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

應老朋友之邀，上她的廣播節目，談親子關係。

談什麼都好，老朋友見面，本身就是件樂事；新書宣傳期之外可以進錄音室，勾引出我過往主持廣播節目的美麗回憶，也令我溫暖。

節目最後，她依照往例要來賓說一句「給孩子的話」。

我說完了，卻發現她表情有點不對，眼眶怎麼好像有些濕潤，紅紅的。然後她很快地收了一個尾，等助理關了麥克風，眼淚就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

你幹嘛。我說。嚇一大跳。

我被你感動到。她邊擦眼淚邊說。止不住，眼線都花了。

哪這麼誇張。驚魂未定的我趕緊打哈哈。你是故意哭給我看的吧。我說。

不是。她和助理同聲說。

你是唯一一位來賓說到讓她哭的。我也被你感動到了。助理說。

我看著他們倆，霎時說不出話來。這才意識到，當我們意外地在人生中竟然可以感動了什麼人的時候，原來就是現在這種感受。

我說了什麼？

「K，要平安，要健康，當一個善良的好人，做你想做的事。」

這是你滿月的時候，我在蛋糕附著的卡片上寫的一句話，我想，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如果我還來得及跟你說一句話，我應該，原封不動，會再把這句話再說一次。

因為我是認真的。

從你生命的開始，到我生命的結束，作為一位母親，如果奢侈地被允許可以對孩子有什麼期待，那麼，這將會是我僅有的、卑微而誠摯的期待。

一個人，一輩子，真能做到如此，也足夠了。

要平安。

身心安頓，就是平安。

我的經驗，只要物欲不高，身體的安頓相對容易，但請不要依照一般人安排住處的方式來安頓你自己，想一下，在你的生活裡，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哪個空間最重要，誰最重要。

電視不一定要出現在你的客廳，你的客廳不一定要比你的餐廳大，你可以沒有酒櫃，但也許不能沒有書櫃（I hope so），買一張好一點的床，買一張好一點的沙發，讓你在夜裡可以好好地躺，讓你在閒暇時可以好好地坐，如此，當你該走該跑的時候，才有足夠的力氣。

K，我們家最大的房間是給你用的，除了你的房間，我們最常待的地方是餐廳而不是客廳，雖然這其實是一個開放的空間，但因為那兒有餐桌，我們會一起吃早飯，因為那兒有書櫃，我們會一起看書。我們有電視，但我們沒有有線電視，因為我們家，不須要電視像自來水一樣扭開了就有，資訊的來源還有很多，但音樂很重要，我們家每一個空間，包括浴室，都有音響或收音機。

心靈的安頓，就相對難了。

你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倉倉皇皇地，因為你還沒有想好你的相信是什麼，而這世界，充斥著各式各樣的說法，滿地都是想要說服你的人。別因為別人很急切，就勉強被說服，更不要因為自己還沒有答案，就先使用別人的答案。維持一段晃來晃去的時間，沒問題的。只要你沒有停止追尋答案就好。

要能夠真正安頓你的心靈，你得先找到你自己的相信，而你得有足夠的勇氣和毅力，去堅持你的相信，因為，別忘了，那些說法以及喋喋不休的人，永遠不會消失，他們想要影響你的企圖，一刻不會減損。

K，我也晃盪過好一段時間，但我過我晃盪的生活，我沒有做壞事，也沒有影響其他人。所以，有我晃盪在先，屆時你一切安心，不必覺得慚愧或羞辱。

但我想跟你說，即使現在的我在口袋裡已經有一個答案，收納妥當，我也從沒有停止過繼續探問、繼續追索各種可能性，因為，人生的答案是值得不斷琢磨的，人生是一段旅程，分秒都在行走，你不知道下一刻會遭遇什麼，請隨時反覆揣想你的答案，須要修正、即使是大翻修，不要逞強，不必愛面子，來得及修正的人生，老天爺竟然給你機會去修正一個不太對、甚至錯誤的人生，這可是很大的福份。

要健康。

好，我們來談運動和食物。

要有一個運動，是你真心喜歡的，然後，讓它變成一個生活裡的習慣。不要懷著什麼目的去運動，單純地享受心跳加快以及汗流浹背就好，然後你會發現，運動帶來的快樂，甚至不是肉體，而是腦袋和心靈的，那種快樂，那種飽滿，看不見但很真實的飽滿，才是運動真正的獲得，其他，都是附加價值。

食物。吃你想吃的東西，但記得每一種東西都試試看，每一種東西都嚐一點，給每一種東西一個機會，讓你們彼此認識。我的建議：當一個吃什麼、在哪裡吃都可以很開心的人，當一個不挑食、但有一張「我的最愛食物清單」的人。

我的經驗是，跟誰吃、怎麼吃，最終，會比吃什麼，還要重要。路邊攤和五星級飯店，對我來說，一樣自在。

有一些東西，比如煙，我的建議是，就跟可樂、洋芋片、漢堡一樣，是你選擇吃什麼，而不要讓食物控制了你，所以，如果你決定抽煙，有一天，你也可以決定不抽煙。然後，如果你知道抽煙有什麼壞處，卻還是決定抽煙，那麼，請做好心理準備面對任何可能的後果。

