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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推拿》獲得佳績, 歸功精彩原著
2014/11/24 10:00:50瀏覽431|回應0|推薦0

華語影壇盛事「第51屆金馬獎頒獎典禮」

最大贏家《推拿》囊括最佳劇情片、最佳新演員、最佳改編劇本、最佳攝影、最佳剪輯、最佳音效共6獎。

      畢飛宇的小說有其大眾通俗性,文字通俗,情節緊湊,具戲劇的高潮張力,不重寫景,僅專寫平民老百姓的活動、想法、思維與愛恨,人物鮮活分明又飽滿,因此,容易被普羅大眾所接受。

1987年,畢飛宇自揚州師範學院中文系畢業,分發到南京特殊教育師範學校,那是一個為殘障人學校培養老師的學校,剛去時,內心沮喪,任教五年,離開時,他決定為盲人寫一本小說。他熱愛運動,加上長期伏案寫作,他開始在南京住家附近的推拿中心推拿放鬆,很快的和盲人建立友誼。每次和他們相處,盲人帶來的快樂遠遠超過自己帶給他們的快樂。他們的樂觀讓他感動。

2007年過年後,一位盲人朋友說:「你寫小說為什麼不寫我們盲人?」他嚇了一跳,反問,「你們希望我寫麼?」朋友回答說,當然,他們一直沒有讀到描寫他們生活的小說。自此,畢飛宇開始有意識接觸社會上的盲人群體。「就像徐志摩第一天戴上眼鏡嚇了一跳,因為他看到了漫天的星斗,他沒想到天是那樣的。當我決定寫《推拿》的時候,我覺得我戴上了徐志摩的那副眼鏡。」[1]

《推拿》完成於2008年,距離上一本小說《平原》正好三年。

畢飛宇隔海對台灣的讀者進一步說明他寫《推拿》的動機:「一:中國處在一個經濟騰飛的時期,這很好,但是,有一個問題,沒有人再在意做人的尊嚴了。我注意到盲人的尊嚴是有力的,堅固的,所以,我要寫出盲人的尊嚴,這對我們這個民族是有好處的。二,就我們的文學史來看,我們沒有一部關於盲人的小說。以往的作品中,有過盲人的形象,但是,他們大多是作為一個『象徵』出現的。我不希望我的盲人形象是象徵,我希望寫出他們的日常。」[2]畢飛宇表示:「《推拿》是一顆種子,它埋藏在我心底有二十年了。」[3]

《推拿》獲得「小說雙年獎」,又在北京獲頒「人民文學獎」、《當代》長篇小說年度獎、獲頒「中國當代文學學院獎」,英國的安德魯納伯格代理公司則買了這本書的全球版權,預計在法蘭克福書展向世界推出各種版本。

畢飛宇以人名為章名,讓人物陸續登場並介紹他們的心酸過往,去處理近十八萬字的長篇小說。

李敬澤評介《推拿》說:「寫的就是這另一個世界。一個隱於黑暗的、邊緣的王國,被我們忽略,他們也看不見我們,在畢飛宇的筆下,這個王國有獨特的文化禮俗、政治秩序,但是,在黑暗中,那裏的人們笑著、痛著、隱忍著、哭泣著……畢飛宇讓我們聽到他們的聲音:雖是一個偏遠的王國,人類生活中一系列最基本的價值在那裏暗自運行:愛、責任、夢想、欲望、孤獨、尊嚴、情誼、權力,等等。他們備受考驗,也許由於他們通向世界的道路狹窄,他們的選擇高度受限,他們經受的考驗就尤為嚴峻、艱險,他們行走於價值世界的鋼絲之上,閉著眼,只能依靠深藏於眼睛之後的心,和他們無助地張開的雙手,小心翼翼,如臨深淵。……畢飛宇在寫這部書時,也閉上了眼,用他的手,尋找中國生活的穴位,他耐心地一個一個地確認,他知道他必須穿過豐盛的浮辭和喧鬧的表像,穿過所有宏大總體之物,找到人之為人的基本之點,他在小說的一開頭就找到了一個:錢,人怎樣對待他的錢,然後他找到了愛,人怎樣愛,怎樣在愛中承擔責任——他就這樣一個一個執著地、甚至蠻橫地找下去,完成了對中國之體的『推拿』。」[4]

小說首章「定義」先介紹「推拿」這個工作──

    

散客也要做,和常客以及擁有貴賓卡的貴賓比較起來,散客大體上要占到

三分之一,生意好的時候甚至能占到一半。一般說來,推拿師們對待散客要更熱心一些,這熱心主要落實在言語上。——其實這就是所謂的生意經了,和散客交流好了,散客就有可能成為常客;常客再買上一張年卡,自然就成了貴賓。貴賓是最最要緊的,不要多,手上只要有七八個,每個月的收入就有了一個基本的保證。推拿師們的重點當然是貴賓,重中之重卻還是散客。這有點矛盾了,卻更是實情。說到底貴賓都是從散客發展起來的。和散客打交道推拿師們有一套完整的經驗,比方說,稱呼,什麼樣的人該稱「領導」,什麼樣的人該稱「老闆」,什麼樣的人又必須叫做「老師」,這裏頭就非常講究。推拿師們的依據是嗓音。當然,還有措詞和行腔。只要客人一開口,他們就知道了,是「領導」來了,或者說,是「老闆」來了,再不然就一定是「老師」來了。錯不了。
聊天的內容相對要複雜一些,主要還是要圍繞在「領導」、「老闆」或「老師」的身體上頭。一般是誇。誇別人的身體是推拿師的本分,他們自然要遵守這樣的原則。但是,指出別人身體上的小毛與小病,這也是本分,同樣是原則,要不然生意還怎麼做?——「你的身上有問題」!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剩下來就是推薦一些保健知識了。
[5]

 

首章結尾於一個卡車司機在推拿結束後滿意地讚嘆說:「前天是在浴室做的,小丫頭摸過來摸過去,摸得倒是不錯。日親媽的,屁用也沒有,還小包間呢——還是你們瞎子按摩得好!」[6]推拿公司的老闆沙複明把臉轉過來,對準了「老闆」的面部,說他們這個叫推拿,不叫按摩,歡迎他下次再來。

緊接著的章節就是小說人物陸續出場了。

隨著香港回歸,情形大變「香港人呼啦一下就蜂擁到深圳這邊來了。從香港到深圳太容易了,就像男人和女人擁抱一樣容易,回歸嘛,可不就是擁抱。香港的金領、白領和藍領一起拿出了擁抱的熱情,拼了性命往祖國的懷抱裏鑽。深圳人在第一時間捕捉到了這樣的商機,一眨眼,深圳的推拿業發展起來了。想想也是,無論是什麼樣的生意,只要牽扯到勞動力的價格,大陸人一定能把它做到泣鬼神的地步。更何況深圳又還是特區呢。什麼叫特區?特區就是人更便宜。」[7]

圳成為特區,盲人推拿就在圳那樣的環境下壯大起來了。「疲憊不堪的香港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日本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歐洲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美國人,當然,更多的卻還是疲憊不堪的大陸人,那些新興的資產階級,那些從來不在公共場合用十個手指外加一根舌頭數錢的新貴,——他們一窩蜂,來了。他們累啊,累,從頭到腳都貯滿了世紀末的疲憊。他們累。累到了抽筋扒皮的地步。他們來到推拿房,甚至都來不及交代做幾個鐘,一躺下就睡著了。洋呼嚕與本土的呼嚕此起彼伏。盲人推拿師就幫他們放鬆,不少匆匆的過客乾脆就在推拿房裏過夜了。他們在天亮之後才能醒過來。一醒過來就付小費。付完了小費再去掙錢。[8]

王大夫也開始掙錢了。他掙的是人家的小零頭。可王大夫終究是窮慣了的,一來到深圳就被錢嚇了一大跳,錢哪有這麼掙的? 可他不只是掙到了RMB、還有港幣、日元和美金。王大夫第一次觸摸到美金是在一個星期六的淩晨。他的客人是一個細皮嫩肉的日本人,小手小腳的,小費也小了一號,短了一些,也窄了一些。王大夫狐疑了,擔心是假炒。但客人畢竟是國際友人,王大夫不好意思明說,大清早的,王大夫已經累得快虛脫了,但「假鈔」這根筋繃得卻是筆直。就站在那裏猶豫。不停地撫摸手裏的小費。日本朋友望著王大夫猶豫的樣子,以為他嫌少,想一想,就又給了一張。還是短了一些,窄了一些。這一來王大夫就更狐疑了,又給一張是什麼意思呢?難道錢就這麼不值錢麼?王大夫拿著錢,乾脆就不動了。日本朋友也狐疑了,再一次抽出了一張。他把錢拍在王大夫的手上,順手抓住了王大夫的一個大拇指,一直送到王大夫的面前。日本人說:「幹活好!你這個這個!」王大夫挨了誇,更不好意說什麼了,連忙道了謝。王大夫一直以為自己遭了騙,很鬱悶,還沒臉說。他把三張「小」直揣到下午,終於熬不住了,請一個健全人看了,是美金。滿打滿算三百個美金。[9]

王大夫就是這樣開始有錢,也開始存錢的。

王大夫有個女友──小孔,一個來自蚌埠的盲姑娘,在世紀末的最後一個晚上,從深圳的另一邊的推拿店來看望王大夫,因為距離和工作的關係,兩人要見上一面是很不容易的。

在這個千囍年的最後一夜,因為沒有客人,推拿房裏寂寥得很。盲人們擁擠在推拿房的休息室裏,東倒西歪。他們也累了,都不說話,心裏頭卻在抱怨。他們在罵老闆,這樣的時候怎麼可以不放假呢。但老闆說了:「這樣的時候怎麼能放假?別人的日子是白的,你們的日子是黑的。能一樣麼?別人放假了,玩累了,你們才有機會,誰知道生意會邁著哪一條腿跨進來?等著吧!一個都不能少。」[10]

王大夫和小孔在休息廳裏坐了一會兒,無所事事。後來王大夫和小孔摸著樓梯,到樓上的推拿室裏去了。他們找到最裏邊的那間空房子,拉開門,進去了。他們坐了下來,一人一張推拿床。平日裏推拿房都是人滿為患的,從來都沒有這樣冷靜過。王大夫問小孔:「你——想好了吧?」小孔給了肯定的答案也反問王大夫。王大夫用了太長的時間,說:「你知道的,我不重要。主要還是你。」小孔等得有點焦急,不過聽王大夫這麼一說,小孔品味出王大夫的意思了,它的味道比「想好了」還要好。小孔在那頭就喘。很快,整個人都發燙了──

 

小孔突然就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了微妙的卻又是深刻的變化,是那種不攻自破的情態。小孔就從推拿床上下來了,往前走,一直走到王大夫的跟前。王大夫也站起來了,他們的雙手幾乎是在同時撫摸到了對方的臉。還有眼睛。一摸到眼睛,兩個人突然哭了。這個事先沒有一點先兆,雙方也沒有一點預備。他們都把各自的目光流在了對方的指尖上。眼淚永遠是動人的,預示著下一步的行為。他們就接吻。卻不會。鼻尖撞在了一起,迅速又讓開了。小孔到底聰敏一些,把臉側過去了。王大夫其實也不笨的,依照小孔的鼻息,王大夫在第一時間找到小孔的嘴唇,這一回終於吻上了。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吻,也是他們各自的第一個吻,卻並不熱烈,有一些害怕的成分。因為害怕,他們的嘴分開了,身體卻往對方的身上靠,幾乎是粘在了一起。和嘴唇的接觸比較起來,他們更在意、更喜愛身體的「吻」,彼此都有了依靠。——有依有靠的感覺真好啊。多麼地安全,多麼地放心,多麼地踏實。相依為命了。[11]

