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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行粉圓
2005/12/28 09:48:56瀏覽705|回應0|推薦6

飛行粉圓

  秋天的南部只有在傍晚會吹起涼風,半露在洋樓外牆的冷氣機還是拼命運作著沿著樓牆滴滴答答滲著冷卻水,因為經年滴水把樓牆染出參差交錯的怪異紋飾,就算是重新粉刷過也遮蓋不了大樓的陳舊老朽,這座洋式六層樓房在整個重劃區尚未規劃之前便獨自矗立在一片縱橫的稻田中,它曾經是這地區唯一的地標,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會有建築商要把房子蓋在這裡,只知道在當時四週只有農舍、四合院或高都不超過三層樓透天厝的村子裡,這座高級洋樓才剛蓋好風風光光地推出就立即售完,隨後搬進來一批當時所謂社會的精英,擁有鐵飯碗的公務人員、教職老師、工廠老闆等,將村住民和洋樓住戶一下子區分成兩種階級,除了去幫佣洗衣服的婦人外平時務農的村民們很少接近大樓,誰也不想老是被看成沒知識水平的鄉下人。

  歲月像風車轉啊轉的,樓舊了,稻田也被重劃為鋪上筆直柏油路的社區,附近一棟棟蓋起二十、三十層樓的新穎大廈,這座孤立在大廈陰影中的洋樓就自然顯得毫不起眼、斑駁老舊。

  非住在這座洋樓中十八年了,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和上面的兄姐差了將近十歲,最接近他的小姊姊在去年結了婚,非的母親受不了么子和先生的火爆脾氣就搬到大哥家中很少回來,家裡只剩唸高中的非和由教職退休的高齡父親,兩個人除了吵架從沒有過一句正常對白。

非很少回來,整天在外面閒晃直到身上沒錢才肯回家想辦法偷老父的零錢或吃點東西,他母親則每隔一陣子回來,幫忙洗他那些就快堆到屋頂的髒衣服和留下零用錢在餐桌上,這時他都會懂得乖乖的摸回家待上幾天,日子就在回家拿錢、對著父親吼叫、隨便上幾天課、漫無目的的遊蕩花錢、又回家拿錢…的循環中一天天過去,對起點沒有記憶對未來也沒有動力。

  非剛剛和父親又大吵一架,在樓下發動機車時深色二手寬牛仔褲袋中響起才錄下來的手機音樂鈴聲,他暫時停下發動機車的動作,坐在椅墊上拿起電話情緒不佳地對著手機悶哼一下,相反的電話中傳來一陣悅耳清脆的年輕女聲:

「非!非!你在家嗎?阿行的機車壞了,我們就在你家附近…」

「妳在幹嘛?不是說好四點來嗎?現在都幾點了!」

「非…對不起啦!我機車借給我媽用,那知道她又跑去打牌不回來…我怕你等啊!叫阿行來接我,那又知道他那臺破車會在半路壞掉…唉呀!反正我們現在就在你家附近那間機車行裡啦!老闆說再一下子就可以修好了。」

非看了看手錶,紅潤單薄的雙唇不情願的噘一下,他簡單的說:「你們別過來,我就到。」隨即發動機車、加猛油門像彈子衝出彈弓般飛馳出常年罩住洋樓的大廈陰影。

  當非到達機車維修店時並沒見到阿行和粉圓,他看見阿行的機車被拆解成兩塊殘骸,老闆見了非,用機油黑手指一指對面的美而美餐店,非立刻又加油,直接在馬路中央滑了個大圓弧弄出嚇人的聲響,迎面而來的汽車全自動緊急煞車,讓出一個空間給非橫過馬路,才又緩慢小心的繼續前進。

  「非!非!」

粉圓從塑膠椅子上站起來對著在店門口停車的非大呼小叫,她的臉總是紅咚咚的,只要稍微用力或情緒激動,微血管的紅潤顏色就會悄悄浮上她白皙的臉頰。粉圓是非的女朋友,長的精緻小巧算的上是漂亮,整天除了日本流行雜誌就從不看別的,因此身上永遠都有最前衛新潮的流行裝扮但成績永遠是排在最後,她中學畢業後考不上學校只好隨便唸間職業學校的美容科系,也算正巧符合了興趣,讓她每天都能花上更多時間裝扮自己。

