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我常想,治療者是被詛咒者,而不是被祝福者,否則他不會做這件事。但後來我又想,如果他祇是被詛咒者,那他怎麼能夠期待為另一個人帶來祝福?而他如果不能為另一個人帶來祝福,那這個治療如何成立?
所以,讓我試著重說一遍,治療者是曾經被詛咒者,他終其一生在學習理解那個詛咒,有時他終於可以釋懷,以至於他可以比較深刻地,理解另一個人所背負的詛咒,幫助另一個人得到釋懷和祝福。
這些年我一直困在那個房間,這顯然是極大的執著,因為沒有外緣足以解釋,為什麼非如此不可。這不是為了研究或寫論文,其實一生至此,我從未寫過那種名堂。那裡沒有錄音機或稿,以往我常說,那裡的一切都是倏忽即逝的、臨場的、聲音的經驗,考驗著雙方的聽力、記憶、和思索。所以治療者可以目盲,但不可以失聰。而失智癡呆的治療者將遺失了那串鑰匙,遂再也打不開那一個個受人託管的回憶的保險箱。
書首我提到武藏,武藏是曠野中人,大自然為其師。我也一直認為,祇有守在那個房間夠久,才終能面對它(IT OR THE THING)。這顯然是一個浪漫但危險的想法,但我迄今未改初衷。於是這麼多年來,在那裡,我有幸所見所識之人,實為我師。是他們教我,人是什麼,人能夠什麼,人的可能性是什麼,人的限制是什麼。
精神分析開啟了兩個深淵,一是潛(前)意識,因為它擺明了是 INEFFABLE(不可名狀的、說不出的、不應說的),一是 THAT DAMNED FREE ASSOCIATION,因為它讓話遂說個不停。
我閉上眼,走馬燈般,諸君在我眼前浮現。唉,一個一個真實人生呢!這不是小說,卻比小說更小說。
為他們寫小說罷,活得不安全的人,不耐煩的人,生活在謊言中,卻裝得一副活得很有精神的人,流浪、漂泊、放逐、失魂、落魄的人,病人都自殺了的治療者,等等。
很長一段時間,我還不會說不。那時我說,這是迎面而來;而當我開始說不的時候,這還是迎面而來。祇是我更知道可不可為了,以致以前會涉之險,現在變成 natural course。以前我說,如果我不接,結果便是沒有人會接。這是自戀的說辭嗎?現在我說,我不接,結果當然還是沒有人會接。大家不都是這麼做的嗎?所以現在的我,是背棄了以前的我,還是變成智慧增長的我?而所謂智慧就是小心,不惹麻煩,過理性平靜的生活,不要為別人的苦和自殺難過?因為我沒有接案,所以我不知道,所以我無過可言。大家不都是這麼做的嗎?而這麼簡單的道理,卻花了我廿年才學會。
以前我說:though this be madness, there is method in it。但是什麼時候開始,我才知道這個 method 是指什麼?但多少猶豫遲疑不確定曾發生過呢?數不清了罷,不確定這件事的意義何在,不確定我是不是夠格,是不是合適,是不是自欺欺人,到底有沒有效,到底我做得、說得、想得對不對?我走過多少冤枉路,恐怕數也數不清了罷!
閱讀有沒有冤枉路?當然也有。但那裡我比較沒有後悔,因我屬自學者,祇能用這樣的方式尋索。你可以說,我所知一切都是用最笨的方法學到的,但一旦我知道了,它就在我裡面了。
在那個房間,我面對的是什麼?我以往說是三件事:一是我自己,二是另一個人,三是我與他的關係。但其實我跟他,都還要面對治療室外的世界,他要面對的顯然比我坎坷,往往是破碎的、廢墟的、百廢待舉卻無以為繼的生活。我要面對的,是未必友善的工作環境,健保申覆,和無點數可計的徒然,這裡所謂點數,包括學術官僚體制和資本主義兩者。以往我是這麼說的,我用精神科之行醫養了一個昂貴的嗜好。
往常我說:治療者須有好心。這裡,心指的是心腸,也是心臟。如果他沒有好心腸,他根本不須如此自苦;如果他沒有好心臟,他撐不了多久,就會被累死或嚇死。累死是因為這是長途跋涉,常常被困,重覆兜圈,久久仍不知稜線何在。嚇死是因為可怖之事,無日無之,平均每天見到兩三個人想自殺或剛自殺,是極其平常的一天,而且移情和反移情關係是如此黝暗的經驗。身陷其中方知何謂泥濘壕溝,而治療者是一直待在壕溝裡的那個人,你可稱之永遠的士官長,他不該死在床上。
壕溝裡的歲月,過得很快。治療者雖然無法像雷馬克,從壕溝歸來,寫他的西線無戰事,他也許還能想像卡謬的 SISYPHUS,然後告訴自己說 WE MUST IMAGINE SISYPHUS HAPPY。這兩個想像,顯然是極大的,哲學的、信念的、抽象的想像,但往常我會說,十年,你待在那裡十年,再告訴我,你須不須要信仰?現在我會說,又十年,你再告訴我,即使有信仰,你在那裡,還待得住嗎?
