前半部的社交自由，卻不被承認。不僅鄉下風氣未開，就是大學學園，男女一接觸，即被認為就要步向結婚禮堂，若甫一分手，即被判為薄倖無情，所以男女之間的了解與選擇，狀似有其實絕無。殊不知在此一風氣下，一者男女雙方只好偷偷摸摸進行，不敢公開露面，反而盡出亂子；二者男女之交往，戀愛之成功與否，本屬嘗試錯誤的歷程，合則留，不合則去。就由於風氣閉鎖，機會少有，已把自我尊嚴牽入其中，性格不合而揮手再見，不是被鄙之為玩弄感情者，就是被憐之為被拋棄者。由是，才有弱女子以死抗議，或大丈夫以硫酸毀容者。這真是大矛盾，男女多方交往相互戀愛，就是要深一層了解，多幾重選擇，以為未來的終身幸福爭取堅實的保障，但吾人社會不中不西，正斬斷這一多重的可能與機會。所謂的忠貞專一，該婚後的操守，婚前的流動人口，本該是極為正常的現象，而吾人卻加以反常化了。

 情勢演變至今，吾人又面對一個困局，一邊是男女交往機會，未被打開，曠男怨女，所在皆有；另一邊是工廠與大學中的男女，婚前性關係卻已相當普遍，這兩個極端，肇因於男女社交關係總嫌曖昧，甚至被禁止，不免對異性充滿了神秘感，與本能的渴望，故雙方一碰觸，即激起不正常的吸引力，果真是被邱比特的箭射上了，還是僅僅為異性相吸而已？此一愛欲的分際，幾被抹去，是則人間真愛已流落何方？

吾人以為，「男女交誼會」誠然開出了一個機會，然這一天過去，又將回到茫昧的保守與赤裸的激進之中。除非我們承認男女的正常社交，消除其神秘感與犯罪感，拋開無謂的自尊，尊重他人的選擇與自由。如是，始不致於戀愛不成，家庭反為之破裂。俗云「生意不成仁義在」，又何至於「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呢？拿得知起，放得下的坦蕩心胸，該是吾國青年男女亟需培養的現代化性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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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摘取於王邦雄 所著『人間因緣』

王邦雄先生對中華文化研究非常深入，先生企圖從古典的人文精神中，脫蛻出至剛至正的義理之氣，重新再錘鍊現代人的良心。此文雖然在20年前發表， shine 覺得在現今的社會依然很適用，特意和大家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