    

王大夫告訴小孔他要好好努力賺錢,湊足錢,帶她回南京開店,讓她當老闆娘。

後來,王大夫每每想起小孔因為工作而變形的手指,就感到心痛,於是決定把錢投到股市,希望能夠早日夢想成真湊足開店的錢。誰料股市竟然躺平了,王大夫從收音機裏學到了一個詞,叫做「看不見的手」。現在看來,「這只「『看不見的手』被人戲耍了,活生生地叫什麼人給逼瘋了。在這只『看不見的手』後面,一定還有一隻手,它同樣是『看不見』的,卻更大、更強、更瘋。王大夫自己的手也是『看不見的』,也是『看不見的手』,但是,他的這兩隻『看不見的手』和那兩隻『看不見的手』比較起來,他的手太渺小、太無力了。他是螞蟻。而那兩隻手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一巴掌能拍出風,一巴掌能拍出雨,要雷有雷,要電有電。」[12]

2001年底,套牢的股票令王大夫垂頭喪氣,但是令他喜氣洋洋的卻是小孔陪她回南京了。

王大夫和小孔原本是要利用這個春假,好好放鬆,就當蜜月去過,他們是這樣計畫的,真的到了結婚的那一天,反而要簡單一點。盲人的婚禮辦得再漂亮,自己總是看不見,還不如就不給別人看了。但事實上,王大夫和小孔的蜜月還不足二十天。王大夫就想離開家了,主要是因為他弟弟,他們在家住得很不自在。 

    王大夫的弟弟其實是個多餘的人。在他出身的時候,「計劃生育」已經是國家的基本國策了——他能來到這個世上,完全是仰仗了王大夫的眼睛。弟弟出身的時候,王大夫已經懂事了,他「聽得見父母開懷的笑聲。年幼的王大夫是高興的,是那種徹底的解脫;同時,卻也是辛酸的,他無法擺脫自己的嫉妒。有時候,王大夫甚至是懷恨在心的,歹毒的閃念都出現過。因為這一閃而過的歹念,成長起來的王大夫對自己的小弟有一種不能自拔的疼愛,替他死都心甘情願。」[13]

    王大夫的弟弟是去年的五一結的婚,結婚的前夕小弟把電話打到深圳,他用玩笑的口吻告訴哥哥說他就先結了,不等他了。王大夫為弟弟高興,可他一掐手指頭,壞了,坐火車回南京哪里來還得及?王大夫立馬就想到了飛機,又有些心疼了。剛想對小弟說「我馬上就去訂飛機票」,話還沒有出口,他的多疑幫了他的忙:——再不是小弟不希望「一個瞎子」坐在他的婚禮上吧?

 

      王大夫就說:「哎呀,你怎麼也不早幾天告訴我?」小弟說:「沒事的哥,大老遠的幹什麼呀,不就是結個婚嘛,我也就是告訴你一聲。」小弟這麼一說,王大夫當即明白了,小弟只是討要紅包來了,沒有別的意思。幸虧自己多疑了,要不然,還真的丟了小弟的臉了。王大夫對小弟說了一大堆的吉祥話,匆匆掛了電話。人卻像病了,筋骨被什麼抽走了。[14]

 

    王大夫本打算匯過去五千塊的,因為自尊心太受傷,王大夫憤怒了,一咬牙賭氣,翻了兩番。這兩萬塊錢打過去,兄弟一場就到這兒一刀兩斷。

再加上弟媳也是個刁蠻的女人,說話肆無忌憚也不把他和小孔放在眼裡──有一次她在王大夫和小孔面前對他丈夫說「瞎說!」「你瞎了眼了!」聽到這樣的訓斥王大夫是很不高興的。「盲人就這樣,對於『瞎』,私下裏並不忌諱,自己也說,彼此之間還開開玩笑的時候都有。可是,對外人,多多少少有點多心。」[15]

眼前已經沒辦法開店給小孔當老闆娘,又怎能讓跟他回南京的小孔受委屈呢?而且小孔在深圳時,就是因為太摳,所以跟「前臺」的關係不太好。然而,推拿師和「前臺」的關係永遠是重要的、特殊的。某種意義上說,一個推拿師能不能和「前臺」處理好「關係」,直接關係到盲人的生存。

 

做前臺的不是盲人,只能是健全人。她們的眼睛雪亮。客人一進門,是富翁還是窮鬼,她們一眼就看出來了。富翁分配給誰,窮鬼分配給誰,這裏頭的講究大了。全在前臺的一聲吆喝。推拿師是要掙小費的,一天同樣做八個鐘,結果卻是不同,道理就在這裏了。當然,店裏有店裏的規矩,得按次序滾動。可次序又有什麼用?次序永遠是由人把控的。隨便舉一個例子,你總要上廁所吧?你上廁所的時候一個大款進來了,前臺如果照顧你,先讓大款「坐一坐」,「喝杯水」,這有什麼破綻麼?沒有。等你方便完了,輕輕鬆松地出來了,大款就順到你的手上了。反過來,你剛剛進了廁所的門,前臺立即就給「下一個」安排下去,等你從廁所裏頭湯湯水水地趕回來,大款已經躺在別人的床上說笑了。——你又能說什麼?你什麼也說不上來。所以,和前臺的關係一定要捋捋順。前臺的眼睛要是盯上你了,你的世界裏到處都是明晃晃的眼睛,你還怎麼活?怎麼才能捋捋順呢?很簡單,一個字,塞。塞什麼?一個字,錢。對於這樣的行為,店裏的規章制度極其嚴格,絕對禁止。可是,推拿師哪里能被一紙空文鎖住了手腳,他們挖空了心思也要讓前臺收下他們的「一點小意思」。眼睛可不是一般的東西,誰不怕?推拿師們圖的就是前臺的兩個眼睛能夠睜一隻、閉一隻。在一睜、一閉之間,盲人們就可以把他們的日子周周正正地活下去了。[16]

 

為了至少能保護照顧小孔,考慮再三,王大夫決定打電話給他的大專同學──沙複明,他已經在南京和張宗琪合夥開了「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王大夫希望和小孔可以一起留在那工作,沙複明也答應了。

    王大夫和小孔在「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的男女生宿舍住了下來,他的下舖是二十出頭的小馬。王大夫是盲人,先天的,小馬也是盲人,卻是後天的。同樣是盲人,先天的和後天的有區別。小馬九歲那年出了場車禍,毀掉了他的視覺神經,父親帶著他開始漫長城市之間輾轉求醫的治療,最遠到過拉薩,他們在希望、失望和絕望中度過,最後,當一位從德國回來的醫生宣佈:「不可能會好的」。小馬跟一個手上拿著碗的阿姨,要東西吃,當阿姨把碗給他時,他把碗砸在了門框上,手裏卻捏著一塊瓷片。小馬拿起瓷片就往脖子上捅,還割。沒有人想到一個九歲的孩子會有如此駭人的舉動。醫院在第一時間就把小馬救活了,他的脖子上就此留下了一塊駭人的大疤。

    車禍卻摧毀了他的視覺神經。小馬徹底瞎了,連最基本的光感都沒有。但是小馬的眼睛看上去和一般健全人並沒有任何區別。如果一定要找到一些區,其實也有。眼珠子更活絡一些。在他靜思或動怒的時候,他的眼珠子習慣於移動,在左和右的之間飄忽不定。一般的人是看不出來的。正因為看不出來,小馬比一般的盲人又多出一分麻煩。

    盲人乘坐公車是可以免票,有一次小馬剛剛上車,「司機就不停地用小喇叭呼籲:乘客們注意了,請自覺補票。小馬一聽到『自覺』兩個字就明白了,司機的話有所指。盯上他了。小馬站在過道裏,死死地拽著扶手,不想說什麼。哪一個盲人願意把『我是盲人』掛在嘴邊?吃飽了撐的。小馬不開口,不動。司機有意思了,偏偏就是個執著的人。他端起茶杯,開始喝水,十分悠閒地在那裏等。引擎在空轉,怠速勻和,也在那裏等。等過來等過去,車廂裏怪異了,有了令人冷齒的肅靜。僵持了幾十秒,小馬到底沒能扛住。補票是不可能的,他丟不起那個臉;那就只有下車了。小馬最終還是下了車。引擎『轟』地一聲,公共汽車把它溫暖的尾氣噴在小馬的腳面上,像看不見的安慰,又像看不見的譏諷。小馬在大庭廣眾之中受到了侮辱,極度地憤怒。卻笑了。他的微笑像一幅刺繡,掛在了臉上,針針線線都連著他臉上的皮。——我這個瞎子還做不成了,大眾不答應。笑歸笑,小馬再也沒有踏上過公共汽車。他學會了拒絕,他拒絕——其實是恐懼——一切與『公共』有關的事物。呆在屋子裏挺好。小馬可不想向全世界莊嚴地宣佈:先生們女士們,我是瞎子,我是一個真正的瞎子啊!」[17]

小說裡面解釋了先天和後天盲人的不同──

 

  在公眾面前,盲人大多都沉默。可沉默有多種多樣。在先天的盲人這一頭, 

  他們的沉默與生俱來,如此這般罷了。後天的盲人不一樣了,他們經歷過

  兩個世界。這兩個世界的鏈結處有一個特殊的區域,也就是煉獄。並不是

  每一個後天的盲人都可以從煉獄當中穿越過去的。在煉獄的入口處,後天

  的盲人必須經歷一次內心的大混亂、大崩潰。它是狂躁的,暴戾的,摧枯

  拉朽的和翻江倒海的,直至一片廢墟。在記憶的深處,他並沒有失去他原

  先的世界,他失去的只是他與這個世界的關係。因為關係的缺失,世界一

  下子變深了,變硬了,變遠了,關鍵是,變得詭秘莫測,也許還變得防不

  勝防。為了應付,後天性的盲人必須要做一件事,殺人。他必須把自己殺

  死。這殺人不是用刀,不是用搶,是用火。必須在熊熊烈火中翻騰。他必

  須聞到自身烤肉的氣味。

 

光燒死是不夠的,裡面更大的考驗,是要重塑自我。他需要耐心和時間。後天盲人的沉默其實才更像沉默。其中容納了太多的呼天搶地和艱苦卓絕。

小孔第一次來到小馬和王大夫的宿舍已經是深夜的一點多鐘了。推拿師一般要工作到夜間的十二點鐘,十二點鐘一刻左右,他們「回家」了。一般來說,推拿師們都直接把下班說成「回家」。回到家,他們不會立即就休息,總要安安靜靜地坐上一會兒,那是非常享受的。畢竟是集體生活,不可能總安靜,熱鬧的時候也有打鬧嘻笑的。

小說裡又解釋了盲人的一個特徵:「因為彼此都看不見,他們就缺少了目光和表情上的交流,當他們難得在一起嘻笑或起哄的時候,男男女女都免不了手腳並用,也就是『動手動腳』的。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沒有忌諱。說說話,開開玩笑,在朋友的身上拍拍打打,這裏撓一下,那裏掐一把,這才是好朋友之間應有的做派。如果兩個人的身體從來不接觸,它的嚴重程度等同于健全人故意避開目光,不是心懷鬼胎,就是互不買賬。」[18]