一個一個 APPOINTMENT,佔據了每天可安排的空檔時間,每週 20-25 SESSIONS,包括晚上和週六。而同時眾多住院門診病人,一直都還在那裡。PSYCHIATRIC PRACTICE 且先不說,我被治療室裡的 APPOINTMENTS 綑綁住了。以往我說,這是植物的存在,被種在那裡不能動。對每一個被治療者而言,他可能不知道他的治療者,跟他見面的那個小時之前、之後,還有多少其它煩憂懸念?他祇期待面對他的治療者,無私地為他設想,這不是他應得的嗎?
而植物的存在,隱含一吊詭。那就是,被治療者多為脫韁野馬、橫衝直撞、遍體鱗傷於世間,他們遂為動物的存在之極致。所以這個吊詭在,植物居然要來治療狂野的動物!
關於治療者的狀態的四字真言是 STRUCTURE / BALANCE / TEMPO / INTEGRITY,但他也要提防自己陷入一種常見的自欺欺人的命運,那就是其實除了一點皮毛理論,他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以至於他就像那個修道院裡,有機會見到從世界各個角落來的人的修士,他藉著聽聞,遂構建了這個世界的地圖,而其實他那裡都沒有去過。這個TRAPPED在治療室裡的 MAPMAKER 的命運是常見的。
年輕的時候我說,治療者是 PROFESSIONAL SEDUCER。中年的時候我說,他是 PROFESSIONAL STRANGER,但我期待他也是 PROFESSIONAL? TRAVELLER (WANDERER)。
治療室裡的置物櫃,不知放了多年來、多少人的信物和遺落之物。這是 TRANSITIONAL OBJECTS 呢。
人會疲倦,那麼制度也會疲倦嗎?當然最好的情況是,人和制度都假裝不疲倦而且很有精神地樣子,但制度往往藉由人來運轉,人疲倦了,制度不會跟著疲倦嗎?而假設制度不會疲倦,那麼疲倦的人該怎麼辦?而假設制度也會疲倦,那麼人可能不跟著疲倦嗎?疲倦地,在疲倦的水族箱前,看著疲倦的魚,疲倦地游著,它調整方向是用側鰭,那如果側鰭受傷了的話,它是不是就祇能一直往前游,那如果是在大海,那就會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往前游罷,這應該就是當年那個哥倫布發生的事情罷。
收到精神分析學會的通訊,封首如是寫著,夢是唯一的現實。不,親愛的朋友,夢不是唯一的現實(雖然它是一種高貴的現實);水餃也是一種現實(它顯然是一種昂貴的現實)。至於一個人如果夢到水餃(不管是吃水餃、被包成水餃、賣水餃、買水餃),則顯然應該好好分析分析,寫個案報告。
我曾說,我已承受太多善意,此生祇餘盡力而為,一心迴向。那些擾人心志的、猥瑣的、人與事,不應再任由糾纏絞繞了。
透過樹葉灑落一地的光影和徐風是自然的,傍依人為建築呈幾何形的陰蔭是不自然的,這是為什麼樹下才能乘涼,如果那是真正的樹。
所以不久前,我的住院醫師曾問道,那邊緣人格者的威脅呢,那算不算惡意?我說,他們不是故意的,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剛才又與我的住院和實習醫師長談,我說學思過程中,尋找第一個 PERSPECTIVE 是辛苦的。那像是打通了經脈,也像是從漫漫糾結的山林摸索到稜線,以至某個可以遙望遠方的地方,諸多理論作者的歷史,遂似乎可以和自己有某種縱深的關係。但是接下來,又得上上下下的尋索了,這個尋找第二個 PERSPECTIVE 的過程,不會比第一個尋找來得輕鬆或確定。我自己已經困在第一個 PERSPECTIVE 十六年了,迄今還在某個不知名的山腰密林中迷路呢。如果健康許可,再多幾年,再讀個三五千本書,或許我能找到下一個稜線和 PERSPECTIVE 罷。講了半天,他們倆好像沒聽懂我到底在說什麼,我們就去查房了。
什麼叫做治療室?基本上,consulting room 祇不過是一個房間。能夠作精神分析的,擺的是那張有名的 couch,和一張椅子,否則就是一几二椅。有些友人的椅子,非常昂貴,據說對背部的保護極佳,sedentary life style呢,一整天七八小時坐在那裡,經年累月背都不會痛。我用的是兩張陳舊的 lounge chairs,用了大概15 年了,椅背有點壞了,遂拿墊子撐住,這些年來 HIVD 大約發作過三四次,現在很想找師傅學太極拳。好言歸正傳,那個房間祇不過一個房間,再尋常不過的房間,不能太靜,最好窗外有點自然的聲音,鳥叫知了叫等等,我現在的窗外有六部馬達,日夜不停的運轉,但好像也習慣了。
那個再尋常不過的房間,關鍵應在素樸。而治療或治療者本身,關鍵也應在素樸。孟東籬多年前的書,素面相見,書名很好。而且這是風塵樸樸地相見,因為雙方都在生活中盡力 get by 而已。而治療者是誰呢?Rene Magritte 的 Le Therapeute (The Therapist),十餘年來我再三迴首。他的身軀是空的,以致雀鳥得以駐足其中,他是旅途中的,屬於人的可能和限制也都屬於他,如果能夠不喪志退轉,他應該讀書至死、經驗至死、思索至死,他應該像鍾理和死於書寫中般,死在那張 lounge chair。....
作者張凱理是我的主治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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