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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瘖啞 用笛娜的話寫詩 文字篇
2012/05/01 14:08:32瀏覽879|回應0|推薦9

不再瘖啞

用笛娜[1]的話寫詩

 

我以為我很會說話,但是一張開口,才發現說的全是別人的話。於是,我重拾笛娜的話,用媽媽的話寫出一首又一首的詩,我要用最簡單的語言尋回自己,尋回那被世人遺忘的,我的族群的,聲音。

撰文、照片提供∣沙力浪

 

成長於花蓮卓溪鄉中平nakahila部落(位在卓溪鄉太平村),這個村落大部份都是布農族人。我們的族人並非一開始就居住在這裡,而是大約在十八世紀時,為了尋找耕地與獵場,才從南投越過中央山脈向東方及南方移動,最後進入拉庫拉庫溪流域。

 

我的母土,我的謬思

 

我對這個地方充滿情懷。這裡有東部布農族集團移住的歷史、有族人的傳說口述、有祖父遷移的故事,當然,也有我的文學想像。拉庫拉庫溪流域是我2010年出版的《笛娜的話》中最先出現的場景,其中一篇〈翻山越嶺至馬西桑,就是描寫族人們遷移的過程。

祖先

踏進新天地

 

asang daingaz[3]

翻過山谷 

翻過溪谷 稜線

翻過平原 翻過山頂

 

到達

祖先的新居地 馬西桑

早晨,太陽最慢照射、陰影籠罩的部落

後輩們的祖居地 馬西桑

來到

 

經過細竹 

經過旁邊 黑熊

經過蕨 經過水蒸氣

asang[4]

 

踏進尋根之行

後輩們

 

這首詩排列成一座山的側面,它可以從第一行開始讀,述說祖先從南投遷移過來到馬西桑的這一段歷史。也可以從最後一行讀,述說遷移到卓溪的後輩,從現在居住的部落往祖居地走,最後在詩的中間行所出現的馬西桑,祖先和後輩在這個部落相遇。之所以選馬西桑這個部落,因為這裡是我祖父曾經居住過的部落。

 

我要以筆代替獵槍

 

後來因為日治時期的集團移住政策,族人們來到卓溪鄉太平村,這個地方位在花蓮縣南區,豐坪溪兩岸。族人稱這個地方為tavila,名稱的由來有兩種說法第一是白鷺絲,另一是荖葉。太平村分為三個部落:tavila-太平、valau-中興、還有我居住的部落nakahila--中平等三個部落。中平部落是我童年成長的地方,當時正好是結束戒嚴的前後,部落外的世界如火如荼地在進行社會抗爭運動及原住民運動,而我則是無憂地無慮的在部落度過快樂的童年生活,仍然自由自在的與父母用笛娜的話對談話。

上到國小開始學習主流正統的教育,笛娜的話一點一滴在學校中慢慢流失。一直到國中時,我才開始認識原住民文學。那時的國文老師為我們介紹晨星出版社所出版的一系列原住民文學作品,像是田雅各(拓拔斯.塔瑪匹瑪)所寫的最後的獵人,就帶給我很大的啟發:原來布農族的生活經驗,也可以這樣寫入書中。高中時我嘗試新詩創作,當時只是單純地想完成課堂上的作業。寫完後老師的評語是,我的詩就像是童詩一樣,當下我感到有些挫折。現在回想起來,老師其實是想表達我的詩具有童趣,沒有受到限制,想要寫什麼就寫什麼,但仍然具有詩意。

高中畢業前,國文老師建議我報考中文相關科系,於是我申請了元智大學中文系。口試那天,一位教授問我最欣賞哪位作家,我回答原住民的布農族作家「田雅各」,因為我喜歡他所說的一句話:「我要以筆代替獵槍」,因為我想和他一樣用筆代替獵槍,來為自己的族群發聲。我不知道這樣的答案是否替我加分,但事後才知道在一片中國文學作家和臺灣作家的答案中,我的回答特別顯眼。我也慢慢認知到,我所屬的這個族群雖然是少數,卻有屬於自己的獨特的美。