也因為小孔每一次到王大夫房間串門和小馬打鬧著,小馬開始對「嫂子」有了強烈的期待;其實小孔她是多想「撲到王大夫的懷裏去啊,哪怕什麼都不『做』,讓王大夫的胳膊箍一箍,讓王大夫的嘴巴咂一咂,其實就好了。胡攪蠻纏一通也行。可是,在集體宿舍裏頭這怎麼可以呢?不可以。小孔自己都不知道,她悄悄地繞了一個大彎子,把她的嬌,還有她的嗲,一股腦兒撒到小馬的頭上去了。她就是喜歡和小馬瘋。嘴上是這樣,手上也是這樣。」[19]

而小馬的幸福在一天一天地滋生,對嫂子的氣味著迷了,就算等不到嫂子來,嫂子也在他的身體裡就無所不在了。

 

                                                       

 

都紅是比王大夫和小孔還要早來到「沙宗琪推拿中心」的,都紅的眼睛有一點微弱的視力。她還在青島盲校的時候,把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音樂上了。都紅僅花了三年的功夫,演出水準是健全人同等年紀的中等水準,她創造了一個奇跡。但是初中二年級,都紅自行了斷了她的奇跡,說什麼也不肯坐到鋼琴的面前去了。
    
這一切都因為向殘疾人「獻愛心」的大型慈善晚會的演出。這是都紅第一次正式的演出,但一上臺都紅就覺得不對勁。她的手緊張。尤其是無名指,突然僵硬了,她努力克服,心中充滿了說不出的懊喪,最後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彈完的。          

這時都紅終於有些憋不住了,想哭。掌聲卻響了起來,特別地熱烈,是那種熱烈的、經久不息的掌聲。都紅百感交集。站起來,鞠躬再鞠躬。女主持人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女主持人抓住都紅的手抓,向前拉,一直拉到舞臺的最前沿。女主持人說:「鏡頭,給個鏡頭。」都紅這才知道了,她這會兒在電視上。全省、也許是全國人民都在看著她。

 

都紅一時就不知道怎麼才好了。女主持人說:「告訴大家,你叫什麼名字?」都紅說:「都紅。」女主持人說:「大聲一點好麼?」都紅大聲地說:「都——紅。」女主持人說:「現在高興麼?」都紅想了想,說:「高興。」女主持人說:「再高聲一點好麼?」都紅的脖子幾乎都拉長了,呐喊著說「高——興!」「為什麼高興?」女主持人問。為什麼高興?這算什麼問題?這算什麼問題呢?這個問題把都紅難住了。女主持人說:「這麼說吧,你現在最想說的話是什麼?」都紅的嘴巴動了動,想起了「自強不息」,想起了「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這些都是現成的成語和格言,都紅一時卻沒能組織得起來。好在音樂響起來了,是小提琴,一點一點地,由遠及近,由底及高,抒情極了,如泣如訴的。女主持人沒有等待都紅,她在音樂的伴奏下已經講起都紅的故事了。所用的語調差不多就是配樂詩朗誦。她說「可憐的都紅」一出生就「什麼都看不見」,她說「可憐的都紅」如此這般才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氣」。都紅不高興了。都紅最恨人家說她「可憐」,最恨人家說她「什麼都看不見」。都紅站在那裏,臉已經拉下了。但女主持人的情感早已醞釀起來了,現在正是水到渠成的時候。她輕聲並茂地問了一個大問題,「都紅為什麼要在今天為大家演奏呢?」是啊,為什麼呢?都紅自己也想聽一聽。台下鴉雀無聲。女主持人的自問自答催人淚下了,「可憐的都紅」是為了「報答全社會」——每一個爺爺奶奶、每一個叔叔阿姨、每一個哥哥姐姐、每一個弟弟妹妹——對她的關愛!小提琴的旋律剛才還是背景的,現在,伴隨著女主持人的聲音,推出來了,迴響在整個大廳,迴響在「全社會」的每一片大地。這是哀痛欲絕的旋律,像挽歌,值往人傷心的地方鑽。女主持人突然一陣哽咽,再說下去極有可能泣不成聲。「報答」,這是都紅沒有想到的,她只是彈了一段巴赫。她想彈好,卻沒有能夠。為什麼是報答?報答誰呢?她欠誰了?她什麼時候虧欠的?還是「全社會」。都紅的血在往臉上湧。她說了一句什麼,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說了一句什麼,然而,話筒不在她的手上,說了也等於沒說。小提琴的旋律已經被推到了高潮,戛然而止。在戛然而止的同時,女主持人的話剛好劃上了句號。女主持人摟住了都紅的肩膀,扶著她,試探性地往下走。都紅一直不喜歡別人攙扶她。這是她內心極度的虛榮。她能走。即使她「什麼都看不見」,她堅信自己一定可以回到後臺去。「全社會」都看著她呢。都紅想把女主持人的手推開,但是,愛的力量是決絕的,女主持人沒有撒手。都紅就這樣被女主持人小心翼翼地攙下了舞臺。她知道了,她來到這裏和音樂無關,是為了烘托別人的愛,是為了還債。這筆債都紅是還不盡的,小提琴動人的旋律就幫著她說情。人們會哭的,別人一哭她的債就抵消了。——行行好,你就可憐可憐我吧!都紅的手都顫抖了,女主持人讓她噁心。音樂也讓她噁心。都紅仰起臉來,驕傲地伸出了她的下巴——音樂原來就是這麼一個東西。[20]

 

往後,都紅拒絕了鋼琴課和所有的演出。「慈善演出」是什麼,「愛心行動」是什麼,她算是明白了。說到底,就是把殘疾人拉出來讓身體健全的人感動。人們熱愛感動,「全社會」都需要感動。都紅知道了,到底是一個盲人,永遠是一個盲人。她這樣的人來到這個世界只為了一件事,供健全人寬容,供健全人同情。她這樣的人能把鋼琴彈出聲音來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可是她再也不希望自己讓別人感動了。

都紅最終繞了大彎子才到了南京。通過朋友的介紹,都紅認識了季婷婷。季婷婷遠在南京,是那種特別熱心的人。她的性格裏頭有那種「包在我身上」的闊大氣派,這一點在盲人的身上是很罕見的,其實還是因為她在視力上頭有優勢。在健全人面前,季婷婷是個盲人;到了盲人堆裡,季婷婷的視力又接近正常,正好在一個臨界點上。

季婷婷介紹都紅到「沙宗琪推拿中心」,但都紅卻沒有通過沙複明的親自面試。盲人有盲人的傳統,那就是一個幫一個,必須讓這個傳統傳下去。季婷婷對於沒能幫上都紅感到難過,她怎麼也睡不著,想著明天要帶都紅去逛逛吃吃,最後再送她個小禮物,讓都紅感覺南京不是傷心地,有關心她的人。

可是隔天都紅卻是態度堅決地拒絕了季婷婷的安排,她說還是想要陪季婷婷到推拿中心。 都紅換了一件紅色的上衣。她跟在季婷婷的身後,來到了推拿中心。當著所有人的面,突然喊了一聲「沙老闆」。都紅說:「沙老闆,我知道我的業務還達不到你的要求,你給我一個月的時間行不行?我就打掃打掃衛生,做做輔助也行。我只在這裏吃三頓飯。晚上我就和婷婷姐擠一擠。一個月之後我如果還達不到你的要求,我向這裏的每一個人保證,我自己走人。我會在一年之內把我的伙食費寄回來。希望沙老闆你給我這個機會。」[21]
   
都紅膽顫心驚地展示了她骨子裏氣勢如虹,她的舉動把所有的人都鎮住了。 沙複明也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一個局面──

 

如果都紅是一個健全人,她的這一席話就太普通了,然而,都紅是一個盲人,她的這一席話實在不普通。盲人的自尊心是駭人的,在遭到拒絕之後,盲人最通常的反應是保全自己的尊嚴,做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派頭。都紅偏偏不這樣。沙複明被震驚了。沙複明當即就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在同樣的情況下,你自己會不會這樣做?答案是否定的。然而,都紅這樣做了,沙複明並覺得有什麼不妥,相反,他驚詫於她的勇氣。看起來盲人最大的障礙不是視力,而是勇氣,是過當的自尊所導致的弱不禁風。沙複明幾乎是豁然開朗了,盲人憑什麼要比健全人背負過多的尊嚴?許多東西,其實是盲人自己強加的。這世上只有人類的尊嚴,從來就沒有盲人的尊嚴。[22]

 

    沙複明答應都紅的提議,也真的開始盡心盡力給都紅上課。而都紅也學得則格外地努力接受調教。不可思議的是都紅上鐘後,她的生意興旺起來了。清一色是客人點的鐘,居然還有了回頭客。沙複明悄悄做了幾回現場的考察,都紅不只是生意上熱火朝天,和客人相處得還格外地熱乎。後來,沙複明才知道都紅原來是個美女,驚人地漂亮。

    有一天,一個七八人劇組,其中還有個導演來推拿,雖說是過路客,沙複明還是給予導演與劇組最優質的服務。他派出了推拿中心的所有精英,就是沒有都紅,為此都紅生了一個小時的氣。一個小時後,「導演」帶著他的人馬浩浩蕩蕩地出來了。導演似乎來了一股特別的興致,他想在「推拿中心」走一走,看一看。說不定下一次拍戲的時候用得上呢。沙複明就把導演帶到了休息區。推開門,沙複明說:「導演來看望大家了。大家歡迎。」休息區的閒人都站立起來了,有幾個還鼓了掌。

 

都紅只是微笑,輕輕點了點頭。卻沒有起身。導演一眼就看到了都紅。都紅簡直就是一個剛剛演奏完畢的鋼琴家。他站住了,不說話,卻小聲地喊過來一個女人。沙複明就聽見那個女人輕輕地「啊」了一聲。是讚歎。沙複明當然不知道這一聲讚歎的真實含義:都紅在那個女人的眼裏已經不再是鋼琴家了,而是一個正在加冕的女皇。親切,高貴,華麗,一動不動,充滿了肅穆,甚至是威儀。沙複明不知情,客客氣氣地說:「導演是不是喝點水?」導演沒有接沙老闆的話,卻對身邊的一個女人低語說:「太美了。」女人說:「天哪。」女人立即又補充了一句,「真是太美了。」那語氣是權威的,科學的結論一樣,毋庸置疑了。沙複明不明所以,卻聽見導演走進了休息區。導演小聲問:「你叫什麼?」漫長的一陣沉默之後,沙複明聽到了都紅的回答,都紅說:「都紅。」導演問:「能看見麼?」都紅說:「不能。」導演歎了一口氣,是無限的傷歎,是深切的惋惜。導演說:「六子,把她的手機記下來。」都紅不卑不亢地說:「對不起,我沒有手機。」沙複明後來就聽見導演拍了拍都紅的肩膀。導演在門外又重複了一遍:「太可惜了。」沙複明同時還聽到了那個女人進一步的歎息:「實在是太美了。」[23]

 

    這一晚,沙複明躺在床上,滿腦子全是「不成形」的都紅。

 

                                                           

 

