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台灣文化事件簿

 Picturing Our Homeland

編按：【好讀】、《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二度攜手合作「閱讀，台灣文化事件簿 Picturing Our Homeland」，值此年度交替之際，以「社運」、「棒球」、「國片」、「美學經濟」、「音樂祭」、「網路」、「田園」七個主題的大事紀、文化觀察與注目人物，提點台灣重要的文化現象。

紛擾的○六年，台灣始終籠罩在紊亂的爭鬥與喧鬧中無法掙脫，然而，一些隱隱流動著旺盛生機的潛流，卻能於亂象之外，鼓動令人振奮的浪花，清越而不失溫暖、激昂──漸露「公民社會」生機的新社會運動；以強棒強投揚名國際、大大鼓舞群眾的棒球熱；消沉已久而終能逐漸贏回市場、口碑的國片產業；主流企業與年輕創意人共同點燃的美感經濟星火，未來或能引爆出燦爛光芒；讓音樂創作者擁有更多舞台恣意飆唱、厚積實力的大小音樂祭；匯聚網路使用者「團結力量大」的網路社群、展現消費力的網購網拍現象；全台無分南北老幼的「下田樂」，收割的不只是美麗的稻米蔬果，更有沉寂已久的樸實農村文化。

【好讀】與「人間副刊」透過○六年宛若「邊邊奇花異草」的文化現象，逐一探看台灣的文化生命力。或許這些奇花異草仍在奮力生長、爭取雨露，但我們由衷期望，來年，每一個我們共同關心的議題，都能成長為「台灣文化家園」裡美麗、恆久的動人風景。

邊邊上的奇花異草

文╱楊澤

一年一度【誠品好讀】與《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共同企劃的年度文化事件簿，在二○○六年末、二○○七年初邁入第二個年頭。歲末時節，帶著回顧的心，從一整年來的社會變化中，挑出若干具有代表性的事件與人物，希望能選出某些有回響、有未來展望且耐人尋味的時代潮流，當然，這些人事絕非只屬於少數精英，或所謂知識人階層，總期待它們能多少反映出眾人的想法與看法，尤其是處於此時此地的，屬於整體社會的生命態度與生活風格，甚至閃現著夢想的光芒，的確，不只是一種趨勢的歸納整理，而是更深刻地體現了人們的理想與感受。

歲末當下，回想即將成為過去的這一年，不免也沾染了一份感傷，以及企盼來年會更好的，患得患失的心情。我們交出○六年的文化事件簿，做為一年來的文化地圖與座標，供台灣人參考，同時也更能深切體會「唯有台灣人才知台灣事」的疼惜之情。在這個全球化的新世紀，四面八方的資訊一起挨擠在這個小小的海島上，人們迷失了，時時刻刻在一種速度和數量的暈眩感中，找機會靜下心來整理修葺，進而串連起過去、現在與未來的功夫，總是做得不夠；因為不夠，似乎也就益發無法應付，全球時空快速的切割變化，迷失與暈眩感更加深重。因此，製作年度文化事件簿，分明也是一場和時間的拔河拉扯，試圖透過一年一度的整理，更認識自己，在時空的變化之流中，定位自身的座標，在全球化紛紛擾擾的大潮中，努力找出台灣的「台灣性」。

整理○六年，兼及○五，我們發現那些「邊邊上冒出來的奇花異草」，便是島上最典型的文化現象。這幾年，從民間妖豔華麗的小廟、路邊的檳榔西施，乃至於媒體上《全民大悶鍋》、《康熙來了》等Kuso風潮中，延燒而來的「台客搖滾」，既勇且猛地體現了台灣民間底層的翻轉力量。今年掛在大家嘴邊的「美學經濟」和「網路新天地」，同樣不遑多讓地展示了海島人民小辣椒般的競爭力。台灣的猛、文化的爆炸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當然，這也和台灣地處邊陲有關。大陸邊的小島，大國旁的小國，邊陲的小人物，長期被正統正典的力量所拗折彎曲，一反彈起來，翻轉的力量不可小覷。當今之世，文化的慧命所繫，大抵不多是這樣一股邊緣來的、非正統的力量？

