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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在我的身體裡美麗 玉山文學獎散文類第一名 |
創作|散文 2013/09/14 21:02:50 |
我拍照片,一個人在拍,算是獨立作業,拍的是訪談者與我的關係,疏離或親密,全由我的態度來決定。
當然許多陌生人不讓我拍,所以我必須了解陌生人,了解他的故事,必須先做些田野調查,做一些功課,且要相處一段時日,搏得一些感情才有機會拍到好的題材。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喜歡拍照片?我的回答是這樣的。
「照片,流露一個人靜觀中的精神狀態,有浪漫情懷的、有滄桑依戀的,只要透過影像的告白,照片便會說話,她是有生命的,讓人凝視、思索,各自解讀,心照不宣,分享歲月風華,除非你闔上照片,便關上冥想的問候。」
每當我看日治時代長年擔任霧峰林家的攝影師的林草先生拍的照片時,其中有一張「坐在藤椅上的林家小孩」,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照片中小孩子天真可愛,坐在一張藤椅上,那一張圓圓滾滾的樣貌,與頭上的帽子、身上的衣服綴著珠寶,一直笑著臉,彷彿享受著親情的呵護。
在日治時代,日本人規定不准老百姓買自用相機,除非接受官方外拍的攝影師才能擁有相機,而林草先生在當時在為中部州廳拍攝官方的例行紀錄,包括總督出巡霧社一帶原住民的影像,成為一位寫真差使。他經常以南投地區為拍攝主題,一直為南投的人、事、物記錄著,算是他的工作。然而讓我真正感動的原因,是他有不藏私的豁達胸襟,與記錄著全民容顏的精神,在過往的年代,珍藏最美的回憶。林草先生從小寄養在霧峰林家的,七歲就進入私塾學漢文,十四歲那年結識了日本森本寫真館的店主,隨著森本學修整底片的技藝,二十歲頂下師傅荻野的寫真館,開啟「林寫真館」在中台灣營運的生命,十多年努力,林草已經在南投和西螺一帶開連鎖店了。
「照片,如同身體一樣美麗,值得回憶。」林草先生曾經說道。
當我面對日漸隆凸的大肚腩,日益稀少的髮絲,連眼袋浮腫起來,印堂紋鏤刻了歲月的鑿痕,害怕的是「歲月老人」留給我過多的智慧魚尾紋與斑白頭髮,在祂老人家尚未拜訪前,我得先以拍照方式,留住美麗的肉體、歡笑的容顏與時光的回憶。
「美麗,值得回憶。」
這一句話讓我想起好友費奇老師,她是一位美食評論家,也是美學的藝評者,照片如同食材一樣,是有味道的。
她說人生就像在吃苦瓜一樣,回甘,才有美好的記憶。
在客家菜裡,當山苦瓜遇上鹹蛋,就是最好的金沙苦瓜,更是體現鹹苦之間的味覺藝術。細數以鹽巴來醃漬或烹調的菜式,不論做成苦瓜封或其他醃菜,只要以鹽來做發酵媒介,定有回甘的作用。這種滋味不但不苦,反而更有滋味,讓人隱忍不住多扒上一碗飯呢!
你看,很多男人帶著戀母情結的心情,那就是一種味道,如同有些女人心儀對象,都有父親的影子,那是記憶裡是逝去或遺失的味道。很多人最難忘的滋味是媽媽的味道,也可能是父親包水餃的感覺。媽媽其實能有啥特別的好手藝,不過就是一碗打個蛋花、肉絲的打滷麵;或者自擀的水餃皮包覆雪菜肉餡的味道,那股揮著汗水、充滿愛的鹹鮮味道。。
是的!我看林草先生拍的照片,十分自然,有家庭聚餐的,有媽媽包著水餃的,有爸爸炒菜的、有廚師在辦桌的、有工人蹲在地上吃便當的、有賣鐵路便當的等等,一張張充滿味道的照片,全包涵著愛。
過在他扛著他的「第三隻眼」笨重的器材,跟著日本人在南投的山區拍照,留下人情味濃厚的庶民歷史,有著一種特殊的味道。
味道,如同美麗的女人一樣,令人懷念不已。
可是〝美麗的女人〞,點燃了我體內的嫉炉之火,像酸酸的醋情不自禁地酸溜了起來,又像蛇一樣,油滑地鑽到耳際,告訴我,不要受到那些美麗的女人扭捏矯作的姿態迷惑,那些喜悅的、羞怯的、委婉的及含蓄的等動人韻味,皆是巔倒夢想、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的不真實的感覺。
不要久久凝視。
不要目光交會。
不要產生追尋與聯想。