    小孔和王大夫都被情欲所纏繞著。中間又隔著小孔和小馬「人來瘋」的那一層誤會。終於王大夫抓到機會到衛生間撥通小孔的手機告訴她:「我想你。」小孔心頭的陰霾被王大夫的「我想你」一掃而空。小孔一下鐘就來到了休息區,火急火燎。但王大夫卻又上鐘了。小孔也躲到了衛生間裏打電話給王大夫說:「我也想你。」

    小孔和王大夫終於在休息室裏見面了。休息室裏都是人,他們當然不會做出出格的舉動。王大夫來到小孔的身邊,小孔這一回沒有躲,「他們就坐在一張廢棄的推拿床上,肩並著肩。也沒有說話。但是,這種不說話和先前的不說話不一樣了。這裡頭有不能說的,也沒法說的好。王大夫終於把他的手放到小孔的大腿上去了,小孔接過來,抓住了。這一下真的是好了。王大夫的每一個手指都在對小孔的指縫說『我愛你』,小孔的每一個手指也在對王大夫的指縫說『我也愛你』」[24]

王大夫和小孔靜悄悄的,十個指頭越摳越緊,還摩挲。他們到底做過愛,這一撫摸就撫摸出內容來了,都是動人的細節種種。他們多麼想好好地做一次愛啊,只有做了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是多麼地愛對方。可是,到哪里做去呢?他們也在用手指頭勸對方要「忍忍」。 「忍」不是一種心底的活動,而是個力氣活。它太耗人了。忍到後來,小孔徹底沒了力氣了,身子一軟,靠在了王大夫的肩膀上。王大夫聞到了小孔嘴巴裏的氣息,燙得叫人心碎。

小孔知道自己和小馬的相處有失分寸,就不再到男生宿舍去,當然就只能王大夫到小孔的「女生宿舍」去串門了。

王大夫回到自己的宿舍,躺在上鋪就聽收音機,他所關注的只有股市,但股市還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他感慨著小孔到底哪一天才能當上老闆娘啊!其實王大夫錯了。小孔憂心忡忡是真的,卻不是為了當老闆娘,為的是小孔潛入到南京還是一個秘密,她一直還瞞著她的父母親。她不敢把她戀愛的消息告訴他們。他們不可能答應的。尤其是她的父親。關於男朋友,小孔的父母明白表示:別的都可以將就,在視力上必須有明確的要求。無論如何,一定要有視力。父母要小孔記住:「生活是『過』出來的,不是『摸』出來的,你已經是全盲了,我們不可能答應你嫁給一個『摸』著『過』日子的男人!」[25]

終於紙包不住火,母親已經從不再那樣嘈雜的手機背景音聽出來了小孔不在深圳。小孔還有一件事情是必須小心的,就是不能讓王大夫知道「父母不同意」。這會傷害他的。

 

                                                       

 

推拿中心並不只有小孔和王大夫這一對戀人,還有一對,那就是金嫣和徐泰來。

徐泰來是蘇北人,第一次出門打工去的是上海。

泰來的能力差,一點也不自信,甚至還有那麼一點封閉。泰來真正在意的是他鄉下人的身份。你再怎麼自強不息,你再想扼住命運的咽喉,鄉下人就是鄉下人,口音在這兒呢。別人一學,等於是指著他的鼻子:鄉巴佬。自卑的人就是這樣,對口音極度地敏感,反過來對自己苛刻了。

鬱悶當中泰來特別注意到了小梅。一個來自陝西的鄉下姑娘,小梅總是大方自如而坦蕩地說著她的陝西方言,一點想說普通話的意思都沒有。有一次,小梅誇獎泰來的家鄉話實在是好聽,泰來的自信從此在小梅面前建立起來,兩個人戀愛了十個月,小梅卻被家裡人「請求」立即回家嫁人,「事成之後」,小梅的一家都有「好處」。小梅在附近的旅館裏開了一間房,然後,悄悄把泰來叫過去了。一覺醒來,泰來從小梅的信件上知道小梅離開的消息,信中,小梅把一切都對「泰來哥」說了。到了信的結尾,小梅寫著:「泰來哥,你要記住一件事,我是你的女人了,你也是我的男人了。」[26]

    信讀到後來,泰來把小梅的信放在了大腿上,開始摩挲,開始唱。開始還是低聲的,後來把他的嗓子扯開放聲唱。泰來的舉動招來了旅館的保安,直接把他送回到推拿中心。徐泰來一定是著了魔了,回到推拿中心他還是唱,差不多唱了有一天半。一開始大夥兒還替他難過的,到後來大夥兒就不只是難過,而是驚詫。泰來開始大聯唱了,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一直串聯到二十一世紀初。什麼風格、唱法的都有,誰也沒有想到泰來能有那麼好的嗓音,和他平日裏的膽怯一點也不一樣,而且他一直說不來普通話,可是,在歌唱時,居然把每一個字都唱得很準。泰來唱了差不多兩天,在宿舍的床上,不論同事們怎麼勸,不吃,不喝,只是唱。唱到後來泰來已經失聲了就在大夥以為要出人命的時候,泰來自己爬起來了吃喝了。像沒事一樣,上班去了。

金嫣是大連人,她的視力毀壞於十年之前的黃斑病變。她的眼睛和別的盲人不一樣,她能夠看到一些,只是不真切。黃斑病變是一種十分陰險的眼疾,它是漫長的,一點一點的,讓你的視力逐漸地減退,視域則一點一點地減小,最後,這個世界就什麼都沒了。金嫣的視力現在還有一些,如果金嫣把徐泰來抓住,一直拉到自己的面前,努力一下,完全可以看清徐泰來的長相。

金嫣的黃斑病變開始於十歲。在十歲到十七歲之間,金嫣的生活差不多就是看病。但她的眼疾越看越重,視力越來越差,是不可挽回的趨勢。金嫣最終說服了她的父母,不看了。十七歲,在一個女孩子最為充分、最為飽滿的年紀,金嫣放棄了治療,為自己爭取到了最後的輝煌。她開始揮霍自己的視力,她要抓住最後的機會,不停地看書、報,看電影、電視。她的主題就是書本和影視裏的愛情。

    金嫣在第一時間就從她的一位老鄉那裏聽說了泰來的事,徐泰來與小梅的故事在盲人的世界裏迅速地傳播。事實上,手機的轉述中,事情離它的真相已經很遠了,它得到了加工,再加工,深度加工。事件上升到擁有了愛情故事的爆發力金嫣聽完了故事,合上手機,眼淚都還沒有來得及擦,卻已感受到了愛情,她覺得自己已經戀愛了。她的男朋友就是故事裏的男主人公──徐泰來。

 一個星期後,金嫣辭去大連的工作,火車把她運到了上海。但她卻撲了一個空。就在金嫣來到上海前的一個星期,泰來早已不辭而別。金嫣決定在泰來曾經工作過的推拿中心留下來。五個月後的一個夜晚,金嫣他們已經下了夜班了,幾個「男生」聚集在金嫣的宿舍裏,磕瓜子,扯東扯西,竟扯去泰來正在南京。兩個小時的火車,金嫣到了「沙宗琪推拿中心」,點名泰來推拿。

前臺小姐告訴她,徐大夫正在上鐘,我給你另外安排吧。金嫣平平淡淡地給了前臺小姐三個字:「我等他。」金嫣等待徐泰來已經等了多久了?她哪里還在乎再等一會兒?以往的「等」是空等、癡等和傻等,陪伴她的只是一個人的戀愛;現在,不一樣了。那種等是實在的,等的這一頭和那一頭都是具體的。她突然就愛上了現在的「等」,她要用心地消化並享受現在的「等」。

在後來的日子裏,金嫣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平靜與鎮定。金嫣驚詫於的心如止水。她就覺得她和泰來之間一定有上一輩子的前緣,經歷了紛繁而又複雜的轉世投胎,她,和他,又一次見了面。

當泰來幫金嫣推拿時,兩人聊了起來,金安告訴泰來她是學命理的。可以算出他的名字。金嫣拽著泰來的手,篤篤定定地說:

      
「你命裏頭有兩個女人。」
     
「為什麼是兩個?」

  「第一個不屬於你。」
     
「為什麼不屬於我?」
     
「命中註定。你不屬於她。」
     
徐泰來突然就是一個抽搐,金嫣感覺出來了。他在晃,要不就是空氣在晃。
     
「她為什麼不是我的女人?」
     
「因為你屬於第二個女人。」
     
「我要是不愛這個女人呢?」
     
「問題就出在這個地方,你愛她。」

  徐泰來仰起臉。他的臉已經仰到天上去了。他的眼睛望著天,不停地眨巴。

  [27]

 

推拿結束後,她主動跟沙複明求職,希望能留下來學管理,將來有機會開一家自己的店。她說老闆要是害怕,現在就可以向他保證,萬一她的店開在南京,店面一定離老闆十公里,算是對他的報答。這「報答」充滿了挑戰的意味。但沙複明卻說:都是盲人,不說這個。你掙就是我掙。歡迎她留下來。

金嫣主動追求泰來,推拿中心的人早就知道了,金嫣吃飯時要等泰來一起吃,並坐在泰來的身邊;下班的路上拉著泰來的手。

金嫣對泰來不是同事之間的那種好。泰來下了鐘,金嫣先讓他去洗手。吃飯時金嫣一邊吃,一邊關照泰來慢一點;一邊從自己的碗裏給泰來撥菜,休息區安靜了,泰來聽到了這種安靜,低下頭,想拒絕。金嫣放下碗,搡了泰來一把,說:「男人要多吃,知道嗎?」泰來已經窘迫得不知所以了,就知道扒飯,都忘記了咀嚼,滿嘴都塞得鼓鼓囊囊的——這是哪兒?是休息區啊,所有的人都在。金嫣就是有這樣的一種遼闊的氣魄,越是大庭廣眾,越是旁若無人。[28]大夥兒只能保持沉默,但心底裏卻很複雜。徐泰來算什麼?就讓金嫣這個美女偏偏就看上他了。而泰來還愛理不理的。

天性膽怯的泰來卻一直都沒敢接招,也因為他被初戀傷得太重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然而,這正是金嫣迷戀泰來的最大緣由。在骨子裏,金嫣有救死扶傷的衝動。金嫣不愛鐵石心腸,她所癡迷的正是一顆破碎的心,不管破碎成怎樣,她都一定會把所有的碎片撿起,捧在掌心裏,一針一線地,給它縫上。縫上後,她一定要讓泰來開口對她說:「我愛妳。」這是金嫣的堅持與矜持。

泰來可以陪金嫣吃飯、聊天、下班,但一到了關鍵時刻,泰來就緘默了,堅決不接金嫣的招。泰來的緘默幾乎摧毀了金嫣的自信心——他也許不愛她吧!金嫣決定把事情和泰來挑明瞭,行,她就留在南京,不行,就立馬就打道回府。剖心相談後泰來幾乎心碎而流淚地說出:「我配不上你。」金嫣最後是在泰來的懷裡說出:「我愛你。」的。
    
所謂盲人的戀愛常態,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了,鬧中取靜。他們大抵是這樣的,「選擇一個無人的角落,靜靜地坐下來,或者說,靜靜地抱一抱,或者說,靜靜地吻一吻,然後,手拉著手,一言不發。」[29]一般來說,戀愛中的年輕人都愛動,一下電影院、咖啡館或風景區,你追我趕、打情罵俏、偷雞摸狗。盲人們不是不想動,也想動,但是,究竟不方便。不方便怎麼辦呢?

