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簡單,告別難。找工作,找愛人,都簡單。離開他們,難。追求,是科學。放下,是藝術。對於工作、愛情、友誼、名利,大部分的人,包括我,總是放得太晚。一個星期三的早晨,我從陽明山苗圃登山口上七星山。前半段輕鬆,過了七星公園,石階變得陡峭。繞了幾個彎,到一個轉角,一位老先生坐在路邊。他光著上身和雙腳,洪亮地叫:「早!」我邊喘邊回應:「早!」他吃著蘋果,氣定神閒。我猛吸空氣,狼狽不堪。我們在窄小的石階上對看一分鐘,一句話都沒有。我看著他的臉,猜測他已經七十歲。他背後的樹上掛著一件白色汗衫,不動如山,好像也有七十歲。「不冷嗎?」我問。「不會啊。」他給我一片蘋果。「天天爬?」我猜天天爬的人身 體才那麼好。「偶爾來。」他微笑說。他如此省話,我還有一半路要爬,所以站起來準備走了,「我先走了。你是往上還往下。」「往下。」「待會兒我下來時也許還會見面。你會坐多久?」「不一定,」他看看樹上的汗衫,然後說:「風吹乾了我就走。」他講的是汗衫,還是人生,當時我不知道,也沒有多問。在人生很多事上,有的人總是走得太早,有的人太晚。我屬於後者。工作上,我依戀安逸。當早已不能發揮所長,或賺進大把銀兩,我還原地踏步,不忍離開。感情上,我更難放手。當感動、感情、感覺都慢慢消失,忌妒、猜疑、爭吵慢慢開始,我還是苦苦相逼,一定要逼對方講出道理。對我這種人,任何事結束的時間,比應該結束的時間,都晚了三個月。如果三個月前離開,拿的遣散費比較高,也可以很快找到新工作。現在離開,遣散費減半,僅有的少數工作也早被搶完。如果三個月前離開,你們還可以做朋友。因為爭吵僅止於動口沒有動手,你也還沒有跟另一個男人狹路相逢。現在離開,所有美好回憶都被最後的醜陋掩蓋,你們在彼此心中從成人,變成小孩。誰想要這種結果?雖然當初也知道拖下去會有風險,但最後的結果預料不到,而且常比預料的更糟。不走的原因,是以為人定勝天。只要我努力加班,會拍馬屁,不可能裁到我。殊不知老闆自己都要被裁,哪還能夠保你? 只要我忍氣吞聲、努力挽回,她一定還會愛我。殊不知愛情不是健身,一分耕耘未必有一分收穫。就算有對等關係,也剛好相反。我們常是以最壞的態度,對待對我們最好的人。因為相信人定勝天,我們總是想挽回。所以辦公室或街頭,常有人拉拉扯扯、威脅利誘。丟在地上踐踏的,除了美好的回憶,還有僅存的尊嚴。很不堪的場景對不對?相信我,我們都當過主角。 不走的另一個原因,是不甘心。 我在公司二十年,這公司是我幫忙創建的,我一輩子都給了公司,你怎麼可以裁我?我跟你在一起二十年,幫你打下事業。我把青春全給了你,你怎麼可以愛上那個狐狸精?很庸俗的台詞對不對?相信我,我們都說過。當我們從觀眾變成主角,講出曾瞧不起的台詞,心中的情緒不是憤怒,而是不甘心。 為什麼我付出這麼多,得到這麼少?為什麼我對你這麼好,你也曾經對我那麼好,但如今我是流浪貓,你把我當成路上的一泡尿?有沒有一個開關,只要我找到、打開,老闆或情人會立刻回心轉意,我們馬上可以回到從前。有的!一定有的!所有分手之際的歇斯底里,都是想要找到那個開關。但並沒有那個開關。企業不講道理,愛情更沒邏輯。當老闆或情人變了心,他就變了心。風度好的會編個藉口,風度不好的乾脆換個門號。你永遠不知道真正的答案,因為那個變心的人也不知道答案。就算有那個回到從前的開關,也不是一開即亮,而是慢慢發光。一見鍾情只需要一個眼神,破鏡重圓要花上整個餘生。如果該走的遲早要走,那該什麼時候上路呢?我當然不知道,其實也不想知道。分手若有公式,那段愛情也許根本就不值得開始。這就是七星山老先生給我的啟示:遵循自然的節奏,風吹乾了就走。當你對這份工作或愛情已經很久沒有感覺,緣分應該就真的盡了。當你持續地懷疑老闆在為難你,老闆應該就真的是要請你走路。當你持續地懷疑老公有外遇,十之八九你老公在胡搞。活到某個年紀,吃過足夠苦頭,我們的直覺就是那一陣風。當那陣風告訴你該走,你要順著風走。不過「直覺」跟「本能」常是矛盾的。當我們直覺到老闆討厭我們,本能的反應是辯解。當我們直覺到另一半有外遇,本能的反應是去抓姦。辯解和抓姦,只會讓對方更反感。逆風而行,能走多遠?我告別老人,走向七星山主峰。山頂風大霧濃,一個人危險。我想了想,在山頂前一百公尺折返。為什麼一定要攻頂?為什麼一定要插旗?為什麼一定要說清楚?幹嘛非得水落石出?走到這,其實一切都已明朗。最後 一百公尺 的朦朧,可不可以就讓彼此留在回憶中珍藏?下山時,老人已經走了。現場的果皮清得乾乾淨淨,彷彿從來沒有人坐在那裡。我在他剛才坐過的地方坐下,五分鐘過去,發現那位子其實根本沒風。我笑一笑,這個老傢伙,誰知道他在這裡坐了多久?誰知道沒風的地方,衣服要多久才乾?我不想追究,慢步下山。然後在我的心底,吹起一陣暖風。人生很多糾纏,但風已將它們吹乾。曲終人散,我還待在原地幹嘛?上路吧,前方還有更多美景呢。【聯合報╱王文華】2009.05.01 04:49 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