K，我們家有零食櫃，有所謂的垃圾食物，因為不管為了誰禁止這些東西的存在，對我而言是沒意義的，我希望我們都可以做到即使誘惑在身邊，但我們有管理自己的能力，如果我們放縱，那是有意識的放縱，如果我們約束，那是因為自主的約束。

心靈的健康同樣是難的，K，你得找到修煉自己的途徑，因為負面思想和情緒，無所不在，有時候並不是來自於你，但這世上大部分的人，包括所謂的成年人，他們因為思維的侷限以及想像力的貧瘠，遇到人生不順遂的處境，除了負面的思想和情緒，他們束手無策，除了怪別人，認為一切都是別人的錯，他們絲毫沒有改變自己、改變狀態的能力。

不要當這樣的人，為了你自己好，我不是說不要有負面思想和情緒，就像我不會跟你說不要吃垃圾食物一樣，但你吃完了，要記得運動，要記得吃健康的東西平衡一下，要記得停下來，不要吃過量了。同樣的，負面思想和情緒，在那個困苦的當下，很自然就會產生，就讓它們出現吧，然後開始面對和處理。

我所謂修煉自己的途徑，指的是你要有一些方法，讓你的心靈是有能力運作的，是可以主動對生命做出一些回應的，對我來說，我的修煉自己的途徑，是寫作和瑜伽，這是我的方法，去面對負面思想和情緒，然後處理它們。

找到你的，然後，這是一輩子的練習，不要停歇。

當一個善良的好人。

K，親愛的K，如果你問我，佔別人便宜和被別人佔便宜，如果真的要選，我們就被人佔便宜吧，被欺侮了要不要反擊？如果真的要選，K，我會說，被欺侮了，站起來，把話說清楚，不要因為被欺侮了而感到羞辱或沮喪，然後繼續向前走，反不反擊，那是其次了。

我想說的是，K，做一個善良的人，做一個好人，在這個世界裡，我相信，是會比較吃虧的，但是K，你要知道，吃虧是外在的，而平靜，平靜是內心的事，內心的事，永遠比外在的事可貴，內心的事，永遠比外在的事值得追求。

我的經驗，要不吃虧，只要精明就夠了，但精明的人，不一定可以獲得內心的平靜，太多算計了，當你心裡塞滿了這些盤算，你就沒有餘裕去扮演純粹。

我但願你永遠不要因為這世間的險惡與詭譎，失去善良的質地，我但願你永遠不要因為人與人之間可能的複雜的愛恨情仇，就決定不再當一個好人。

K，記得我說的，當一個善良的好人，是為你自己，是為你內心的平靜，無愧於自己，比什麼都重要。

做你想做的事。

親愛的K，我知道我日常的叨叨唸唸很多，但我幾乎不曾具體地告訴你我要你做什麼或成就什麼，因為，K，我的工作，是把這個世界的豐富與多樣展現你的面前，像那個為你準備抓週儀式的人一樣，我應該盡可能把各種東西都放到那個小毯子上，我應該盡可能地為你準備選項，或協助你去開發選項，而不是把某一種東西放到你手裡，或只允許你挑某一樣東西。

我當然有我的期待，我比你多走了幾十年人生的道路，我當然了解，某些選項，某些道路，會較曲折坎坷。但是，K，這是你的人生，你不做你想做的事，要做什麼？

你的人生旅程，當然是來成就一些事的，但我說的不是功名或是財富，你應該要先探索出你的擅長與喜好，然後去發揮它們，認真地實踐它們，無論別人覺得那是大事還是小事，你都要把它們當一回事。

你要做你喜歡的事，要跟你喜歡的人在一起，你這個人本身，才會是穩定而自在的，你也才有能力，帶給你周遭的人，所謂的幸福與快樂。你當然會有責任與義務，但所謂人生的責任與義務，並不是像頭可憐的老牛一樣不知所以地日復一日犁著那塊田，你的責任與義務，必須來自於你自己，然後真誠地給予和付出，這一切所有的源頭，你得先找到你喜歡做的事。

K，別讓任何人攔阻你追尋你喜歡做的事，包括我在內。即使我有天失心瘋了，拿母愛威脅你，K，別理我這瘋婆子，認真找到你想做的事，然後很用力地去做它們，只要是這種態度，小事情都會成就大果實，我保證足夠豐富、餵養你的心，而你知道，那才是最重要的事。

「要平安，要健康，當一個善良的好人，做你想做的事。」

K，這是我愛你的方式，這是我相信的人生價值，我很高興有你，很高興有你可以讓我用這樣的方式愛你。

你聽了，也跟廣播阿姨一樣感動嗎？不，我猜想，你應該會故意調皮地岔開話題吧，那是你隱藏澎湃情緒的方式，沒關係，我是你的媽咪，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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