阿行坐在一旁不說話,他一直就不愛說話個性陰陰沉沉的,一雙大眼睛空洞地觀察週遭的人事物,臉上卻鮮少有表情,為了家人要他上出名的大學,他的高中聯考已經是第三次了…雖然阿行有張斯文俊俏的臉蛋,但長時間待在補習班的冷氣和封閉空間把他弄得相當蒼白,加上他深邃冰冷的眼神,雖然同樣是年輕人但和花俏活潑的粉圓比起來,阿行就只像是個習慣尾隨的陰鬱影子。

一定是讀書讀壞了頭腦,非和粉圓常這樣說他。

這三個人從國中時代就混在一起,為什麼開始認識的他們也不太記得,因為他們根本不同班,阿行也和他們不同校…但他們就是習慣混在一起,也許因為身體裡某個哀傷的基因是相連的吧!

  非走進小餐店就把鑰匙用力扔在桌上,差點打翻阿行的紙杯裝廉價冰奶茶,阿行還是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緩緩地拿餐紙將濺出來的糖水擦乾淨,但大眼睛飄忽飄忽的在非身上閃爍著。

「非…你怎麼了嘛?不開心哪?人都出來了不要這樣嘛…」粉圓的嬌嗔口氣像極了她在夜總會上班的母親。

非冷冷地瞥了眼粉圓身上的“海人”布偶,簡單造型的藍色人形絨布娃娃,大而扁平的臉上還掛著一滴眼淚,極其無聊的藍色掛飾一個也要賣到五六百塊錢,粉圓把它掛在大背包上,表示這東西現在正要開始熱賣搶手。

「有沒有二十元?我也要喝奶茶。」

粉圓從背包掏出鮮橘色的塑膠錢包找了半天才拿出一張五百元,非正準備要伸手拿,阿行不知何時也默默地拿出剛好二十元的銅板,非停頓一下然後選了阿行的手,轉身就走向縈繞著小果蠅的餐檯,阿行的大眼始終帶著某種深沉的意義。

粉圓噘了一下豐厚的嘴唇,然後將鈔票收進錢包裡,像粉圓這種膚淺的女生,是不可能看得出來阿行對非的特殊感情,因為她總是忙著在自己唇上塗抹粉紅色凍狀唇彩。

  非帶著冰奶茶在粉圓旁邊坐下,另一隻手則繞過她肩膀輕鬆的掛住,他一面啜飲明顯過甜的飲料一面抖動著腳,心情似乎跟著好了一些。粉圓從三人剛認識沒多久就名正言順的當上非的女朋友,她自青春期初開始發育就非常快速良好,在她圓潤可愛的娃娃臉下擁有傲人的姣好身材,當然也給她十足的男友選擇權,她在兩個人中選了非,非的個性火爆急躁,在他們這個年紀叫有膽識,阿行則太沉默,雖然家裡亂有一把錢長的也斯文好看,卻因為在人群中顏色暗淡而失去和粉圓交往的資格…這當然是粉圓安慰自己的想法,實際上,阿行從未對她極其女性的裝扮和柔軟線條、白皙皮膚產生過興趣,他們相處的很平常,甚至有點像〝情敵〞的感覺,不過這也是阿行自己的想法,粉圓似乎從未看出他奇異的性向、從未發覺他投射給非的特殊眼神,和接觸非時的深深感動…。

非其實知道。

所以常刻意地在阿行面前對著粉圓做親密動作,來阻止一些他自己也不懂的東西產生,即使他並不是真的很喜歡粉圓的青春期肉感…這些交錯複雜的情緒常在每次他們見面聚集同時出現於透明的另一個空間裡,晦暗不明地蹶伏在三個人心底。