是啊!我愛上不同時空的女人,正以一種偷窺人家的眼神,興奮的、竊喜的、私密的、隱晦的感覺,欣賞她們,難怪那條蛇,一直盤旋在我的腦海裡說:
「我可以掀開你,人性底層的瘡疤。哈!哈!」
那條蛇笑了,爬著,離去。
為了追尋林草日治時期寫真館的影像照片,我好奇地如神話裡的潘朵拉一樣,一不小心,把盒子打開,原本寧靜,沒有任何災害動亂的世界,開始動盪不安了起來;慌亂中的潘朵拉趕緊蓋住盒子,結果盒內,只剩希望沒飛出去。因此,即使人類不斷地受苦受難,生活中遭遇種種挫折,但「希望」都不會消失。
平常的時候,我喜歡看著那些懷舊的照片,總是讓人擁有「希望」與「青春」的温暖,是藝術的,是充滿人文意境的溫度,是沉吟不去的濃郁滋味。而我只是想攫取,攫取這即將關上時光隧道的最後一扇門窗,只是想緊緊地擁抱,那些曾經讓我動容的女人。
我記得派屈克‧迪馬胥利耶曾經說過,每張照片都是一場邂逅,在時間盡頭舞動的人影,漫步於時光隧道,萃取出莫名蔓延的情緒,宛如在黑暗中張開眼睛的催眠經驗。每按下快門的瞬間,就是一趟點亮靈感火花的旅程。
是的,拍照,可以留下人們的青春,一個百看不厭的思念,簡單而生動。
我願意為人們剪一枚夏日,貼上幸福的容顏,在夢裡寄來一樹蟬歌。
自從看了林草先生日治時期寫真館的影像照片,我的心一直在想,一張好照片,彷彿陽光翻曬著半醒的雲朵,飄鳥穿梭其間,舞動快樂樂章的翅膀,順著美妙旋律的氣流,徜徉藍天白雲當中。
「每張照片,都是有情感的。」
林草先生為照片下了定義。
對!就是這一句話,讓他願意以相機書寫自己、他人或家國的生命史,記錄了世代與族群的變遷容顏,一直默默地做著。他的作品包括日治時代文化協會的活動、梁啟超應林獻堂之邀造訪林家、彰化銀行創立週年等。
「美,才是世界上最奇特的一種財富,愈分享,就擁有愈多,拋棄你心中嫉炉的酸味,一旦心頭發酵,還真不是滋味呢!」費奇老師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看著…翻著…,如飛逝的記憶打開潘朵拉的盒子,那些漂亮、動聽、動人的故事精靈全都跑出來了,只要翻到下一頁,每種不知的期待,竟與忘年的我邂逅了起來,一種我偷窺人家的眼神有興奮的、竊喜的、私密的、隱晦的、狎褻的.. ,以各種姿勢pose躺著、坐著、趴著、倒著地看著,照片裡的人物的眼睛擺放角度,隨著躲藏相機後面布幕的攝影師指導,攝影師宛如一隻弄獅,以口令指示拍照者露出梨窩、皓齒、勾魂眼.. 等絕美〝波勢〞,啪一個閃光如雷,在黑色空間捕捉人的靈性,全都收懾在沖洗的人生裡。
現在怎麼費奇老師的酸味,又連結到我的喉頭來?我的心情有點酸酸的味道。
酸味,好比放射狀,一旦碰觸,即有瞬間致命的吸引力,經過身心靈的演繹,那可比閃電的感官還刺激呢!
是的!當我再次面對老照片的女人,她們擺出撩人的pose,站在我面前,奇妙的是,我反而像個gentleman紳士,心裡懷著一望無際的春天,風在身體裡穿梭,情緒波浪劇烈地湧動,卻沒有那激情火辣的夏季感覺。
美麗的女人抵不過時間的摧毀,是不值得留戀的。
據說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禪定,接受「魔王波旬」派遣的三位美如天仙魔女的考驗,她們以「呼氣如蘭」 、「媚眼」、款擺的「長腿細腰」、輕輕嘆息,落淚,想要破解佛陀的定力。然而釋迦牟尼佛一動也不動,祇看見三具白骨在舞蹈著,祂用一指觸地印,那三具白骨就倒地不起,骨骸散落,虛幻一場。 這個公案告誡了我,小心〝色〞字頭上一把刀,凡事小心謹慎點,別讓外在的浮華世界迷惑了頭,失去了本我的修持,經常要保持一顆清靜、自在的心。
後來,有一陣子我迷上了拍記錄片,拍的是市井小民的作品,在拍這些記錄片的同時,也會將自己的糗事、有趣的事、冷笑話、工作不如意的事,分一點出去與這些人分享,取得信賴,他們都叫我〝煙斗桑〞,這就是交心的開始,只要付出多一點給人家,雙方彼此信任、安心,不要一直想挖人家的東西,如果他願意講自己的生命故事,找好一處安靜的地方,將攝影機及腳架架好,趁當下他在描述過去的事情,馬上拍攝下來,否則第二次再找那人拍的時候,他已經沒有當時很high的感覺了。
畢竟他不是演員,我不能要求他事後重拍呀!
