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玉清2019告別演唱會一開始就出人意表，他從台下升上來，不是先唱歌，而是先講話，表達他衷心的感謝，這打破了一般演唱會的慣例，並宣布票房收入捐出2千萬元善款，唱歌之前他更拋下一句「聽我娓娓道來…」，預告了這是一個交心的夜晚。
費玉清在歌壇行事一向謹言慎行，早些年媒體生態還有藝人與記者互動的彼此信任，偶爾我和費玉清深談，多少能體會他善感的內心。而無論聽他唱過多少歌，看過他多少逗趣的表演，下了台他幾乎「大隱隱於市」的低調，觀眾從來沒有看過一個赤裸告白的費玉清。
2019大年初四台北小巨蛋舞台上的費玉清，在準備唱今晚的安可曲之前，從他來自一個平凡的家庭打開話匣子：「我從小就立志做歌星。」麗聲歌廳的開場小歌手，唱完之後躲在幕後觀摩，主秀姚蘇蓉的台風技巧歷歷在目；媽媽跟著跑碼頭，鼓勵他唱；爸爸不同階段有不同的人生指引…。
當年西門町最in的秀場麗聲歌廳，就是現在中華路上錢櫃KTV現址，曾是70年代栽植巨星的養分基地，而歌喉能不能成材，則賴父母賜予的天分。費玉清從17歲比賽開始，見過70年代巨星的一身絕學，跑過80年代餐廳秀的車水馬龍，唱過90年代台灣唱片業風生水起，電視節目的黃金年代，再到新世紀大陸真人秀節目叱吒風雲，47個年頭幾經輪迴。
費玉清說他愛唱，故而樂此不疲，但，並不是自己愛唱便能換來歌壇屹立不搖，歌藝、音色、體態、風範、台緣…，由觀眾決定想不想聽？要不要看？靠歌喉吃飯能成為長青樹的，反映在長年食衣住行必須嚴以律己，即使熬到地位尊崇，難保現在真人秀節目鄰座的小鮮肉一聲：「費叔叔。」猛然警醒世代差距。
其實，早在2012年台北場演出之後，我到國際會議中心後台，除了經紀人奚宜，偌大休息室空無一人，看到老友到訪，費玉清開懷閒話家常，他就已經談到尋覓如何漂亮的退場身影了（見拙作「歌不斷」一書費玉清專章），而到頭來什麼時候才算退得功德圓滿呢？
費玉清即將在今年告別歌壇。本報資料照自從個唱時代來臨，無論費玉清的演唱會開到哪裡，第一次2002年7月新加坡室內體育館，2003年3月首度在家鄉台灣巡迴，9月到上海大劇院，我都在現場。多年以來，費玉清始終優雅示人，數百場如一場，一絲不苟，一點不亂，但是，告別的時刻，回到家鄉第一場，千錘百鍊的費玉清還是破了功。
開場不久的「落雨聲」，唱到「世間有阿母惜的囝仔尚好命」，高音上去費玉清神情掙扎泫然邊緣，再一句「阿母啊已經無置遐」更令人傷感，但他矜住了！沒想到下半場，再嫻熟不過的「你是春日風」唱著進歌意外脫拍，及至安可前的「晚安曲」讓他潰堤再也hold不住了。
整理情緒之後，費玉清再度出場，就這樣開始把小巨蛋舞台當做自家客廳，娓娓道來，一講就講了大半時辰。
談親情，他說過去和母親頂嘴，即使自認有理，菲哥教他仍要「曲意承歡」，如今想念父母就坐火車往貢寮的方向去，因為那裡有著過去全家出遊的美好回憶。談友情，他說歌台舞榭來去匆匆，歌壇交友不易，請大家成全他，和江蕙繼續做朋友，他們不是朋友嗎？費玉清話裡有話喔。
費玉清也談愛情，分布在唱歌的每一個段落裡，藉著歌詞品評愛情攻略。他在唱國樂伴奏小調組曲之前，清唱潘秀瓊「只要你的心」，特別強調這四句：「誰要你的金／誰要你的銀／我只要你的心／相親相愛一條心」，幾乎失傳的歌，這些年只有費玉清一唱再唱，任誰也能體會他的弦外之音。