「阿行的車被拆開了,真的待會兒會修好嗎?」

「不知道耶…」

「應該是引擎縮缸,沒那麼快好。」阿行終於說話了,聲音因為沉默太久而顯的沙啞不清晰。

「我們一回兒去哪裡?去唱歌好不好?」

「我沒錢。剛剛我爸知道我拿了他放抽屜的水電費,把我狂臭了一頓,連媽給的錢都拿走了,我還差點出不了門。」

「難怪你脾氣那麼壞,早說嘛…我就剩那張伍百的,阿行?」

「…修車要給多少?」

「你有多少?」

「五千。」

「夠了啦!白痴!」粉圓興奮的站起來猛拉非的寬鬆T恤:「走啦、走啦!這裡的奶茶好難喝喔!」

「有錢人的小孩…嘖…」非悶了一聲。

「走啦!走啦!」粉圓使力推拉著兩個人,當她柔軟溫熱的手掌碰觸到阿行時,阿行還明顯的挪動開來。

  非騎車,粉圓開心的摟住非的結實腰身並緊貼跨坐在非的身後,阿行則勉強抓住機車後方小置物架,辛苦的用奇怪姿勢半掛在坐墊後邊緣,他冒著可能在半路被拋下機車的危險死命地盡量往後坐,就是不想貼到粉圓的腿和她隨風飄揚的毛格子短裙。他們在重劃區的大馬路上飛馳,準備到市中心的KTV消磨晚上,沿路阿行瞥見一塊沒有蓋房子的大空地上頭停滿了彩色的貨櫃車,正想更仔細看清楚那塊空地上準備要做什麼,卻被非快速的轉彎給帶走了思緒。

  只要一到假日,全城市的人就像朝聖般拼命擠進KTV。他們在供顧客等候的皮沙發上或坐或躺,等了快一小時才騰出個小包廂給他們,跟著服務生在蜿蜒的走廊上轉了好幾個彎才進入還殘留著上一攤客人煙臭味的小包廂,粉圓立刻迫不及待地拿起點播遙控器叮叮咚咚點了十幾首歌,非坐定後拿出包七星煙點燃,順便抽開濕紙巾猛擦臉上一路而來的灰塵,阿行實在受不了那種常年被顧客煙燻煙臭味幾乎深深滲入壁紙和廉價芳香劑混雜一起的刺鼻怪味,只好也從非的七星中拿了一根煙來抽希望能混淆一些自己的嗅覺。

非注意到阿行的不自在,阿行從小就容易過敏,到這種密閉不通風的空間裡總要難過好一陣子才會適應,非親切地伸手幫他點燃香煙,當尼古丁的燃點被挑逗之後痲人的煙霧裊裊漫在阿行面前,非距離阿行很近,卻看不懂他表情寫著的哀傷代表著什麼…他對阿行清瘦蒼白的臉產生一股莫名的迷惑,使兩人的動作幾乎像停格般,定在電頻交接的那一瞬間…。

終於,喇叭裡傳來粉圓稚嫩的歌聲,非用力地抽回握著打火機的手,動作誇張不自然到連粉圓都側過頭瞪了他們一眼,阿行不管,還是這樣定定的看著非,非只好避開他火熱的視線,轉頭假裝看著螢幕上跳躍的歌詞臉上竟然感到微微溫熱…幾乎是立即的、直接反應的,他使勁摟住正在認真唱歌的粉圓,並且像極了在報復阿行給他的困糗感覺般,他緊攫住粉圓塗了厚厚一層草莓口味唇彩的嘴狂吻,粉圓唱了一半的歌曲只剩被堵住嘴的嗯嗯嗚嗚聲…她訝異非突來的熱切,卻被壓住往沙發上傾倒完全沒能給她機會發問,非開始在她身上用力的揉揉捏捏,粉圓的細肩帶給退下了圓潤的嫩肩,她開始被胡亂啃咬著她頸肩的非弄得有些心猿意馬,兩人糾纏的身軀就像要馬上在小包廂中演出活春宮般誇張…但是阿行在呀!她只好用力地推推非,但他始終停也沒停過一秒對著粉圓的粗暴侵犯…直到包廂門終於碰的一聲被用力關上。