我會裝傻地問,你上次好像講得很好,如果他人的〝奇蒙仔〞還好的話,會繼續講上次精采的生命故事。
我印象最深的是,要拍一位腳殘女人的記錄片,其實拍她的時間只有一整天,所以前置作業得先做功課,受訪者才會面對鏡頭侃侃地談下去。
我感覺她像一隻青鳥,啄食郊外的清晨,殘餘的星光,卻學會了堅強,她不想當青鳥,想成為展翅高空的蒼鷹,一張開九尺丈的翅膀,搧拍、揮動羽翼,即可在遼濶、浩瀚的天際遨翔,高傲地抬起頭,順著風的逆流,瞻望未來。
我的師傅曾經說過,拍記錄片,第一得篩選人,也要得讓此人足夠了解你想要拍什麼?達到什麼功效?而非滿腔熱血地亂拍一通。
第二聊熟了,找到信賴的人的特殊地方拍。
你知道嗎?我為什麼要先拍那女人漂亮的臉蛋,實在是她非常地美,然後鏡頭再拍她的缺腳,如果她有自信,就不必刻意去隱藏少了一隻腳的事實,而且是不帶義肢的。
我拍的地點是在日月潭,以影像說故事方式帶入,相對於人來人往的人潮裡,她是如此地緲小,勇氣卻是偉大!
我只要記錄她一天從早到晚的活動,就是她這一生的濃縮寫照。
然而最更我感動的是,她雖缺了一隻腿,卻靠單腿跳舞、游泳、攀岩…。
我以她為女主角,持手機去拍南投的景點,凡是看到特殊的景象拍攝下來,再剪接組合,其實影片拍得簡單,但很有創意,是意念大於技術,意念大於影像。
我喜歡拍南投的街頭影像,與她乾淨的容貌,並以豐富的文字,成了詩的文學手法,來表現南投人的特色,以笑容去迎向每一位陌生人,在她的身上看到的,人非一座孤島的遊民,雖不見人的心,但是笑容有了,人生的風景,更加美麗。
我們來到日月潭,故意讓她手中的一只氣球飛走了,氣球飛走了,不要傳達太多理念,只見那粒心形的氣球飄揚了,紅色氣球飛高了,但是如何將氣球拍得飄高呢?如何去拍飛行的意念呢?終於找到方法,原來我們是搭日月潭的纜車拍的,因為爬樓梯太喘了,拿手機不穩定,但是手機方便,可錄、可拍,但不穩定,只好搭纜車拍了。
其實拍記錄片不需要成本,只要多做幾次練習就好了,而真正的構想,就是她的臉永遠是燦爛的笑容,與明媚動人的日月潭湖面相輝映著,我永遠也忘不了她那張美麗動人的神情。
「她苦嗎?」我不禁地問自己。
費奇老師的話,再次響在我的耳際裡。
苦味,是一種豁然開朗的味道,有道是:「物極必反」正是這個道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到底為何所苦?不外乎想在人生舞台上活得精采、贏得漂亮。正也是苦味,在味覺世界中所要傳遞的意念,當你能夠「生死放兩旁,苦字心中坐」,那離超凡入聖的境界,也不遠矣,智慧自在的核心價值,不也從苦中來嗎?
苦味,我又想到了林草先生,他與孩子們在暗室裡,嚐試藥水成份配方、玻璃版底片的改善,就像一位禪師,不!科學家,不!鍊丹師,不!美學大師,尋求那青春、寫真的蹤跡……。
他們對生命的態度,夠寬、夠廣、夠深,真是令人感動。這時候赫拉巴爾的《過於喧囂的孤獨》那美麗的語句,不止地在我的腦裡浮起….
我讀書的時候
實際上不是讀
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裡
嚼糖果似地嚼著
品烈酒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
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
溶解在我的身體裡
是的!一個人只要抱持樂觀、向上的態度,相信他人生滋味是甘苦的,而美麗,溶解在他的身體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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