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民〈素石 〉
◎林懷民/聯合報
奚淞和我都在豬年出生。他大我兩天,成熟度卻似長我二十年。
同儕中,小淞最是敏感早慧。
去巴黎之前,他畫一個小人坐在一大片荷葉上,浪漫的歡悅讓人打心底微笑。
三年後,小淞帶回一系列街頭藝人的畫作。戴墨鏡的盲人拉手風琴。木腿的樂師吹著長笛。手風琴師背起長笛手頂著風向前行。朋友們看了怔忡,不知說什麼才好。那個年代,「慈悲」還未成為我們社會的日常用語。
我想起他二十五歲的小說〈封神榜裡的哪吒〉。面對傷殘的侍童四氓,哪吒說:「他是我內心殘缺的形象化。」
奚伯母往生後,小淞長年抄經,研墨,白描觀音神像。那一氣呵成,蜿蜒不斷的線條,像母親的手,撫平觀者的焦慮,使人安靜下來。小淞從失親的悲愴走出來,用他的靜定,安慰了眾人。
從漢聲退休後,奚淞從台北市區失蹤,隱居新店溪畔的住家。每天早起,晨泳,靜坐,誦經,讀書,作畫,八點半上床。天天畫畫。
《光陰十帖》畫靜物。一朵茶花,一縷陽光,一杯清水,一方紋理明晰的木桌。所有的物體統統溶在飄忽的空氣裡。奚淞以驚人的工筆,呈現出我在世界各美術館未曾照面的清澄。那份清明不止是描繪的功夫,是修養。
與《光陰十帖》斷續並行創作的是大幅油畫的佛傳連作。佛陀盤坐菩提樹下。佛陀走在林中小徑。綠樹遠山欣欣向榮。清晨的陽光由葉隙射落大地。烈火的夕光染黃了叢林。相對於《光陰十帖》的空靈,佛陀的世界生氣蓬勃,充滿希望。
作為一個學佛的人,奚淞不為一般的儀軌束縛,飽讀群書,有自己的見解。作為一個畫家,他在「時代與潮流之外」,自謙是個手藝人,繪事是他的告白,他的救贖,是生活。
過年過節,朋友們會收到他的剪紙,或毛筆書寫的佛經摘句。
二十多年前,小淞在新店溪灘拾得一塊石頭,為我寫下〈金剛經〉的偈語: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有一天我帶到陽台摩挲,有事跑開,忘在陽台上。隔了一陣子重新看到,墨跡已為風雨洗褪,彷彿見證那四句偈語。
我珍藏那塊素石,珍惜小淞給我的指引;珍藏一個生命的典範,也珍惜三十八載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