然而，這一年來的風風雨雨，的確讓人有些氣餒。紅衫軍牽動了整個社會的政治神經、文化神經，燒得火紅一片，無奈卻轉成了悶燒，燒完後徒留灰燼，人們走過廢墟現場，只感到一片茫然，看見的是表皮被掀開後一個巨大的窟窿。是的，突然站上抗爭第一現場，那些原本最保守的中產階級，所謂社會的中堅分子，都一體同心地感受到貧富差距正在拉大，一種不斷往下掉、朝底部沉淪的危機感。據說，至少有一百到一百五十萬台灣人跑到對岸大陸謀生工作了。大夥猛然意識到，在全球化的布局中，我們已然只是，中國在人才、技術上的提供者。

在沮喪中，還好有王建民，他是我們從集體悶鍋情緒裡誕生的，又一位國族英雄，一方面，他讓我們樂觀，再一次相信台灣人積極進取的打拚冒險性格，另一方面，他也讓我們在網路新生活找到了，最有力的集體認同與投射對象。隨著球季進行，源源不絕的網路話題，搶破頭的簽名球與周邊商品，「建仔」是我們的電車男，有了他，我們都可以為自己一吐怨氣，相信小人物也有出頭天。

只不過，不能不注意到，再一次被突顯出來的全球化問題。王建民終究必須在美國大聯盟的棒球帝國才成為英雄，才能發出夢想的光芒。台灣棒球會不會淪為美國職棒的高級代工區呢？當然，總是「有比沒有好」，可這也逼得我們思考，台灣棒運近百年，該如何傳承，怎麼繼續走下去？還好，東京職棒、台中洲際、杜哈亞運紛紛開出來好成績，讓我們鬆了一口氣，希望還是有的。

那麼，不是奇花異草，不是那牆邊邊長出來的小花小草；不是如此這般，淨看著自己肚臍眼地自言自語、自怨自艾──拋開這些，海島的子民是不是也有，自己歷來俱在的文化傳承？當然有的。譬如說，台灣的茶。今秋雨水多，冬茶減產，我卻有幸在最近喝到兩泡極好的台灣茶。一泡是來自梨山，冷豔極了的華岡茶，雖是冬茶，卻溫潤飽滿得有如瀲灩春光；另一泡更神奇，乃是產自南投鳳凰村的烏龍茶，手工揉捻製成，茶葉均勻而美，一球球皆有「曲龍奪珠」之勢，韌性佳，沖了十幾泡後猶不易扯斷，一開始有濃厚的炭焙火味，喉韻很強，後十泡茶湯仍是黃澄澄的，甜潤回甘，共可二十餘泡。據我所知，那是海拔八百至一千的南投泛凍頂茶區，承接晨霧凝結而成露珠的「山頭氣」，才能製出如此絕品好茶；同時，三代傳承，堅持下來的那份細緻功夫與默會知識，並不是城裡標榜美學經濟的人可以懂得。這種古典台灣茶，不單不是機器製品可比擬，也絕非跑到馬來西亞或中國大陸的台灣茶商所量產的「台灣茶」所能取代。只可惜，一般消費者並不知，似乎也不顧所飲的茶來自何方，他們全球化的舌頭往往喝不出這些差別。

全球化的風潮便是這樣。它讓我們的生活看似多元，脈動看似豐富，卻全無脈絡可尋；我們自家有的那份文化質地與傳承，如今早已如斷線風箏般越飛越遠。單以台灣茶為例，我們在為幾代默默耕耘的茶農叫屈之餘，可以想想，是不是早該有更多、更大的資源給他們；早該有，像外國農業部那樣的公單位，而不只是農委會，來為這些茶農──當然，還有眾多一樣了不起的花農、果農及養殖業者，真正做點不一樣的事？我們是不是可以共同追尋，一個比較大的格局，類似西方酒窖般的茶窖制度，培養種子茶農，區分茶區，講究年份，積極「炒作」出古典台灣茶的特色與品牌？

台灣是個小國，一個小而美、小而猛，擅長單打獨鬥的移民社會，幾百年來的打拚，早已獨力開發出眾多屬於海島人民的文化新生事物，創造出一種獨特的文化性格，但也正因為，時時刻刻，要拚要快，我們在修葺、沉澱與反省的功夫上做得總不夠好，新生的花花草草，往往還來不及長成大樹，就被一次性消費掉了，去年的台客風潮似乎如此，我們很擔心，現在喊得滿天響亮的美學經濟也會在短期內玩完。文化事件簿一年一度，我們盼望能持續下去，提醒人們，不要在當下的打拚中失落了方向，期待人們，可以在未來看見文化的累積，就像經得起二十餘泡，都還同樣回甘的古典台灣茶。

（本文作者為《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許正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