(小標)詮釋自我,連結世界

考上大學後,開始有系統地認識中國文學與臺灣文學,透過閱讀文史方面的書籍,增加自己的文學性內涵,進而回過頭面對面自己的族群時,能夠寫出具有族群特色的文章。2000年看到一則有關原住民文學獎徵文的消息。我從文學賞析課程中得到的創作心得,應用在這次的比賽中。沒有想到這次的比賽,很幸運地得獎,這個獎帶給我寫作的信心。那一次的作品為〈笛娜的話〉:

幼稚的智慧已發芽

笛娜

你的語言灌溉了我

靈魂帶著傳統的弓箭

純潔的血液編織成夢

 

幼稚的智慧已茁壯

教室

把我的書袋填滿方塊

心靈帶著倫理道德

嚴肅的人生 踏入陷阱

 

眼神透出冰寒的亮光

口中響起顫抖的聲音

害怕  害怕

說出笛娜的話

 

哦 笛娜

再一次

用妳的話灌溉我

有如山羌遽然眨眨眼

擁在族人的懷抱裡  自然的恩惠裡

赤著腳跟 自由跳躍

向山林

「笛娜」是布農語媽媽的意思。這首詩談的是一個布農族青年對族語流失的感慨。當一個布農族人不能用笛娜的語言說話時,就像踏進陷阱的山羌,無法自由跳躍;也呈現出族語從不能說、被人禁止、壓迫的情形,漸漸內化成不願意說、害怕說出自己族語的狀況。

這次的肯定讓我認真地去寫詩,開始嘗試用詩來記錄我的生活、我的部落、我的族群,透過新詩這種簡短、精鍊的語言來與世界溝通。隔年我又在同樣的獎項得獎。當我發現有人開始期待我的詩作時,寫詩漸漸成為我詮釋生活、族群的方式之一。

 

地理的邊陲,心理的中心

 

部落雖然位在邊陲,卻是我生活及書寫的中心。我嘗試在浪漫的想像中進行沉重的反思,希望透過詩的沉澱,將自己與族群的生命體驗連結,並寫出自己的經驗和角度。例如〈釀製的歷史〉:

老人在屋簷下,拿起沉澱已久的歷史,那是老人家的塔瑪們將部落的遷移、戰爭、家族一點一滴的封存在酒甕。夕陽斜照在老人額上岩層受力後的摺皺在老人額上岩層受力後的摺皺,他舀起酒甕的酒,輕輕的點酒儀式,將酒滴緩緩地從101的景觀台,低落在路面上,獻給台灣土地上的人們,並拿起竹背,輪杯分享在場的族人,期望部落的後輩也能像他一樣,釀出特有的歷史風味。

這首詩是在八八水災後寫的一首詩。屋簷下與101的景觀台是一個很大的對比,用這個對比顯現出臺灣因為有部落,而呈現出多元、特別的風貌。部落的歷史是就像封存在酒甕的酒越陳越香,香味瀰漫整個臺灣。部落的耆老用祖先祈禱的方式--點酒儀式,祈求臺灣的平安,也祈求部落的後輩子孫能夠再釀出自己的文化歷史。

(小標)在抽象與現實中拉扯

在寫詩的過程中,我關照到自身及族人們的存在困境,我希望能夠真正有所行動,為自己的族群投注更多心力,進而可以改變現況。因此,我後來選擇到民族發展所攻讀碩士,在那裡有一群共同為族群發聲的人,逐漸凝聚成一股革命情感。

這中間我曾一度想要放棄寫詩,或許也是因為不想一個人面對寫詩的孤獨。另外,我感覺自己花太多時間寫詩,有時絞盡腦汁還是無法完成一首詩,而時間卻在書桌前慢慢流逝。這樣會不會浪費了時間?如果利用這段時間來做別的事情,或許會有更多收穫,例如提升族語能力、進行文化田調工作等。寫詩無法馬上看到成果,這讓我感到沮喪,寫詩的速度也因而漸漸減緩。

但後來我體悟到,孤獨在寫作的過程中是必須面對的,雖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這個痛苦唯有自己才能承擔。而我的責任,就是完成作品,讓更多人看到我的詩作,進而瞭解原住民困境。這段沒有靈感的日子,沉澱在我的腦海中,成為日後創作的題材。我也開始與原住民社會運動時期的文章有所連結,沉思一些想像,如〈我在圖書館找一本酒〉、〈網路叢林〉,希望透過溫和的書寫來評論當代時事。