 

  他們就把自己的身體收斂起來,轉變為一種守候。你拉著我的手,我拉  

  你的手,守候在一起,也就是所謂的廝守了。他們的靜坐是漫長的,擁抱

  是漫長的,接吻也是漫長的,一點都不弄出動靜。如果沒有生意,他們可

  以這樣坐上一天。一點也不悶。要是生意來了,他們就分開。臨走的時候

  一方還要摸一下另一方的臉,小聲說:「等著我啊。」或者乾脆,什麼都

  不說,兩隻手卻依依不捨了,是相依為命的樣子,直到身體已經離得很遠,

  兩個人的食指還要再扣上一會兒。[30]

     
就態勢而言,金嫣的戀愛並沒有走出常態,而且她開始了另一個等待。只要一坐到泰來的身邊,她的思緒就開始幻想她的夢幻婚禮。

 

                                                       

 

沙複明十六歲那年在馬路上撞見了他的愛情。

沙複明在大街上行走得到一個少女的幫助,到了拐彎處,他放下女孩的手,十分禮貌同時也十分拘謹地說了一聲「謝謝」。女孩卻反過來把沙複明的手拉住了邀約一起去喝點什麼吧?。沙複明一時還不能確定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不少人好心得過了頭,他們在幫助盲人之後情不自禁地拿盲人當乞丐,胡亂地就施捨一些什麼。沙複明不喜歡這樣,所以客氣地說:「謝謝了。馬上就要上課了。」女孩卻堅持了,說:「我是十四中的,也有課一-還是走吧。」後來,女孩又說:「交個朋友總可以吧?」沙複明只能把臉側過去再一次婉拒,女孩把嘴巴送到了沙複明的耳邊,說:「我們一起翹課怎麼樣?」

他們去的是長樂路上的酒吧。女孩顯然是酒吧裏的常客了,熟練地點好了冰鎮可樂。這是沙複明第一次走進酒吧,心情振奮、拘謹,也還有點怕,害怕在女孩子的面前露了怯。十來分鐘,沙複明輕鬆下來了,慢慢地活絡了。他的活絡表現在言語上,話一多,人也就自信起來。但沙複明終究是不自信的,他的自信就難免表現得過了頭,話越說越多,話題已經從酒吧裏的背景音樂上引發開來了。這是沙複明的計謀,必須把話題引導到自己的強項上去。終於,沙複明控制住了話題。沙複明滔滔不絕著,突然意識到,女孩好半天沒有開口了。他只好停頓下來。女孩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馬上說:我在聽呢。為了表明她真的「在聽」,她握住了沙複明的手,一起放在了桌面上。她說:「我在聽呢。」在女孩面前沙複明展現了他的博學和才華。女孩在聽著,她已經把另外的一隻手加在沙複明的手上了。沙複明再一次停頓下來,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女孩問沙複明的名字?沙複明介紹完自己,反問她?為了能把自己的姓名介紹得清晰一些,女孩用她的指頭在沙複明的掌心裏寫下了:「向天縱」,女孩卻頑皮了,執意讓他大聲地說出她的名字。沙複明抽回他的手說:我讀不出來,我不識字。女孩子笑了。以為沙複明在和他逗。女孩說:「對,你不識字。你『還』是個文盲呢。」沙複明轉過臉,正色說:「我不是文盲。可是我真的不識字。」
女孩半天才相信,沙複明說:「我學的是盲文。」沙複明開始跟向天縱介紹起盲文。向天縱的雙手一把捂住沙複明的臉,在酒吧裏喊了起來:「你真——酷哎!」之後,沙複明介紹起盲文的科學性,向天縱又誇他聰明。沙複明感覺到了向天縱對自己的崇敬。他的身體即刻就有了飄飄欲仙的好感受。沙複明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算是回答了。想了想,不合適,就改了一句,十分嚴肅地說:「我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了工作上。」[31]
   
酒吧裏的背景音樂像遊絲一樣,有了揮之不去的纏綿。就在這樣的纏綿裏,向天縱做出了一個出格的舉動,她「放下沙複明,拉起沙複明的手,把它們貼到自己的面龐上去了。這一來其實是沙複明捂著向天縱的面龐了。沙複明的手不敢動。沙複明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不敢動。還是向天縱自己動了,她的脖子扭動了兩下,替沙複明完成了這個驚心動魄的撫摸。」[32]

兩個多小時的「小愛情」對沙複明後來的影響是巨大的。他一直在渴望一雙能夠發出目光的眼睛。他對自己的愛情與婚姻提出了苛刻的要求:一定要得到一份長眼睛的愛情。一般來說,盲人在戀愛時都希望找一個視力比自己好的人,這裏頭既有現實的需要,也有虛榮的成分。

眼前沙複明的問題是他愛上了都紅,動起了在她身上撫摸的念頭。

沙複明最終還是採取了「私事公辦」,他叫了都紅進了推拿房,要「檢驗」都紅的「業務」,都紅問老闆要放鬆哪裡?明顯求愛的沙複明卻要都紅留下來,都紅說了謝謝。都紅說要幫他放鬆脖子,他卻要她放鬆他的心,都紅很緊張,幾乎能聽到他的心跳聲。此時的沙複明伸出手,開始雙手撫摸都紅的臉,都紅沒有讓開輕輕說:「沙老闆,這樣不好吧。」沙複明說:「都紅,留下吧。我喜歡你。」都紅說:「沙老闆,這不成交易了嗎。」[33]

高唯,作為推拿中心的前臺小姐,在第一時間已經把沙複明的心思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了。盲人很容易忽略一樣東西──「那就是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睛沒有光,不可能成為心靈的窗戶。但是,他們的眼睛卻可以成為心靈的大門——當他們對某一樣東西感興趣的時候,他們不懂得掩飾自己的眼睛,甚至把脖子都要轉過去,有時候都有可能把整個上身都轉過去。」沙複明近來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可只要都紅一有動靜,沙複明的脖子和腰腹就一起轉動。在高唯的眼裏,都紅是太陽,而沙複明就是一朵向日葵。高唯就這樣望著她的老闆,一點也不擔心被她的老闆發現。

    然而,都紅在嚴加防範,可也不敢得罪他。再怎麼說沙複明是老闆,給了她一份工作。都紅選擇了無知,她對沙複明客客氣氣。不即不離。不取不棄。少女的無知是天下無敵的核武器。裝出來的無知是真正的無知,就像裝睡——假裝睡覺的人怎麼也是喊不醒的。

 

                                                       

 

嫂子突然就不到「男生宿舍」來了。小馬其實已經感覺出來了,嫂子刻意在回避。可是從嫂子回避小馬的那一刻起,小馬就開始了他的憂傷和無邊的性幻想。

有一天來了三個是好朋友的客人。偏偏就輪到了王大夫、嫂子,還有小馬。小馬不情願。然而,小馬沒有選擇。作為一個打工仔,永遠也沒有理由和自己的生意彆扭。
   
客人選擇了一個三人間。小馬在裏側,嫂子居中央,王大夫在門口,三個人就這樣又擠在一間屋子裏了。這樣的組合他們三人都彆扭,因此三人都沒有說話。因為是中午,三個客人前前後後睡著了。比較下來,王大夫的客人最為酣暢,他已經打起了嘹亮的呼嚕。接著是小馬的客人也當仁不讓跟上了。他們的呼嚕有意思了,前後剛剛差了半個節拍,因為他們的呼應,換成了進行曲的節奏。小孔笑著說:「這下可好了,我一個指揮,你們兩個唱,可好了。」
   
小孔的這句話其實也就是隨口一說──「我一個指揮,你們兩個唱」,什麼意思呢?卻讓王大夫和小馬琢磨起來,而心不在焉了。

 因為客人在午睡,王大夫和小孔說話的聲音就顯得很輕細,像是老夫老妻,在臥室或廚房裏話家常,就好像身邊沒有小馬似的。小馬有羡慕、酸楚,更多的卻還是嫉妒。不過嫂子到底是嫂子,每過一些時候總要和小馬說上一兩句,屬於沒話找話的性質。這讓小馬平靜了許多。再怎麼說,嫂子的心裏頭還是有小馬,多少也還有一些溫暖。

終於一個小時過去了,吳大夫來了一個貴賓,就匆匆告別了。

利用這個空隙,小孔已經把深圳的手機摸出來了,她打算留下來,在客人離開之後和父親通話。小馬已經聽出了嫂子的磨蹭。她沒有要走的意思。

客人終於走了,小馬走到門口,聽了聽過廊,沒有任何動靜了。小馬拉上門,輕聲喊了一聲「嫂子」──

 

  小孔側過臉,知道小馬有話想對她說,便把手機放回到口袋,向前跨一步,

  來到了小馬的跟前。小馬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卻聞到了嫂子的頭髮。嫂

  子的頭髮就在他的鼻尖底下,安靜,卻蓬勃。小馬低下頭,不要命地做了

  一個很深很深的深呼吸。
       
「嫂子。」
     
這一個深呼吸是那樣的心曠神怡。它的效果遠遠超越了鼻孔的能力。「嫂

  子。」小馬一把摟住小孔,他把嫂子箍在了懷裏,他的鼻尖在嫂子的頭

  頂上四處遊動。
     
小孔早已是驚慌失措。她想喊,卻沒敢。小孔掙扎了幾下,小聲地卻是

  無比嚴厲地說:「放開!要不我喊你大哥了!」[34]

 

自從小馬做出了那樣慌亂的舉動,小馬一直很緊張,小孔也一直很緊張,他們的關係就更緊張了。當然,很私密。小馬緊張是有緣由的,畢竟他害怕敗露。小孔卻是害怕小馬再一次莽撞。緊張的結果是兩個人分外的小心,就生怕在肢體上有什麼磕碰。這一來各自的心裏反而有對方了。其實為了消除緊張,小孔很想對小馬直說,只要他別再那樣,嫂子是不會告訴你大哥的!可小孔又不能這樣說,這樣說不等於在鼓勵小馬了嗎?因為小馬喜歡上她了,小孔是心知肚明的。

 

                                                       

 

王大夫的弟弟又惹麻煩了,弟弟賭錢輸了兩萬五千元,討債的找不到弟弟,便討到家裡來了。對方只給半個月的期限。

弟弟是一個人渣。是一堆臭不可聞的爛肉。無疑是被父母慣壞了。這麼一想王大夫就心疼自己的父母,他們耗盡了血肉,把所有的疼愛都集中到他一個人身上去了,最終卻養大了這樣一個不肖子。弟弟是「作為王大夫的『補充』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這麼一想王大夫又接著恨自己,恨自己的眼睛。如果不是因為自己的眼睛,父母說什麼也不會再生這個弟弟;即使生,也不會當作紈絝子弟來嬌養。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自己做了孽。」[35]王大夫想這個債由他去還,也是命裡註定。

王大夫從家裡回到推拿中心,下早班的時間是北京時間十一點。王大夫和小孔總共有一個小時。減掉路上所耗費的十七分鐘,他們實際上所擁有的時間一共有四十三分鐘。四十三分鐘之後,張一光和季婷婷就「下早班」了。形勢是嚴峻的,逼人的。形勢決定了王大夫和小孔只能去爭分奪秒。他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一身的汗。王大夫帶小孔到他房間,幾乎就在小孔進門的同時,王大夫關上門,順手加上了保險。他們吻了。小孔松了一口氣,整個人已經軟了,癱在了王大夫的懷裏。但他們馬上就分開了。他們不能把寶貴的時間用在吻上。他們一邊吻一邊挪,剛挪到小馬的床邊,他們分開了。他們就站在地上,把自己脫光了,所有的衣褲都散得一地。王大夫先把小孔架到了上鋪,小孔剛剛躺下,突然想起來了──