非終於氣吁吁地放開粉圓…而阿行逃開了非的殘忍。

  非直接推開粉圓,抓著幾乎被扯落上衣的粉圓就這樣在不到幾分鐘間神經質地被索求又被推離,粉圓先是呆滯了好一下子,但是非冷漠的表情看來是不會再想要碰她了,她難堪的將身上服裝穿好,然後爆發似的用歇斯底里尖細聲線對住非的耳朵來回穿梭將近十分鐘,非任由她發洩情緒只對她說了一次對不起後就沒再出過任何聲音,非愈是不肯解釋他的怪異行為,粉圓愈是光火,最後粉圓狠狠甩了非一記耳光然後衝進包廂附設的廁所裡,還是碰的一聲才離開這個畫面。

非緩緩點了另一支煙,對著螢幕上的男歡女愛,不發一語。

  記憶延伸到非剛剛開始變聲音的年紀,他從小就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娃兒﹔笑臉盈盈、劉海長長的蓋住小巧額頭,他老是被當成女孩,直到青春期身體開始產生變化,保守的父母並沒給他太多資訊去面對改變,他的性情因為賀爾蒙作祟而變得孤僻難以接近,整天都喜歡關在房裡不出聲…。

即使是晚上身體生長的工作並未停止,有時劇烈到半夜雙腿會突然抽筋,痛的他驚醒哇哇大叫,直到母親進房裡安撫才又能慢慢睡回去,為了方便母親半夜進來探看,非的房門一向都不准上鎖。母親不在的這天晚上,非又腳抽筋了,父親赤裸著上身,在悶熱的仲夏夜裡走近非的床邊模仿母親的動作為他溫柔按捏小腿,半夢半醒間父親頭上的髮蠟香味滲進他的嗅覺裡,夜月淡青色的光輝映在父親結實胸膛上﹔男人剛毅強烈的線條這時在非的眼底看來是如此完美無暇…。

夏季夜裡還是持續高溫,汗珠從父親的額頭凝結緩緩滑落撫過頸子,直到平坦堅實的胸口…非這時張開眼緊盯著那顆汗珠的移動路徑,父親的手慢慢由小腿按摩至大腿,他的表情溫柔祥和,非卻沸騰了起來,一股從未體會過的感覺從微血管聚集過來震動著他尚未組合完成的成年部分…當汗珠到達父親褐色的乳頭旁時,非竟引動了生理反應,父親察覺,收手,沉默的沒入黑暗之中,但他似乎考慮了一下,幽幽地從黑暗中迸出話來:「孩子,別害怕,長大就是這樣子的…」

別害怕?非怕極了!恐懼就像零度低溫的冷鋒,一下子凍結他所有血管中的液體,他緊緊抓住薄被子從喉嚨深處斥吼出來:「出去!滾出去!滾出去!!」

吼聲震動了整個房子,非好怕!好怕!害怕的不是父親,而是自己!自己慾望的來處!自己的身體!

非從未對女性產生過反應,自那夜起。

非也強烈禁止自己對男性動心,自那夜起。

他對這種感情是如此不了解,只知道當它一旦啟動,就會強烈到碎裂他所有已知的世界…他武裝著自己,扮起百分百雄性威風,弄出全天下男性的制式模樣,甚至接受愛慕女子如粉圓那般的感情,希望總有一天可以忘記那令他不知該如何面對的同性愛戀傾向。

  粉圓終於從廁所裡走出來,小包廂昏黃的美術燈光下粉圓以為自己看見了非在掉眼淚…她抓抓短裙,原先還在嘔氣漲紅的臉一下子笑了。

非是為了我生氣而哭的吧?他是不是怕極了我離開他?粉圓搖搖曳曳的走近一抬腿跨上非,和他面對面坐著,風情萬千地騷弄非額前的長髮說:「非…別這樣,我不生氣了,你想要的話只要溫柔一些我就會答應的…況且我們交往這麼久了也不曾…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體諒…」