 

回歸初衷,以詩滲透社會

 

當兵那一年,幾乎沒有什麼機會提筆寫詩。每回深夜輪值站崗時,面對寂靜的營區,許多想法會突然湧現,想把這些想法寫成文字,但手中沒有筆,只有一把65K2步槍。於是,申請大學入學考試的景象又重回到腦海中,想起我對面試官充滿自信的話:「我要以筆代替獵槍。」手中握著步槍,心中想著:現在的我,是不是已經把這一句話置之腦後了?

退伍後重新看原住民運動時期的作家,莫那能和瓦歷斯.諾幹(Walis Norgan)的詩集,感受到詩也可以寫出對族群議題的關懷。研究所所關懷的原住民議題也慢慢融入到創作中,所以我在近幾年的作品處理了更多時事題材,讓詩也展現改變社會的力量--這股改變的力量雖然緩慢,卻可以感動當代及後代的人。就如同我一樣,雖然沒有參與過莫那能和瓦歷斯.諾幹經歷過的原運時代,他們卻影響了我寫詩的態度。所以我也期許自己的作品,能在某些時候對某些人產生小小的改變,進而產生改革的行動力。

 

族語書寫是種使命

 

在一次文學活動中,我碰到已故的布農族作家霍斯陸曼‧伐伐(Husluma Vava),他認為我用漢語創作的詩具有濃濃的布農味,建議我在漢語書寫的基礎下,另闢族語書寫的空間,讓書寫呈現多元的刺激,這也是身為布農族人作家的一種使命感。

於是,我開始用族語創作。當我以族語寫出詩作後,布農族的族語文學作家卜袞.伊斯瑪哈單.伊斯立端Bukun Ismahasan Islituan)非常高興。他欣慰有年輕人願意用族語書寫文章,願意選擇一條艱難又孤單的路。他這樣回答他對族語詩的態度:「我寫詩,因為身上流淌的是布農族血液,因為懷抱著對祖靈不可言詮的孺慕。」我勉勵自己也能像前輩一樣,用這樣的態度來面對寫作。

因此,2010年我出版第一本詩集《笛娜的話》,便分為漢語書寫和族語書寫兩部分:一方面透過漢語書寫,讓主流社會瞭解我的族群文化;另一方面以族語書寫,因為我是布農族人,用族語寫詩是一種使命。

 

讓祖靈安居於文字

 

有人說我身體裡有祖靈居住,才可以寫出這樣的文章。但我認為祖靈存在我們身邊,只是看你要不要讓祖靈居住在自己的身體裡;要不要把祖靈的特色顯現出來

我認為用族語寫詩,最能貼近自己;而用族語書寫自己的族群,也最能貼近族人的心靈。但是長久以來,我已經太習慣以漢語書寫、思考,如何讓自己的族語書寫能力更上一層樓,可以腦中想到什麼,就用族語寫出來,是我目前最大的挑戰。我希望未來能同時運用漢語及族語創作,除了出版漢語書籍,也能出版充滿族群情感的族語書寫;也希望自己可以更具敏銳的文化觀察與省思能力,寫出讓人感動的文章、詩集。

 

 

作者簡介

沙力浪

個人簡歷

   1981年出生,成長於花蓮卓溪鄉中平nakahal部落。本名為趙聰義,原住民名字為salizan takisvilainan,曾經就讀於元智大學中文系,畢業於東華大學民族發展所,現在目前在卓溪國小擔任族語支援教師,曾得200020012011年原住民文學獎20082011年花蓮縣文學獎,作品收錄於原住民漢語文學選集、東海岸雜誌等,出版《笛娜的話》


[1] 笛娜:布農語媽媽的意思

[2]馬西桑:masisan部落名,祖父居住過的部落。布農語意為早晨太陽最慢照射到地方。

[3] asang daingaz:布農族人對祖居地稱呼。

[4] asang:布農族人對部落的稱呼。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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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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