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著一向堅強的友人,來到了這新蓋不久的生命紀念館,她空洞的眼神很是令我心驚,我緊緊攙扶著她讓她做為依靠,她抿著唇不發一語,我真怕下一秒鐘她會再度歇斯底里,悲從中來又哭昏了過去。
「真的決定這麼做了嗎?」我小心試探的再一次問著。
「嗯,這是妹妹生前的願望。」她的聲音聽來沒有高低起伏。
「那要在這張同意書上簽名囉。」前來協助的志工也小心翼翼的說著。
友人顫抖著雙手,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在視線模糊中,一筆一劃在沒有溫度的紙上刻下了字跡。
「劉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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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怡是班上的風雲人物,明眸皓齒才貌雙全,她的身邊始終不乏追求者,或許是緣份,一畢業她就嫁給了交往多年的男友,婚後育有一女,日子聽說過得平凡又快樂。接著幾年,班上的同學陸續步入婚姻的殿堂,當最後一位小姑獨處的同學也找到男主角時,她的女兒都已經準備就讀高中了。
從前在班上我們各有一個小圈圈,彼此間並不算肝膽相照的死黨,會成為好友,是在我產後回院門診時,巧遇了前來看診的她,當時的她正透過醫師調養身體,想再生個男胎給夫家交代,只因為我們是舊識,還恰好看同一位婦科醫師,她又得知我剛產下一名壯丁,無形中拉近了許多距離,婚後幾乎和同學們失去聯絡的她,就這樣在如此巧合的情況下,和我產生了聯繫,也因為有著聊不完的媽媽經,愈聊愈契合的我們開始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妹妹是心怡的掌上明珠,她遺傳了媽媽美麗的外表,可惜沒有遺傳到媽媽的好命,她自幼體弱多病,經常往返各家醫院,心怡就是為了照顧她,所以疏於和同學們聯絡。心怡一直自責自己懷孕時太過大意,才會造成妹妹早產,還覺得妹妹先天不足是她的錯,一定要靠後天調養才能彌補,於是她辭去工作,做個全職的家庭主婦,以便隨時隨地陪在女兒身旁,給她最完整的照顧。
為著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在她還未就學前,夫妻倆遲遲不敢再生第二胎,就怕會分散了注意力,妹妹被他們呵護的就像溫室裏的花朵,只可遠觀不得褻玩,禁不起任何風吹日曬雨淋,果不其然,這樣的一朵花在遭受了愛情的蟲害後,就以最快的速度凋零。
妹妹是個易感的孩子,小小年紀的可人兒,竟懂得死亡的意義,心怡曾告訴我,有一次她們在醫院候診時,在長長的走道上恰巧遇到一位全身已覆蓋著白布的往生者,正被醫護人員從某病房推出,當時她覺得很不吉利,只好不停默念著佛號,並帶著妹妹快步通過,當妹妹了解了那是一具大體以後,不但不覺得害怕,還問心怡:人死了以後會到哪裏呢?身體沒有用了以後,可以資源回收嗎?接著又喃喃的說: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她也要把她的身體捐出來做資源回收。這些話讓當時的心怡聽得淚入雨下、心如刀割,但她仍強裝鎮定,極力安撫著妹妹,當時的她們並不知道死神的召喚就要來到。
妹妹在學校的社團,認識了志同道合的同伴,其中有一位男同學更是擄獲了她年輕的心,她在不知不覺中踩進了愛情的網,泥足深陷不可自拔,男同學畢竟青春無敵,覺得人生不是只有戀愛而已,就算戀愛了也不一定就會長相廝守、到死到老,這樣不同的愛情觀,顛覆了妹妹整個父母以外的世界,像一枚原子彈迅速的摧毀了她的心靈,從小到大備受呵護的她受不了這樣的打擊,竟徹底崩潰無法上學。接下來的日子,妹妹以藥度日要人看守,心怡以淚洗面不能自己,兩母女都在承受著那撕裂的痛,失去痛覺的妹妹不會說,還有痛覺的心怡不敢說。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同時服用多種藥物又無求生意志的妹妹,身體是每況愈下,看不到年青人應有的活力,不放棄的心怡這會兒也心力交瘁,對於老天給的課題,她們顯然都無力招架,雖然這一路她們互相為伴,但是現在卻漸行漸遠慢慢分成兩條平行線。