非感到一陣強烈的噁心,幾乎可以在嘴裡聞到自己胃酸的氣息…他深吸了一口氣用力推開粉圓說:「走吧,我想阿行不會回來了。」

「非…」粉圓仍用淺意識中學習自母親的嬌嗔模樣對住非,以為非喜歡。

包廂的門被緩緩推開來,非和粉圓呆呆的看著阿行搬進來一整箱啤酒,臉上還帶著少見的微笑:「喝吧,今天值得喝醉。」

「為什麼?」粉圓不解的問。

當然,沒人肯回答她。

***

半夜兩點半他們散盡身上的錢離開KTV,帶著酒氣,三個人搖搖晃晃的壓在非那臺50cc小機車上讓它辛苦的直冒出白煙。

阿行這時終於肯貼著粉圓的身體,因為他必須代替非駕駛他的愛車…非醉的很厲害,粉圓則幾乎是被抱著上機車的,非只好坐在原先阿行的位置伸長手抓住阿行的腰然後將全身癱軟的粉圓夾在中間,免的她騎到一半會滾到馬路上去,非自己也趴在粉圓身上,任酒精在身體裡狂竄攻佔他的意志。阿行很小心地讓機車緩慢移動,不時還擔心地回頭探看非,非終於在酒精及睡意襲擊下原先緊抓著的手逐漸放鬆悄悄入睡,阿行發覺他鬆軟垂落的手立即騰開另一支手抓攏非,就這樣單手駕車在夜幕中滑行著…非的手粗躁堅硬,卻沒有看起來那麼大,可能是因為他的手指細長,一但放鬆合攏就可以盈巧的被整個握住…。

阿行心裡填滿哀悼式的喜悅,夜露濕潤著他臉上的微笑。

他和非不同,他從不害怕將自己表達出來,在這點上他比任何人都顯得勇敢…他看出非和他有著相同傾向是在兩年前,阿行對愛情的渴望就像求生本能一樣,強烈到必須張開全身的毛細孔來感受,非掩飾的很好,但終究瞞不過阿行的大眼睛和對同類的敏銳直覺,因為不肯釋放自己的感情非總是孤獨得叫人心酸,但對阿行而言非就是他的渴望…兩年來阿行默默的向非求愛,不急不緩,一點一滴的將情感放在非身上,只怕嚇走用想用脆弱假像保護著自己的非,雖然他不希望非因此而感覺害怕,但他卻愈來越恐懼自己的感情將一去不回。

這種生物的獵物難找,一但找到就會緊咬住不肯放開…。

  到達白天經過的大空地時阿行累了,他停下機車望著彩色貨櫃車竟連夜架成了一座摩天輪,原先停放在空地上的貨櫃車組合成一個活動遊樂園,他以為自己是醉得看錯眼,但那些雲霄飛車、搖滾樂、轉圈鞦韆、碰碰車就這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他面前架高起來…他怔怔的看著即將成型的臨時遊樂園彷彿夢中一般由平地築起,這樣具體的呈現在他面前,粉圓醒了,癡癡的望向阿行注視著的地方,咯咯咯地笑起來。

「阿行,你帶我們來了天堂樂園…」

阿行沒說話,將非扶到路旁高起約半個小腿的紅磚人行道上一起坐下,粉圓讓非趴在她腿上繼續睡覺,她則親密的靠著阿行的手臂,阿行當然不想,但此時情境不同,他順從的讓粉圓柔軟的靠著並聽她喃喃自語。

「我小時候一直好想去遊樂園玩,但是媽媽沒錢,只能好久好久才帶我去一次,那天我就會穿上最漂亮的洋裝,拉著媽媽的手坐一整個小時的公車,那段路好像遙遠到永遠都走不完似的,總是讓我等的很不耐煩…好不容易到達之後什麼飛機火車的都吸引不了我,我只喜歡賴在旋轉木馬上不停的旋轉,看著旁邊那些燈泡都在為我一閃一閃的飛躍著,我會覺得自己就好像被呵護著的公主…就這樣直到遊樂園快關閉了都還不肯下來,要遊樂園的叔叔硬抱起我離開…對我來說遊樂園就是天堂,只要能去那裡我什麼事都肯做。」