 

  他們實在是孟浪了,再怎麼說他們也該把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來,再一件一

  件放好了才是——盲人有盲人的麻煩,到了脫衣上床的時候,一定要把自

  己的衣服料理得清清楚楚,脫一件,整理一件,擺放一件。最下面的是襪

  子,然後,褲子,然後,上衣,然後,毛衣,然後,夾克或外套。只有這

  樣,起床的時候才有它的秩序,只要按部就班地拿、按部就班地穿就可以

  了。可誰讓他們孟浪了呢?衣褲散了一地不說,還是混雜的,脫倒是痛快

  了,可穿的時候怎麼辦?總不能「下早班」的都回來了,他們還在地板上

摸襪子。說到底盲人是不可以孟浪的,一步都不可以。小孔又焦躁又傷心,

  說:「衣服,衣服啊!」王大夫正在往上爬,問:「什麼衣服?」小孔說:

「亂得一地,回頭還要穿呢!你快一點哪!」

王大夫終於爬上來了。王大夫感覺到小孔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繃緊了,她

過去可是從來都不這樣的。可王大夫哪裡來得及問,他的腦海裏全是時間

的概念,小孔的腦海裏同樣充斥著時間的概念。他們得搶時間。為了搶時間,他們就必須爭速度。王大夫的速度快了,一陣劇烈的撞擊,王大夫一聲歎息,結束了。兩個人一起喘息了,喘息得厲害。小孔都沒有來得及讓喘息平息下來,說:「下來,快穿![36]

 

兩個人足足花了十多分鐘才把衣服穿上了,還是不放心,又用腦子檢查了一遍,再一次坐下的時候兩個人都已是一頭的汗。王大夫顧不上擦汗,匆匆把門打開,隨手抓起了自己的報時手錶,才十點二十四分。這個時間嚇了王大夫一大跳。還有三十六分鐘呢。這就是說,他們真正用於做愛的時間都不到一分鐘,也許只有幾十秒。而這空餘出來的三十六分鐘,卻要白白地浪費在毫無意義的等待,等下早班的人回家。然後,向他們證明,他們什麼都沒有做。

王大夫跟小孔抱歉,小孔難過卻哭不出來。只是沮喪,第一次感受到了屈辱。是她自己讓自己變成一條不知羞恥的母狗。小孔跟王大夫提議:我們結婚吧!

 

                                                       

 

    張宗琪是「沙宗琪盲人推拿中心」的另一個老闆。 

    與性格外露、處事張揚、能說會道的沙複明比起來,張宗琪更像一個盲人。他的盲態很重。張宗琪一周歲的那一年因為一次醫療事故壞了眼睛,從表面上看,他的盲是後天的。然而,就一個盲人的成長記憶來說,他又可以算是先天的了。張宗琪內斂自閉,從不說廢話。一旦說了什麼,結果就必然是什麼。如果一句話不能改變或決定事態的結果,他寧可閉嘴不說。
   
沙複明是老闆,幾乎不上鐘。他在推拿中心所做的工作就是日常管理。張宗琪卻始終堅持在推拿房裏上鐘。這一來張宗琪的收入就有了兩部分,一部分是推拿中心的年終分紅,和沙複明一樣多;另一部分是每小時十五塊錢的提成,差不多和王大夫一樣多。張宗琪是個實際的人,不像沙複明好大喜功。

    張宗琪極度地害怕人。五歲那年,做建築包工的父親第二次結了婚,父親帶回了一個渾身彌漫著香味的女人。他不香的媽媽走了,他很香的媽媽來了。但他卻在心裡叫她臭媽。臭媽活該了,她「在夜裏頭經常遭到父親的揍,父親以前從來都沒有揍過不香的媽媽。臭媽被父親揍得鬼哭狼嚎。她的叫聲悲慘了,淒涼而又緊湊,一陣緊似一陣。」[37]張宗琪聽在耳裏,喜上心頭,但很奇怪,父親那樣揍她,她反過來對張宗琪相當客氣。
    
妹妹出生之後,臭媽的身上沒有香味了。父親在夜深人靜再也不揍臭媽了。父親甚至都很少回來。後來,很少回家的父親卻請來了另一個女人給他們做飯。張宗琪同樣不喜歡這個女人,她和臭媽一直在嘰咕。她還傳話。她告訴臭媽,她說張宗琪說了,她臭。臭媽就是在兩個女人短暫的嘰咕之後,第一次揍他的。他疼得撕心裂肺,但卻不叫。他知道這個女人的詭計,他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發出那樣悲慘的聲音來,好讓她心花怒放的,他要等父親回來,把這件事情加油添醋告訴父親。但是,臭媽威脅他說:「小瞎子,你要是亂說,我能毒死你,你信不信?」張宗琪相信臭媽和為他們做飯的女人都能毒死他。所以長期的家庭生活他一直都在防毒。

    過度的防範最終剝奪了他的愛,張宗琪在上海談過一次戀愛,他們的戀愛已經發展到了接吻的地步了。從第一次接吻的那一天張宗琪就對接吻充滿了恐懼,他其實是喜歡吻的,他的身體在告訴他,他想吻,也需要吻,可他就是害怕。後來,女朋友以為他不愛她就提出分手了。

    童年的陰影讓當上老闆的張宗琪只要求一項:廚師,必須由他來尋找,由他考核,由他決定。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當初和沙複明合股時,兩個商量好,在推拿中心,決不錄用自己的親屬。可是,張宗琪還是把遠親的金大姐弄過來了。好在沙複明認為就一個廚師,也不是什麼敏感的位置,也不在意。

    金大姐是鄉下人,丈夫和女兒都在東莞打工,老家裏其實就她一個人。一年要守三百多天的活寡,日子真是難熬。就在丈夫和女兒離家的第四年,她終於和村子東首六十七歲的二叔「好」上了。說「好」是不確當的,準確來說,金大姐是被二叔欺負了。但金大姐本來可以喊,可她卻沒有喊出來,她抵擋不住二叔的撞擊,她從未體會過的,又害怕又來勁。他們總共就「好」了一回,但之後她一見到二叔的身影就心驚肉跳。金大姐就是為了逃離自己的村莊,出門打工的。

    然而,誰又能料到,就是廚師這麼一個不敏感的位置,竟然鬧出了個敏感的大動靜──金大姐在一餐分配羊肉時,被高唯發現她分配不均,金大姐看誰順眼了就讓誰多吃幾口。

    金大姐要走或留,沙複明把決定權留給張宗琪。金大姐也快四十歲的人了,在南京能得到一份這樣的工作,實在不容易。但金大姐不想張宗琪為難,主動跟張宗琪提出離開,但沙複明當下只是要她別「鬧」,卻沒有提「走」的事。金大姐沒敢動,但目光卻意外地和高唯對上了。四隻有效的眼睛都很自信地在挑釁著。

 

                                                       

 

張一光也是後天的盲人,他來自賈汪煤礦,做過十六年的礦工,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了。出來討生活的盲人大多都年輕,平均下來也不過二十五六歲,張一光卻已經快四十歲了。三十五歲之前,他一直都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三十五歲那年,一場瓦斯爆炸把他的兩隻瞳孔徹底留在了井下。眼睛壞了,怎麼辦呢?張一光半路出家,做起了推拿。張一光有他的殺手鐧,力量出奇地大,還不惜力氣,客人一上手就「呼哧呼哧」地用蠻,幾乎能從客人的身上采出煤炭來。有一路的客人特別喜歡他。沙複明看中了他的這一點,把他收下了。

    作為一個後天的盲人,張一光算是特別的──

 

      後天的盲人大多過分地焦躁,等他安靜下來的時候,其實已經很絕望了,

      始終給人以精疲力竭的印象。張一光卻不是這樣。他是瓦斯爆炸的倖存

      者。那一場瓦斯爆炸一共奪走了張一光一百一十三個兄弟的性命,……張

      一光卻活了下來。他創造了一個奇跡。當然,他付出了他的雙眼。活下來

      的張一光沒有過多地糾纏自己的「眼睛」,他用黑色的眼睛緊緊盯住了自

      己的內心,那裏頭裝滿了無邊的慶倖,自然也有無邊的恐懼。
     
張一光的恐懼屬於後怕。後怕永遠是折磨人的,比失去雙眼還要折磨人。

      從這個意義上說,失去雙眼反而是次要的了。因為再也不能看見光,在相

      當長的時間裏,張一光認准了自己還在井下。他的手上永遠緊握著一根棍

      子,當恐懼來臨的時候,他就坐在凳子上,用棍子往上捅。這一捅手上就

      有數了,頭上是屋頂,不是井下。[38]

 

在南京,張一光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就摸進了洗頭房。他要用他掙來的錢找「他的」女人。喜歡誰就是誰。張一光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真真切切地愛上了嫖,隔三差五就要去一趟,三四回下來,他感覺內心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他不再「悶」著了,他做礦工的那會兒是多麼的苦悶,做推拿比礦工的那會兒還要活潑和開朗。張一光感到慶倖,在瓦斯爆炸時,飛來的石頭只是刮去了他的眼睛,而不是他的命根子。

張一光的兩隻眼珠子早就沒有了,但他的兩隻耳朵卻發現了小馬對小孔「動心思」了。他知道小馬終日沉醉在他的單相思裏,雖甜蜜也痛苦得很。張一光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他知道小馬這樣下去太危險了,於是把小馬哄進了洗頭房,讓他得以生理發洩,那麼小孔在小馬的心裡就不會那麼鬧心了。

 

                                                       

 

小孔和金嫣兩人並不對頭。小孔不高興金嫣專門找王大夫說話。但這個醋小孔沒辦法吃,因為金嫣又不是背地裏偷雞摸狗,人家大大方方的,開個玩笑還不行嗎?況且金嫣也是有男朋友的人。

但卻出現了個機會讓小孔和金嫣打開了心結,成了好朋友。

依照次序,她們兩個被前臺同時安排到一間雙人間裏去了。客人是兩個男人,小孔安排要推拿喝了酒的老闆,而金嫣則是推拿老闆的司機。

 小孔怕酒氣,聞不得。兩個客人剛剛躺下來,小孔就從鼻孔裏出了一口粗氣,但體貼的金嫣馬上走到小孔的面前,什麼都沒有說,就把一身酒氣的老闆的生意接過去了。金嫣的這個舉動出乎小孔的意料,心裏頭卻還是感謝了。

小孔心想:金嫣怎麼知道自己害怕酒氣呢?想必還是聽王大夫說的吧。這個女人真的有量,自己都對她那樣了,她始終都能和王大夫有說有笑。

小孔害怕酒氣,其實是小時候落下的病根,在她幼小的記憶裏──

 