一年後,妹妹死於心肺衰竭,她走得並不突然,心怡雖早有心裏準備,卻仍是哭到昏厥,才十七歲呀!那是她拿命產下的小女兒呀!那溫潤的小手曾如此緊緊握在掌心,那白玉的身體曾那樣緊緊擁在懷中,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讓她白髮送黑髮?老天怎麼能這麼殘忍的奪走那花一般的生命?那日突然對著心怡咧嘴一笑的妹妹,原來是迴光返照,不是我們以為的奇蹟終於發生,不是!不要!不能!不該是這樣的安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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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著心怡在妹妹的房裏整理她遺留下來的物品,那從小到大穿過的裙子,一件一件捏出妹妹瘦弱的身形,那從小到大讀過的書本,一本一本留著妹妹娟秀的字跡,我們整理的速度相當緩慢,因為每一樣都有著她們母女間才懂的秘密:那毛色泛黃的娃娃,上面滴的是妹妹小時候學吃飯時打翻的醬汁;那件破損的短裙,是因為實在太短,心怡不讓妹妹穿,在爭執中不慎勾破的;那條項鍊是妹妹國中畢業時心怡送的禮物,那每一樣物品都還殘留著主人的馨香,現在卻像玫瑰花刺扎痛著主人母親的手……,此時心怡從衣櫃裏抽出了一本上了鎖的日記,我就著她的意思打開了那潘朵拉的盒子,妹妹娟秀的字跡端正的印在散著陣陣花香的扉頁上,我們抱著複雜的心情,跟著妹妹的字裏行間到從前的國度旅行,那遺忘的時光鮮活了起來,妹妹的一顰一笑彷彿近在眼前。
97年1月8日 天氣晴
今天在操場,我又看到了他,每次他都沒有看到我,但是今天他對我笑耶!sweet!他終於注意到我的存在了,這是好的開始,我要加油。
97年1月12日 天氣陰
忍不住又到操場偷望著他打球的背影,那流汗的樣子真是帥!
整本日記記錄的大約都是像這樣關於那個男孩的點點滴滴,我盡量節錄出比較快樂的片段口述給哀傷過度的心怡聽,其中有一段是記錄著交往的過程發生了不愉快的事,妹妹在最後一頁用潦草的字跡歪斜的寫著:生已無趣,死又何懼!他不要我了,我也不想活了!念到這裏不禁令我矇矓了雙眼,原來妹妹在最後的日子裏,對這世界是如此絕望,在那最無助的時候,她竟然沒有向任何人求助,任憑自己美好的芳華被侵蝕,終至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闔上了那本傷心的故事,結局很明白,女主角的生命已畫下休止符,所有可能都再也不可能,她漠視生命的舉動令生養她的心怡悲痛萬分,妹妹是解脫了,但她人生未竟的詩篇,也就這樣不明不白草草收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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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怡在痛定思痛後,決定照著妹妹生前的願望,把她的大體捐贈給相關單位做為教學,但真的要提筆在那同意書上簽名,對她來說簡直是再一次千刀萬剮,撕心挖肺啊!
妹妹的後事簡單的處理完後,愛她的先生送她出國旅行,但那生命中不可承受的痛,就像把火燒乾了心怡,好長一段日子我不曾見過她笑,花一般甜蜜的妹妹呀,妳怎捨得這樣為難著愛妳的父母?若妳地下有知,看見妳的母親如此憔悴,還捨得選擇這樣的告別嗎?
妹妹是心怡的掌上明珠,捧在手心裏細細呵護的花。
如今,這顆明珠已永遠失去光澤,不能再散發奪目光芒。
這嬌美的花已永遠枯萎凋零,再不能見到下一次璀璨的花期。
「花,會再開嗎?」
心怡定定的望著遠方堅強的說:「妹妹的大體已成蓮花菩薩,用另外的方式在這世上,美麗的綻放。」
2010.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