阿行沒說話,他感覺自己很難進入像粉圓那樣的世界中。

「…我媽媽很愛我,真的很愛我,每晚喝醉了就顛顛倒倒的跑進我房間,為我蓋被子、整理玩具,有時候在我臉上親親,讓我聞到她滿嘴的酒氣和油膩小菜混合後發出來的酸味…她是好女人,卻總是只會遇見壞男人,爸爸會打她,她帶著我從家裡逃走後去夜總會上班,遇見的那些男人還是打她,如果沒連帶拐走她的錢就算是還好的,她上了幾十年的班我們還是得待在租來的漏水小套房過窮日子,還不都是因為那些一個比一個差的賤男人…」

「妳討厭男人?」阿行終於吐出話來。

「我能清楚看懂那些髒男人想要什麼,只有我媽媽像瞎了眼般每隔一陣子就會帶回來一個,他們以為我不懂,趁著我去上學時搞到家裡都是腥味…這些我都還可以忍耐,但是那些男人老是衣衫不整的在家裡任意出入,在我唸書時直盯著我的胸口看…我受不了,沒必要我不想一個人在家。」

「粉圓…聽妳這樣說妳該要小心點。」

「別說那些不由衷的話了,阿行。」

阿行看著粉圓染到發黃的蓬鬆卷髮,不懂她說的話。

「你討厭我,不是嗎?」粉圓冷冷地望進阿行飄忽的眼裡:「你和班上那些臭女生一樣心裡想著我連畢業旅行的費用都交不起,身上這些漂亮衣服和飾品從哪裡來的?是吧?你看不起我,所以對我一直很冷淡不是嗎?」

阿行嘴裡嘖了一聲,笑了。白痴女孩,妳又知道什麼?

「你們一直把我當成沒大腦的笨女生,我知道…但我也知道你的秘密。」粉圓轉頭看著前方,那座剛架好的摩天輪正開始緩緩試運轉著。

「你贏不了我。」

阿行忽然感到背脊一陣寒顫,他吞下一口口水:「妳想說什麼?」

「你愛非,愛了很久。」

阿行怔了一下,她知道了?不過也沒關係,知道更好。

「我也愛非,而且我絕不會把他讓給你的。」

阿行用力笑了幾聲眉眼間露出自信:「非不愛女人。」

「誰…誰說的?非和我很親密,就像你今天看見的一樣…他想要我,想的要死!」粉圓有點緊張起來。

「那麼為什麼非不和妳上床?」

「他!……」

「他會屬於我的,等他真正了解自己內心的需要之後…妳只是他過渡時期的一塊膚淺擋箭牌。」

跟著阿行絲毫不退讓的對白,粉圓的藍色眼線被融在淚水中,默默流過她漲紅著的臉頰,像張英國國旗。

她沉默了一回兒才迸出話來:「這樣更好!我痛恨骯髒的男人,非對我而言最安全!」


阿行皺著眉頭不懂她是不是在說著無厘頭的逞強話,她的臉龐竟有著阿行從未見過的成熟和堅定。

「妳在逞強。」

「不見得我會輸!」她用力捧住非清秀的睡臉,似乎認真到不可能動搖。

阿行被她弄得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非在奇怪的沉默氣氛中醒來,一張開眼就看見那座在夜色中燦爛旋轉的摩天輪。

「遊樂園?!」他彈開粉圓溫暖的腿,開心的指著前方:「這裡是哪裡?怎麼會有遊樂園?」

「白天經過時就有了,現在才剛組合好,大概是急著在明天開放…」阿行站起來拍拍褲子:「我們進去看看。」

話還沒說完非早就體力充沛的跳起來往目標跑過去,粉圓和阿行則隨後隔著很長一段距離默默走著。

***

  因為還是組合試機階段,半開放式的遊樂園還沒有門,只需要繞過拆卸下來的器材就可以直接進入,這時在深夜裡趕工的只有美籍、菲籍的技師,和臨時聘僱的一些台灣工作人員,他們希望趕在隔天假期就能開始營業。