  父親一直都是酒氣熏天的。在兩歲的小孔盲眼之後,這個皖北的鄉村教師

  動不動就醉。醉了之後再帶著一身濃郁的酒氣跌跌撞撞地回家。父親一回

  家小孔的災難就開始了,他會把女兒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讓女兒「睜開

  眼」。女兒的眼睛其實是「睜」著的,只是看不見。父親卻瘋狂了,一遍

  又一遍地命令:「睜開!」女兒不是不努力,可女兒一直也弄不明白,到

  底怎樣才能算把眼睛「睜開」呢。父親便用他的雙手捏住女兒的上眼皮,

  幾乎就是撕。他一心要用他粗暴的指頭替可憐的女兒「睜開」她的眼睛。

  可是,這又有什麼用?這時候父親就出手了,開始打。女兒的母親還能怎

  麼辦,只能用自己的身體護住自己的女兒。但真正讓小孔恐怖的還不是父

  親的打,真正恐怖的往往是第二天的上午。父親的酒醒了。醒酒之後的父

  親當然能看到女兒身上的傷,父親就哭。父親的哭喪心病狂。他摟住自己

  的親閨女,可以說呼天搶地。——這哪里還是一個家,活脫脫地變成了人

  間地獄。母親不想讓女兒失去父親,她在忍。一直在忍。忍到女兒六歲,

  母親終於提出來了,她要離婚。父親不答應。不答應可以,母親提出了一

  個嚴厲的要求,為了女兒,你這一輩子不得再碰酒。父親靜默了一個下午,

  一個下午過去了,父親答應了。父親說,好。父親用一個「好」字乾淨徹

  底地戒絕了他的酒癮,從此沒有碰過女兒一根手指頭。父親一不做,二不

  休,為了他的女兒,他一個人去了醫院,悄悄做完了男性絕育手術。[39]

     
長大的小孔到底懂得了父親對她的愛,儘管那是一份不堪承載的極端、畸形和病態的父愛。父親實在是愛自己的。為了這份愛,小孔要努力做到自強不息。但是,小孔對酒氣的恐懼卻終生都不能消除。

 這一天下暴雨,推拿中心沒有什麼生意,兩個女人不想呆在休息區裏,一起去了推拿房。她們決定給彼此做腹部減脂。在推拿的過程,她倆聊起彼此對結婚的期待。小孔羨慕金嫣,因為她的婚禮只能背著自己的父母;但金嫣卻告訴小孔:泰來不肯舉辦婚禮。泰來在金嫣的面前是這樣表述他們的婚禮的:「在我的心裏,我們的第一個吻就是婚禮,我要把每一分錢都花在你的身上,我才不會燒錢給別人看呢。」[40]

泰來為何這樣說呢?這件事是金嫣一直都不知情──

 

早在出門打工之前,泰來的父母就和泰來談妥了,到了泰來結婚的那一天,「家裏頭」不打算給泰來置辦了。原因很簡單,泰來未來的媳婦十有八九也是個盲人,兩個瞎子在村子裏結婚,不體面,也不好看,被人家笑話都是說不定的。泰來的父親乾脆給泰來挑明瞭,該花的錢「我們一分也不會少你的」,「都給你」。婚禮嘛,別辦了。泰來同意了。這其實也正是泰來的心思。泰來是在挖苦和譏笑當中長大的,心裏頭明白,村子裏並沒有自己的朋友,誰又能瞧得起他呢?連他的妹妹都不待見他。拿一筆錢多好。少說五六萬,多則七八萬。把這筆錢揣在自己的手上,又免去了一分丟人現眼的差事,多麼地實惠,是一筆划算的好買賣。[41]

 

    所以,對於金嫣可望一個隆重的婚禮,否則寧可不結婚,這事是深深困擾著泰來的。

 

                                                       

 

半個月來,王大夫的弟弟所欠的兩萬五千塊錢始終是一塊石頭。王大夫向沙複明預支了一萬塊錢的工資,再加上王大夫過去的那點現款,他還是把兩萬五千塊錢給湊齊了。王大夫什麼都沒有解釋,好在沙複明什麼也沒有問。但他告訴自己這絕對是最後一次的,兩萬五千塊錢是王大夫的贖罪券。

王大夫還沒坐過計程車,他今天要花錢好好享受一下。王大夫招了車,車子停了下來,司機卻是個急性子,說:「上不上車?磨蹭什麼呢?」王大夫突然就是一陣緊張,他壓根兒就不會坐計程車。王大夫在短暫的羞愧後鎮定了下來,心情壞透了的王大夫回說:「你喊什麼?下來。給我開門。」

司機打量王大夫戴著墨鏡,司機知道了,他是個盲人。但是,不像。越看越不像。司機不知道今天遇上了哪一路的神仙。司機還是下來了替王大夫打開了計程車的車門。司機回到駕駛室,客氣而卑微地說:「老大,怎麼走?」

王大夫被喊成的「老大」,才會意過來今天實在是不禮貌了。他平時從來都不是這樣的。但諷刺的是,不禮貌的回報竟是如此的豐厚,司機反而對他禮貌了。其實「盲人和健全人打交道始終是膽怯的,道理很簡單,他們在明處,健全人卻藏在暗處。這就是為什麼盲人一般不和健全人打交道的根本緣由。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的一種動物,是有眼睛的動物,是無所不知的動物,具有神靈的意味。他們對待健全人的態度完全等同于健全人對待鬼神的態度:敬鬼神而遠之。」[42]

王大夫回家後,肩膀上突然出現了弟弟的一隻手。王大夫笑笑,伸出右手,他要和自己的弟弟握個手。王大夫的右手剛剛握住弟弟的右手,他的左手出動了,帶著一陣風,他的巴掌準確無誤地抽在了弟弟的臉上。並且喊著要他 「滾出去!」說他不配待在這個家。王大夫對幾個討債人堅持他弟弟不走,他就不給錢。後來弟弟走了,王大夫走進廚房,覺得自己已經不是人了。他脫去了上衣,提著菜刀,再一次回到了客廳對三個討債人說──

 

  「知道我們瞎子最愛什麼?」

  「錢。」

  「我們的錢和你們的錢是不一樣的。」
     
「你們把錢叫做錢,我們把錢叫做命。」
     
「沒錢了,我們就沒命了。沒有一個人會知道我們瞎子會死在哪里。」
     
「你們在大街上見過討飯的瞎子沒有?見過。」
     
「討飯我也會。你們信不信?」
     
「可我不能。」
     
「我是我爹媽生的,我不能。」
     
「我們有一張臉哪。」

  「我們要這張臉。」
     
「我們還愛這張臉。」
     
「要不然我們還怎麼活?」

  「我得拿我自己當人。」

  「拿自己當人,你們懂不懂?」
     
「你們不懂。」

  「兩萬五我不能給你們。」
     
「我要把兩萬五給了你們,我就得去討飯。」
     
「我的錢是怎麼來的?」
     
「給你們捏腳。」
     
「兩萬五我要捏多少只腳?」

      「一雙腳十五塊。一隻腳七塊五。」
     
「兩萬五我要捏三千三百三十三隻腳。」

      「錢我就不給你們了。」

      「可賬我也不能賴。」

      「我就給你們血。」[43]

 

血已經流到王大夫的腳面了。王大夫覺得他的血不夠勇猛,他告訴討債人他還有一條命。王大夫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了。要他們給句話,夠了沒有?清賬了是吧?他們終於說「夠了。」王大夫請他們離開時,把刀送到他們其中一人面前,說:「那個畜生要是再去,你就用這把刀砍他。你們想砍幾段就砍幾段。」[44]

王大夫的父母驚魂未定,王大夫也是的。他本來已經決定了,把弟弟的賭債還給人家的。可是,也卻沒有,反而做出了荒謬的流氓舉動。但在王大夫的父母眼中他簡直就是電視劇裡的英雄。

王大夫在醫院縫了一百一十六針,但卻被員警攔在了急診室。醫生替王大夫報了警。很顯然,患者的傷口整整齊齊,是十分標準的刀傷。換了一般人,醫生們也許就算了,但是,患者是殘疾人,有人對殘疾人下這樣的毒手,醫生不能不管。王大夫面對員警的質問,堅持說他只是想要看看自己的血,他能看見自己的血是乾淨的顏色。員警問他乾淨是什麼意思?王大夫說:「乾淨就是自食其力。」王大夫還是堅持是他自己幹的,他跟員警發毒誓,王大夫說:「如果我說了瞎話,一出門我的兩隻眼睛就什麼都能看見。」[45]

 王大夫沒有回推拿中心,他必須先回家,冰箱裏還有他的兩萬五千塊錢。進了門,弟弟已經在家,正躺在沙發上啃蘋果。王大夫拿了錢離開後,家裏卻突然吵起來了。王大夫不能確定父母親都說了什麼,但是,弟弟的話他聽見了。弟弟對父母控訴他不公平的命運:「你們為什麼不讓我瞎?我要是個瞎子,我就能自食其力了!」[46]

 

                                                       

 

張宗琪同意沙複明的提議要拆夥了。沙複明急於分開,和張宗琪的隔閡是其一,最要緊的還在他和都紅的關係。他要再開一家門面,和都紅一起,新門面開張之後,沙複明要買一架鋼琴。只要都紅願意,她每一天都可以坐在推拿中心彈琴,工資由他來付。這樣做有兩個好處:第一,琴聲悠揚,新門面的氣氛肯定就不一樣了,他可以提供一個有特色的服務;第二,拖住都紅,這才是問題的關鍵。都紅在,希望就在,幸福就在。

 

                                                       

 

小馬對性上癮了,但其實小馬是在洗頭房的小蠻身上找尋小孔的影子,每當在頂點時,小馬一把揪住小蠻的頭髮說:「嫂子。」事實上,「嫂子」這兩個字已經被小馬銜在了嘴裡,並沒有喊出來;然而,小蠻卻愛上了小馬,小蠻注意到小馬的眼睛其實是好看的,小馬乾淨清澈的「目光」也好看, 小馬不只是看,他還聞。他終於動用了他的鼻尖了,他在小蠻的身上四處尋找。他的聞有意思了,像深呼吸,似乎要把小蠻身上的某一個秘密吸進他的五臟六腑。幾次後,小蠻從小馬身上體驗到很久沒有的高潮。

隔了一個星期,小馬又到洗頭房他跟小蠻道別說他對不起她,欺騙了她。也表示他不會再來找她了。但是小蠻卻捨不得小馬了,小蠻抱住了小馬,吻了起來,小蠻的身體在小馬的懷中顯露出了不可思議的餓。但他倆太享受了,忽略了門面房裏所有的瑣碎動靜。他們一點都沒有意識到兩個員警已經站在了床邊。
   
之後,小馬不辭而別,離開了推拿中心。

小孔找到機會打電話給小馬。她認為她這個做嫂子的必須打個電話說一聲再見。小馬愛她,這個糊塗小孔不能裝。在許多時候,小孔「真心地希望自己能夠對小馬好一點。可是,不能夠。對小馬,小孔其實是冷落了。她這樣做是存心的。她這樣做不只是為了王大夫,其實也是為了小馬。她對不起小馬。嚴格地說,和小馬的關係弄得這樣彆扭,她有責任。是她自己自私了,只想著自己,完全沒有顧及別人的感受。小馬對自己的愛是自己挑逗起來的。如果不是她三番五次地和人家胡鬧,小馬何至於這樣。斷然不至於這樣的。還是自己的行為不得體、不確當了。唉,人生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死胡同,一不小心,不知道哪一隻腳就踩進去了。」[47]
   
但是小馬的手機小孔這一輩子也打不進去了。他的手機已然是空號,他是鐵了心了,不想再和任何人有瓜葛了。

 

