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尼亞奧運體操選手的教練:「你要把自己想像成一隻美麗的鳥,正準備展翅高飛。忘了平衡木的存在吧!唯有妳心中有更美好、更崇高的想像時,你才能超過現實的阻礙。」
摘自: 侯文詠 -與風同行-
有時候,莫名其妙穿上簡單的球鞋,就在紅塵萬丈的臺北市慢跑起來。跑步的時候可能有很好的心情、很沉重的心情,或者只是很簡單的心情。沿著臥龍街向前邁開腳步,經過六張犁公墓,轉個彎通過和平完全中學……慢慢跑著,心情漸漸沉澱下來,只剩下風、汗水、腳步,以及心跳的聲音。我向來是個意念飛躍的人。在所有的運動當中,為什麼會鍾情於慢跑這麼單調而無趣的事物,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開始愛上慢跑,是在澎湖服役以後的事。我在部隊認識了一群喜愛慢跑的朋友。我們服役的單位就在機場,每天下班,脫下軍服,換上簡單的短褲、球鞋,頂著澎湖的落日餘暉,就開始慢跑起來了。我們最喜歡在機場的滑行道上跑步,聽著飛機的引擎吼聲震天,一邊看著飛機在身旁的主跑道漸漸平行爬昇,向前飛去。我們全身兜滿了風,興奮得又跑又叫,彷彿自己也變成了小鳥,和飛機一起在天空比翼飛翔。
剛開始慢跑時我並不熟悉。看別人跑步似乎是很容易的事,可是換了自己,很快就氣喘如牛了。「你跑得太快了!」朋友告訴我。「跑得太快了?」我不解地問:「我老覺得跟不上你呢!」朋友很好心地讓我跑在前頭。「現在你試著調整自己的呼吸,用自己的速度跑跑看。」我放慢了速度,問他:「這樣可以嗎?」「不對,這還不是你自己的速度。你要用自己覺得最省力、最舒適的方式跑步,我要你甚至忘了還有一個朋友與你一起跑。」甚至忘了你的存在?」
「對呀,有朋友陪著你固然很好,可是再怎麼說,跑步是自己的事,沒有人能幫你跑任何一段路的,不是嗎?」
這樣跑了幾次之後,我開始明白他說跑步是「自己的事」的意思了。從前我老是把跑步視為畏途,害怕自己的體力不如別人。事實上,跑步本來就是生物的本能,每個人「自己」會做的事情。可是我太在乎別人了,老是要和別人比較、競爭,以致於從來沒有想過,應該先找出適合自己的速度與方式。
隨著跑開的距離越來越遠,我不再感受到過去那種發洩後的筋疲力竭,也不再因為不切實際的預期而對自己體力感到失望。夕陽的光輝把身影拉得長長的,汗水就滴在我跑過的路上。那種感覺非常特別,儘管喘息與酸痛一路相隨,可是你很明白自己在做的事情。就這樣一路跑著,每一個步伐都帶你更接近終點,每一次都讓你更能掌握自己的付出和成果。
有一天我突發奇想,問朋友:「我們這樣越跑越遠,固然有成就感,可是跑得遠到底有什麼用呢?」
「跑步本來就不是為了有用。」他笑著說:「你得在這個過程中運用想像力啊!」 「想像力?」
那次跑完,一起坐在海邊,朋友告訴了我一個羅馬尼亞奧運體操選手的故事。雖然小女孩的體操技巧已幾近完美,可是當她面對平衡木時,仍然不免有恐懼與挫折,教練告訴她:「妳要把自己想像成一隻美麗的鳥,正準備展翅高飛。忘了平衡木的存在吧!唯有妳心中有更美好、更崇高的想像時,妳才能超過現實的阻礙。」
我就這樣面對大海,聽朋友說著這個故事。看著浪濤來了又去,我忽然很驚訝地發現,這些慢跑的日子,我逕自顧著調整呼吸、速度,卻錯過了沿途的海浪、天人菊、走過的人、遼闊的天空,所有那些流動的風景… …。漸漸地,我喜歡上了慢跑,喜歡跑步時的感覺、想像,甚至是心情的沉澱,以及之後的種種啟發。一次又一次地跑著,那些風景、想像,也就在我的心中逐漸成形。即使是離開了澎湖很久以後,在臺北熙攘的人群、喧囂的塵世慢跑,我仍然有著一種烙印般的美好記憶。
是那樣的經驗與記憶,使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漸漸改變。我不再熬夜寫稿,寧可利用正常的時間,與最好的狀態,穩定而持續地寫作。與人交往,我不再靠激情般的吸引與衝擊,寧可保留像慢跑似的耐心、付出與等待… …
常常,不為什麼,一個人換上簡單的衣服、球鞋,就去慢跑了。不需很多的時間、特別的場地,更不需要同伴或者是任何艱深的技巧。我想像自己是一隻蓄勢待飛的鳥兒,跑過了時間、空間,跑過了風景,也跑過了心情。伴隨著一點點的喘息、酸痛、汗水,慢慢地向前跑。
簡單、堅定、耐心與期盼,那正是我喜歡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