「美式活動遊樂園,美菲合作…環遊世界帶來歡樂…」非唸著廣告布旗上的字眼,一個菲籍技師發現闖進來的陌生人,筆直地朝他們走近,粉圓緊張地拉了拉非的袖子。

「 Hi , I am Sorry , This Place is not starting yet …」

粉圓縮到非身後輕輕捲著非的袖子。阿行雖然唸了幾年補習班但臨時要開口說英語會話,卻滿腦子麵條湊不出半個句子來。

「 Sorry, we just passing by, thos equipment are look so fascinate … can we take a look around ?」

意外地,非用英文流暢的向著技師解釋來意,粉圓和阿行則表情好笑的看著非,又向對方尷尬地笑著。

高挑黝黑的菲籍技師看一看他們,那張和印象中菲律賓人完全不同的俊俏臉龐上露出和善的微笑。

「 Maybe, I will let you guys to be our first visitor … But, you better becareful of those equipment, they are not complete. 」

「他答應讓我們到處看一看。」非眼睛直盯著菲籍技師,嘴上為不知所措的兩人解釋著表情卻莫測難解。

  一開始,他們還是規規矩矩的只是在道具和器材附近走走看看,直到粉圓死命的趴在旋轉木馬上不肯下來,她胡鬧瞎耗了好一陣子,機器突然間通了電源傳出叮叮噹噹的旋律,整個遊樂園像突然活了起來亮起五彩繽紛的彩色燈泡,到處晶晶亮亮、閃閃爍爍…他們的表情跟著燦爛起來,開始興奮的在園裡來回奔跑,幾乎完全忘記彼此原先的不高興,像極了三隻快樂的小精靈,在深夜又叫又跳成為整個遊樂園裡唯一的主人…。

  粉圓終於能完整的在這天晚上滿足她的夢想,在旋轉個不停的木馬上做起夢來…彩繪木馬上升她就伸手抓滿星辰,下降她就踏進愛莉絲的樹洞追逐紫色絨毛的兔子…木馬旋轉,讓她變成鑲著彩色珠寶鱗片的人魚公主,王子正搭載在前方的馬車裡,捧著上百朵野玫瑰,準備向她遞出梅林的魔法戒指求婚…和王子的婚禮啊!該在飾滿白色薑花的森林,還是藍色海底的珊瑚花園舉行呢?王子有著和非一樣的笑容,她幸福極了,害羞地傾身接下王子的戒指,王子和公主在故事中終於結合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而她的現實人生中,王子的臉,那張和非一模樣的臉竟開始模糊直到變成空白,隨後只出現一張張表情猥褻的男人臉孔,那些援助交際時在街道上遇見的陌生男人臉孔,那些貪婪著她豐滿胸部的男人…想到這些她哭了起來,悲哀從骨髓深處溢到喉嚨,從低低嗚咽到放聲哭泣…為什麼?為什麼會感到悲傷?為什麼感到身體污濁骯髒的像是再也洗不乾淨?粉圓這時突然哭的更大聲,更淒厲…不甘心啊!不甘心哪!為什麼到現在才知道?才知道自己並不愛非?!

  非和阿行都不曉得坐在旋轉木馬上的粉圓為什麼會情緒化的又笑又哭,只嫌女人幼稚麻煩便一起跑開去了摩天輪的腳下,高聳巨大的輪子帶著一個個菜籃形狀的座位緩緩轉動著,升到最高的位置時應該可以看到外太空吧?…阿行開心的這樣想然後像粉圓一樣拉拉非的衣袖,笑著說:「非,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如果從上面飛起落到地面時,一定比鑽一百個耳洞還要痛,不,應該不會,因為靈魂比較輕,降落到一半時就會乘風飛去然後痛楚跟著消失,不再有任何記憶…」非一面登上菜籃一面這樣想,沒注意阿行對他說了些什麼。

