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晴光育幼院裡一如往常，二樓傳來孩子們躲在被窩裡說悄悄話的絮語聲，三樓則瀰漫著濃郁的咖啡香。兩盞檯燈相鄰而立，微微昏黃的光線為這陳設簡單的辦公室增添幾許迷離，頎長的身影在角落被斜映成雙，攪拌著剛沖泡完成的提神飲品，顯得專業又嚴謹。

「張祈樂。」

噢，不好了。被你點名，我立刻緊張地縮到牆邊。

「別躲了，進來。」

正想溜之大吉，你冷不防探出頭來，用逮捕現行犯的譴責眼神把我拎進門。

我心虛的朝著桌上被攤開的文件夾移動，即將繞過你的那一步，卻怎麼樣也跨不過去。真想不通，剛才我明明就像野兔一樣把腳步放得很輕，應該把行跡隱藏得很好才對啊！

「妳還記得今天晚上跟我說過什麼嗎？」

你伸出修長手臂，硬是把我擋在距離辦公桌僅有一步之遙的地方。

「我說……我會去陪小薇睡覺。」

「那妳要不要解釋一下，為什麼妳現在會出現在這裡？」

唉，獵人般淺眠的你，大概是命中注定要被派來獵捕我這隻夜行兔的吧！

「我……」抬起頭，從你眼底倒映的暖光恰好調勻了關心的溫度，我立時安心不少。

「我是等小薇睡著了才過來的，沒有食言哦！」眼角餘光瞥向桌上飄著杳杳白煙的長頸鹿馬克杯，我笑彎了眼睛。「就知道阿鈞哥哥最疼小朋友了，謝謝你的咖啡。」

「不用謝，沒有人會泡無糖不加奶精的黑咖啡給小朋友喝。」你輕描淡寫的忽視掉我錯愕的表情，越過我，堂而皇之的坐進我鋪著柔軟椅墊的專屬座位，自顧自地啜飲起那杯香氣四溢的黑咖啡。

「嘖，小氣鬼。」我在你背後悻悻然地扮了個鬼臉。

「妳的熱可可在小氣鬼桌上。」

咦！我伸手拿取生活紀錄本的動作猛然停格，剛才竟然沒有注意到，長頸鹿對面有隻大象正勾著長長的鼻子，煞是親切的坐在杯墊上等我過去親吻它。

還叫我不用謝了，你真故意。

恢復兔子本色，我立刻開心的蹦到對面去，靠近你的位子才發現，晚餐前還散亂滿桌的單據全都整齊的用長尾夾夾好放在架子上，不僅如此，上面還細心地貼著不同顏色的索引標籤，一眼就能找到想要的文件資料。

如此井然有序，完全就是易式風格無誤。

「等等，該不會只剩這本生活紀錄還沒寫吧？」看著歸我管的業務範圍愈縮愈小，我不禁為自己引以為傲的工作效率大打折扣，自嘆弗如。

「如妳所見。」你放下咖啡。「所以今天不准熬夜，寫完這個就乖乖回去睡覺。」

「哦……」其實我一直都沒有熬夜的習慣，只是不曉得為什麼，每次正事擺在眼前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想趴著小憩一下，然後不小心就在這裡一覺到天明。

不巧的是，每次都剛好被你逮個正著。

「我會在這裡等妳弄完。」

「咦？不用啦，這個很快……」昂起視線，我的聲音即刻消弭。

你深凝的眼神就跟白天管教小朋友的時候一樣，很有耐心，同時也很有魄力，根本一點也不在乎被盯著看的人會因此感到心神不寧。所幸我秉持著恆溫動物的天性，終究還是習慣了你凝視的溫度，在孩子們的生活紀錄本裡寫下白天遺漏的細節，一切漸入佳境。

乍看之下。

「嗯……」轉著筆，我在小薇的互動狀態欄上傷腦筋。

「怎麼了？」你望著我愁眉不展的神情，頗有介入瞭解的意圖。

「沒什麼啦，只是想到小薇今天還是不肯開口說話，感覺有點沮喪。」

「這點程度就沮喪了？」你的唇角微微揚起。「真不像是妳會說的話。」

「唉，那是因為你沒看到小薇一個人坐在門口發呆的樣子。」摩娑杯耳，我看著檔案頁上面無表情的個人生活照，想像真有一條象鼻子伸進夢裡，可以把這個六歲大的小女孩高高捲上有雲眷顧的天空，逗她開心。

你沉默了幾秒鐘，從黑咖啡裡飄旋的煙縷不斷叢集再散離，翳入燈光無法亮及的黑暗。

「當初那個纏人的社工系學生可不是這樣讓我服氣的。」

托住下巴，我忍不住露出懷念的微笑。

「虧你還好意思說呢！那時候的你比現在的小薇難搞多了。」回想起在醫院裡追纏著你做復健的那段時光，每天都要面對你的不合作態度，用自己的熱臉去貼你的冷屁股，簡直就是考驗耐心與毅力的終極試煉，說有多難熬就有多難熬。

「哦，妳怎麼知道我不是用心良苦的在幫妳做職前訓練？」

「原來如此。那時候你之所以跟現在的皓皓一樣喜歡耍任性搞失蹤，原來是很有遠見的在訓練我啊！」瞧你自圓其說的時候眉頭都不皺一下，好像我真的很好騙一樣。

不過也幸好有你激發出我使命必達的鬥志，現在的我才會順利成為育幼院輔員，堅定自己選讀社工系時想要服務社會的初衷，努力實踐關懷弱勢的理想。

「咳，可可快要冷掉了，妳快點喝完吧！」

被你刻意轉移話題和目光的反應逗樂，我捧起馬克杯，一邊享用一邊竊笑。

「喝完把杯子給我，東西收一收準備回去睡覺了。」急於脫離窘境似的，你將黑咖啡一飲而盡，同時站起身把未完成的文件夾抽走。

「可是小薇的記錄我還沒寫完……」

「那個欄位等妳有自信把小薇照顧好了再填，其他的事明天再說。」

「可是還有帳目表也還沒……」

「放心回去睡吧！帳目表我在半小時前就已經核對完了。」你氣定神閒地拎起長頸鹿和大象走進茶水間──一個不是動物園也不是大草原卻圈牧著各種動物造型杯的小角落。

嘩！伴隨著輕靈水聲，我彷彿聽到今晚最美的樂章，用身體最大的延展性伸了一個懶腰。

「謝啦承鈞，那我再去小朋友的房間巡一下，你洗好杯子也快點回去休息吧！晚安囉！」收起你彙整完畢的紅色文件夾，我忽然覺得等你回頭說晚安的過程就像在進行一場等候天啟的宗教儀式，不知為何變得有點神聖而不可或缺。

「嗯，晚安。」你均勻的聲線在靜謐的空間裡聽來格外踏實。從茶水間裡探出頭，記性甚佳的你不忘補上一句：「幫他們蓋完棉被以後，記得也要蓋好自己的，小朋友。」

「知道了啦。」我忍不住又朝你扮了個鬼臉。

看你臉上那抹輕鬆寫意的微笑，實在不想承認那是會讓我多看兩秒的表情。

誰叫那個表情，是調侃我的時候才限定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