 

                                                       

 

小馬剛離開,老資格的季婷婷也宣佈要回老家結婚了,都紅感到離別的難過,當晚特地等季婷婷一起下班回家,打算一路說回去,她想讓季婷婷知道她能遇上她,是多麼地幸運。季婷婷告休息室整理東西,都紅等在門邊,把手搭在了門框上,誰之後來吹來了一陣風,房門砸在了門框上,結果右手的大拇指骨折了,大拇指一斷,就算醫生用鋼板和鋼釘再給她接上,對一個推拿師來說,那只手也等於是殘了。盲人本來就是殘疾,都紅現在已經是殘疾人中的殘疾了。

季婷婷沒有走,她到底還是留下來了。都紅催過她兩次要她回去結婚,但季婷婷什麼也不說,只是不聲不響地照料都紅。季婷婷的心裏只有一條邏輯關係,如果不是因為結婚,她就不會走;如果不走,都紅就不會等她;如果都紅不等她,都紅就不可能遇上這樣的橫禍。現在,都紅都這樣了,她一走了之,心裏怎麼過得去。但都紅不希望她自責,就希望她早一點回家完婚。她這樣留下來,對都紅其實也是一個折磨。

究竟是長時間的姐妹了,金嫣知道季婷婷和都紅的心思。金嫣回到推拿中心,替季婷婷在沙複明的那邊清了賬,托前臺的高唯買了火車票,命令泰來替季婷婷收拾好全部的家當。第二天的傍晚,金嫣叫來了一輛計程車,硬是把季婷婷塞上了火車。金嫣回到了醫院,掏出手機,撥通了季婷婷,把撥通了的手機遞到都紅的手上。都紅不解,猶猶豫豫地把手機送到了耳邊。一聽,卻是季婷婷的呼喊,她在喊「妹妹」。但接下來都紅就聽到了火車車輪的轟響。都紅頓時一明白過來就對手機喊了一聲「姐」。兩人都得到的解脫,都紅最後是歪在了金嫣的懷裏,她央求金嫣抱抱她。

 

                                                       

 

沙複明請來了一位裝修工,給休息區的房門裝上了門吸。現在,只要有人推開房門,推到底,人們就能聽見門吸有力而又有效的「嗒」的聲響,叫人分外地放心。

身為老闆,沙複明完全可以在他的推拿中心裏頭建立一個小區域的社會。他完全可以在錄用員工時和他們簽署一份合同的,有了合同,他就可以要求員工們去購買一份保險。
   
關於工作合同,沙複明在上海時就想過了,他十分渴望和他的老闆簽訂一份工作合同。但大夥兒窩在宿舍討論過後,誰也不願出面,事情就不了了之了。這是中國人的特徵──「人們不太情願為一個團體出頭。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進一步放大了,反過來卻成了一個黃金原則:憑什麼是我?中國人還有中國人另外的一個特徵,僥倖心重。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一樣被放大了,反過來也成了另一個黃金原則:飛來的橫禍不會落在我的頭上的。不會吧,憑什麼是我呢?」[48]

沙複明在籌建「沙宗琪推拿中心」的過程中立下了重願,他一定要打破這個醜陋的潛規則。無論如何,他要和每一個員工規規矩矩地簽上一份工作合同。就算他的推拿中心再小,他也要把它變成一個現代企業,員工的基本利益,必須給予最充分的保證。奇怪的是,當沙複明當上老闆後,前來招聘的員工沒有一個人和他商談合同的事宜。他們沒提,沙複明也就沒有主動過問。邏輯似乎是這樣的,老闆能給一份工作,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還要合同做什麼?沙複明想過這件事情的,原因在於:「還是盲人膽怯,還是盲人抹不開面子,還是盲人太容易感恩。」[49]

 沙複明想過如果沒有之前的「羊肉事件」,如果沒有他提出「分手」的前提,也許還能夠和張宗琪商量一下,把都紅的事情放到桌面上來,給都紅「補」一份合同,爭取一份賠償。但現在不行了,撇開沙複明和張宗琪白熱化的關係不說,沙複明和都紅如此的曖昧,沙複明的動議只能是徇私情。他說不出口且說了也是沒用。沙複明對於他的無能為力,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王大夫對於沙複明對都紅的感情感受在心裡,他告訴沙複明:「她不愛你。」「聽我說兄弟,死了那份心吧。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的心裏全是她。可她的心裏卻沒有你。這不能怪人家。是不是?」[50]

 

                                                       

 

推拿中心充滿了人情味,大家除了籌錢替都紅繳醫藥費和住院費,還準備在都紅出院時,舉辦一個小小的歡迎儀式。重要的是王大夫給沙複明提出了兩點建議:第一,真正可以幫助都紅的,是替她永遠保密。不能把都紅斷指的消息說出去。萬一洩漏出去了,不會再有客人去點她的鐘;萬一將來她離開到別的地方也一樣可以找到工作。第二,都紅的另外的四個手指是好的。所以,她還可以做足療。做足療固然離不開大拇指,然而,關鍵卻在中指和食指。只要這兩個指頭的中關節能夠頂得住,一般的客人根本就不可能發現破綻。都紅把全身推拿的那一個部分讓出來,大夥兒不要在足療上和她搶生意就行了。這樣一來,都紅每天都會有五六個鐘,和過去一樣的。什麼都沒有發生。

但是都紅卻謝絕了大家的好意,第一,大家有意湊合她和沙複明,但是他真的不喜歡沙複明,他不能接受他的同情和憐憫。第二,她認為,誰的都不能欠,再好的兄弟姐妹都不能欠。她不想做任何人的累贅。她最後決定要回家靠父母了。

都紅留下了一封感謝信感謝大家,最後一句話是留給沙複明的:「複明哥,謝謝你。」

 

                                                       

 

沙複明原本是為了慶祝都紅的出院邀請大夥兒出來宵夜的。此一時,彼一時了。沙複明身上的力氣沒有了,好在還有胃疼支撐在那兒,要不是胃疼,沙複明自己都覺得自己是空的了。

到了路邊店,老闆招呼著大家入座,可是都還沒開始吃喝,沙複明已經被發現在衛生間門口,吐得滿地是血。沙複明被緊急送進了醫院手術室──

 

  盲人們尾隨在手推床的後面,來到了電梯的門口。沙複明被送進了電梯, 

  除了沙複明,護士拒絕了所有的人。高唯胡亂地撲到一個醫生的身邊,問

  清了手術室的方位,一把拉住了王大夫的手。王大夫又拉起張宗琪的手。

  張宗琪又拉起金嫣的手。金嫣又拉起小孔的手。小孔又拉起徐泰來的手。

  徐泰來又拉起張一光的手。張一光又拉起杜莉的手。杜莉又拉起了小唐的

  手。小唐又拉起了金大姐的手。他們就這樣來到了手術室的門口,站定了,

  鬆開手,分出了兩列,中間留下了一條走道。
     
一個護士來到列隊的中間,問:「你們誰負責?需要簽字。」
     
王大夫說:「給我。」

  王大夫往前跨出了一步,張宗琪卻把他攔在了一邊,護士便把簽字筆塞到

  了他的手上。[51]

 

將近兩個鐘頭後,醫生帶來好消息,手術很好,還要觀察七十二小時。王大夫一直在猶豫,沙複明一定是病得很久了,但所有人卻對他一無所知——沙複明一直是他們身邊的一個洞,一個僅僅使自己墜落的洞。也許,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洞。他們每一個人都在向著無底的、幽暗的深處瘋狂地呼嘯。王大夫也覺得自己墜落下去了,突然一陣難受。他要哭。王大夫告訴自己,不能讓自己變成一個洞。王大夫拽住小孔,像拽住一根稻草,一把就把小孔摟在了懷裏,下巴擱在了小孔的肩膀上,眼淚鼻涕都出來了語無倫次地說:「結婚。結婚。結婚。」他帶著哭腔哀求說:「我們一定要有一個像樣的婚禮。」王大夫懷裏的女人不是小孔,是金嫣。金嫣當然是知道的,卻怎麼也不情願離開王大夫的胸膛。金嫣也哭了,說:「泰來,大夥兒可都聽見了——你說話要算數。」[52]

    小說寫出了一群在黑暗中摸索、尋找安全感的盲人的生活,因為看不見,他們必須努力戰勝自己,並且和正常人的社會相抵抗。他們和正常人一樣,需要尊嚴、愛情和自我實現。

    作者在小說中著重世態人情的描寫,貼近當下生活的書寫姿態展現了無比的人道關懷。



[1]畢飛宇:《推拿》,序。

[2] 畢飛宇:《推拿》,序。

[3] http://www.de-cn.net/mag/lit/zh4690041.htm,文化視界,中德文化網。

[4]李敬澤:〈中國之體與心──新版序〉,《推拿》,台北:九歌出版社,20097月,序頁6~7

[5]畢飛宇:《推拿》,頁11

[6]畢飛宇:《推拿》,頁13

[7]畢飛宇:《推拿》,頁15

[8]畢飛宇:《推拿》,頁16

[9]畢飛宇:《推拿》,頁17

[10]畢飛宇:《推拿》,頁18

[11]畢飛宇:《推拿》,頁19~20

[12]畢飛宇:《推拿》,頁24

[13]畢飛宇:《推拿》,頁31

[14]畢飛宇:《推拿》,頁31

[15]畢飛宇:《推拿》,頁33

[16]畢飛宇:《推拿》,頁27~28

[17]畢飛宇:《推拿》,頁48~49

[18]畢飛宇:《推拿》,頁58~59

[19]畢飛宇:《推拿》,頁62

[20]畢飛宇:《推拿》,頁69~70

[21]畢飛宇:《推拿》,頁77

[22]畢飛宇:《推拿》,頁77

[23]畢飛宇:《推拿》,頁81

[24]畢飛宇:《推拿》,頁88

[25]畢飛宇:《推拿》,頁91

[26]畢飛宇:《推拿》,頁101

[27]畢飛宇:《推拿》,頁113

[28]畢飛宇:《推拿》,頁148

[29]畢飛宇:《推拿》,頁177

[30]畢飛宇:《推拿》,頁177~178

[31]畢飛宇:《推拿》,頁125~126

[32]畢飛宇:《推拿》,頁127

[33]畢飛宇:《推拿》,頁131

[34]畢飛宇:《推拿》,頁145

[35]畢飛宇:《推拿》,頁163

[36]畢飛宇:《推拿》,頁172

[37]畢飛宇:《推拿》,頁206

[38]畢飛宇:《推拿》,頁215

[39]畢飛宇:《推拿》,頁223~224

[40]畢飛宇:《推拿》,頁229

[41]畢飛宇:《推拿》,頁229

[42]畢飛宇:《推拿》,頁238

[43]畢飛宇:《推拿》,頁241

[44]畢飛宇:《推拿》,頁242

[45]畢飛宇:《推拿》,頁246

[46]畢飛宇:《推拿》,頁247

[47]畢飛宇:《推拿》,頁293

[48]畢飛宇:《推拿》,頁285~286

[49]畢飛宇:《推拿》,頁286~287

[50]畢飛宇:《推拿》,頁292

[51]畢飛宇:《推拿》,頁315~316

[52]畢飛宇:《推拿》,頁317

 

 

 

出自 陳碧月 : 《當代華人小說選讀》, 五南圖書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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