阿行突然在登入口停了下來喃喃說:「我怕高…」

非在嘴裡哼了一聲:「難怪你都不懂得“高中金榜”是什麼。」

「我不是考不上,是不想考上。」

「欸!隨便你怎麼說啦…」非一腳踩進籃子裡:「反正你家有錢,考十次都供得起你。」

「非!等我!」

望著開始往上移動的非,阿行只好閉上眼睛跟著跳上下一個籃子裡:「我有話要對你說啊!」


非仰望摩天輪漆著白色防鏽漆的骨架,不在意地回答:「你說吧!到了最高的地方再大聲的說吧!」


阿行深深呼吸著,為緩緩離開地球而慌張,更為即將來臨的告白而緊張,他握住安全扶手的掌心逐漸滲出薄薄汗水…。


  在地面的粉圓滿臉眼淚鼻水,她視線模糊的看見載著阿行和非的籃子搖搖晃晃升上天際,她滑下彩繪木馬,表情呆滯還在斷斷續續抽咽著並向著摩天輪走過去。

「我愛你啊!非!我一直愛著你啊!」

非的背影怔了一下,但他沒回頭看說出憾然告白的阿行,他只是專心地看著越來越近的暗夜天空然後淡淡的說:「阿行,我有粉圓。」

「你不是!你和我一樣!」

隨著高度越上升夜裡含著露水濕氣的風就刮的越強勁,非抓住自己單薄的T恤,額前長髮乘著風劃出波浪般線條,他的表情好像早就了解般無動於衷。

「行…沒有人是一樣的,你和粉圓都傷我的心…我不是專櫃裡的新衣服用不著把我搶來搶去。」

「你醒著?!」

「我的生命一直都混濁不明,現在是時候該清醒過來…我們別再當朋友了,阿行,我們三個人就此分開吧…」

「非!」

阿行聽見非的答案,急劇的痛苦讓他放開原先緊抓住扶手的雙手,摀住糾結受傷的心。

  粉圓跟著一起往上爬昇風在耳邊呼嚕呼嚕地唱歌,她聽不見非和阿行的對話,只是恍恍惚惚地被風吹得淚眼赤痛,她揉揉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看清楚了三個人的輪迴…。

 當阿行越過最高點,非就往下墬,而當阿行由夜空中殞落後,才輪到她摘取月光…三個人注定永遠是分開的,只要待在這個巨輪上,可悲的是,他們還是彼此追個不停。

 粉圓笑了,咯咯咯地笑大聲音,她放開扶手從位子上站起來,開始在籃子裡瘋狂舞蹈,柔軟的身子如此優美細緻,可是舞台卻在半空中搖晃的驚人…然後,警報器迅速響起尖聲劃破夜空,巨型摩天輪的自動煞車系統啟動,整個轉動驟然停頓下來。

 阿行就這樣因為雙手捧住心碎而被拋出籃子,瘦弱蒼白的身體在夜空中飛行著,他沒有因為害怕而驚叫,在墬落地面前他突然感受到失重的快感,然後帶著淚光的雙眼有那麼一瞬間出現愉悅。

   原本想要嘗試縱身下跳的非這時只能驚慌懦弱地緊縮身體蹲在籃子角落發抖。

   粉圓的撕裂般尖笑聲則傳遍了整個夜空。

 他們糾纏綿密的感情在那天融化開來後,就沒有再回頭。

 阿行摔斷腳和手臂,那年聯考用包著石膏的右手填完考卷,幾年後在最高教育學府校園回憶著這段身旁伴侶並不知道的過去。

非後來和菲律賓技師走了,他們跟著活動遊樂園環遊世界,但非就是不肯再搭乘任何摩天輪…。

 粉圓為償還媽媽的賭債嫁給一個大她十歲的男人,數年內自殺三次,最後一次被救起後寫下這篇小說,之後不知去向。

 小中 2001/1/30初稿 2005/5/6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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