晚近這幾年，費玉清從母親、父親的先後離世，哥哥張菲淡出螢幕，談及人到中年面對家庭內在遽變，外在環境失落的過程。他說，曾經看到電視節目裡的主持人呼喚：「菲哥你在哪裡？快來上節目吧！」也有人呼喚劉文正、陳淑樺…，費玉清說：「若同樣呼喚我，我不會再出現的！」
張菲（左）與費玉清。本報資料照最近他看棒球明星恰恰僅40歲哽咽引退的新聞，更有感而發：「我退出之後，應該不會再看影劇消息，就做一個路人甲吧。」的確！他是如此易感、重情、念舊，紅塵是非既不到我，又何須徒增傷感呢？費玉清說他告別之後，就是遠離演藝圈了，說著他停頓下來，似乎在找最恰當的字句：「不只是告別，幾乎可以說，可以說…永別！」
糾結的心情如鯁在喉，從不說重話的費玉清，如此赤裸坦然，再度哽咽，我想，這是他對「費玉清2013台灣巡迴最終回」的解釋，強調他的告別不是信口開河。其實，費玉清多慮了，觀眾、歌壇對於相隔4年之後的「費玉清2017演唱會」，乃至這回「費玉清2019告別演唱會」，只有向蒼天偷得多一回耳福的感覺。
2019告別演唱會照舊是費玉清多年的熟悉模式，曲目也是從歷次演唱會重複精選，溫故知新。我們一路從周璇、李香蘭、吳鶯音、姚莉、葉楓、潘秀瓊、崔萍，聽到姚蘇蓉、鳳飛飛、鄧麗君、劉家昌、王芷蕾、潘越雲、童安格、江蕙、林淑容、陳芬蘭、郭大誠、葉麗儀，再到周杰倫、吳青峰、趙照「當你老了」、陸虎「雪落下的聲音」，彷彿穿越過流行音樂的盛唐。
費玉清很少唱自己的歌，除了「一翦梅」、「晚安曲」，他幾乎把所有的時間海納百川，把所有人的金曲承傳下來，以歌為尊，以歌為本的苦心孤詣，絕響了！
費玉清舉辦封麥演唱會。記者徐兆玄／攝影家鄉告別演唱，自然加重台語曲目多達8首，「海海人生」、「期待再相會」、「真情難分離」都是陳盈潔的歌，足見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歷次演唱會也必唱陳小雲的歌，這次重溫「歌聲戀情」，陳小雲是第一位以舞曲贏得金曲獎的歌后，她退得乾乾淨淨，沒有一絲不甘寂寞的人生高度，或許更是費玉清此刻嚮往的標竿吧？
費玉清是既幸運又幸福的，幸運的是他生逢其時，擁有在小巨蛋告別的輝煌紀錄，他完全不看字幕的坦誠交心，至情至性完勝！對一位視歌唱為生命的職人而言，費玉清更是幸福，多少70年代的前輩巨星、同輩歌星無聲消失，沒有完整告別的機會。
費玉清從開場第一首「原鄉人」：「我張開一雙翅膀…」，第二首「相思河畔」結尾反覆三遍：「不要把我忘記…」，無不寄語知音人。最後唱的安可曲「我只在乎你」、「今宵多珍重」、「何日君再來」，也正是費玉清2013台灣巡迴最終回的安可曲，再加上「但願人長久」，恰如五言絕句，送別知音。
對整體華語歌壇而言，許多經典勢將隨著費玉清告退而束之高閣了，費玉清每場演唱會精選4、50首好歌，必然從40年代分布到新世紀金曲，許多老歌一如費玉清所說：「DJ不播了，聽不到了。」費玉清的永別，實則已是永恆。
小巨蛋這一晚餘音未了，即使夜已深，許多人顧慮趕車回家仍倚在門邊，聽費玉清「何日君再來」依依不捨。其實從費玉清一步一腳印累積多年演唱會票房長紅，足以見證好歌永遠有人要聽，但是不搞噱頭像春蠶吐絲一般，虔心鑽研唱妥一字一句的下一個費玉清在哪裡呢？（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