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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蓬丹專欄~黛安服裝店~~ 50 游蓬丹~~2018年1月號46期
2018/01/31 17:09:25瀏覽239|回應0|推薦0

0107.01.29.01

黛安服裝店

        50蓬丹

黛安的服裝店搬離好一陣子了。

店面也換成一家保險公司。

屋頂那一柱擎天的七彩招牌卻還在,像一痕虹霓,仍捨不得自天上消失。

而招牌色澤早已斑駁褪淡,

每次經過,都會令我想起黛安黑點斑駁的手背,以及光彩褪淡的金髮。

初抵蒙市,我就住在這服裝店附近的紐馬克街上。

彎進短短的橘街,再轉出來即可看到黛安服裝店。

招牌嶄新時,那一折轉的當兒,必給人一種奔向彩虹之感吧。

多年以前,服裝店初開張,

戴安的心情,是不是一種連天上虹霓也垂手可得的煥發與自信呢?

現在,

這一帶開了許多服裝精品店,家家時新考究。

相形之下,戴安這年久失修的店子,越加陳舊晦暗了。

櫥窗裡的模特兒十分古老,五官還是用顏彩抹繪出來的。

模特兒身上的服裝款式,也像是屬於某個湮逝的年代。

這樣一家店,本不會引我駐足。

有次提早完成工作,實在無事可做,

為打發時間,便想何不進去一探究竟。

* * * * *

推開門,不禁吃了一驚。

我是把自己推進上世紀的四、五十年代了。

一列列中規中矩、古板正經的服裝。

笨重的木架上,陳放著一包包絲襪內衣等女性用品。

午後四時的陽光,斜斜照在一幅油畫玫瑰上,

凝滯焦紅的花瓣,是被粗厚木框封鎖了的青春。

櫃檯後懸著幾張照片,所有的笑容都泛黃了。

櫃檯旁邊放置了一架腳踩的縫紉機,

正在織補的婦人則是毫無笑容的。

看樣子,

老婦近六十歲了,

金絲中冒出許多白髮,看來灰撲撲地,是時間的積塵。

鏡片後充血的眼睛,歲月將衰老沈澱在這裡。

原來,

除了賣成衣,黛安還兼做縫補修改的工作。

我正想找人改衣服,旣然黛安會做,離我住處又近,以後就找她了。

她的收費算是相當低廉的,工也做得不錯。

她不多話,總是很認眞勤快地織織補補。

有一次她接到電話,但講不多久,她就催對方掛掉。

「長途電話太貴了,寫信來,寫信來啊,別忘了。」

「是我孫女兒從密西根打來的,五年沒見了——

她是我帶大的呢。

搬那麼遠,眞不方便……這娃兒,又不愛寫信……」

她像對我說,又像自言自語。

向來慘白著的雙頰暈起紅潮,嘴角微微浮著笑意,

使她臉部的淩厲線條舒展了。

我發現,她的唇形,其實相當秀麗。

她的聲音,其實也可以十分溫柔。

於是,我問她為何不找時間去探望孫女兒。

孫女的爸爸,不也就是她的兒子嗎?

她猛然抬起眼,緊緊盯住我,神色確比比平時更加淩厲。

我心想,也許我不該探人隱私,

美國人一般很注重私密性的。

正準備自打圓場,戴安說話了:

「兒子,我還有什麼兒子啊。

伊拉克戰爭的時候,死得片骨不存……」

這時,是我緊緊盯住她:

「喔,我──我真抱歉……」

「不關你的事──」

戴安的聲音又沈了下去:

「美國政府才該對我說抱歉……伊戰使我家破人亡。

我自己花路費去了中東,還是找不到亞勃特的下落……」

她放下手中的針線,繼續說:

「他的太太想申請補助,去伊拉克探聽消息,也沒得到批准,

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妳的孫女兒還是對妳很好嘛——」

我想安慰她,

不料她的聲音激動起來:

「不在身邊,看不見,摸不到,有什麼用?

亞勃特的太太後來改嫁了,把我可愛的孫女也帶走了。

就我什麼都沒有……」

她秀麗的嘴唇,因大聲說話而扭曲著,牽扯出無數皺紋,

如同密密的刀痕,雕鏤著生命的創傷……

我沒敢問及她丈夫,怕惹出更多的傷懷,而她也靜默了。

埋首在針線和衣服堆裡,連我說再見,她也未抬頭。

* * * * *

有次,

在黛安店裡,我看到一位中年男士,穿著齊整坐在窗前看書。

收音機裡播放著遲緩輕柔的音樂,

陽光懶懶地聚在焦紅的玫瑰上,

陳年舊貨的氣味四處漫溢,簡直讓人難以想像,

室外,是匆忙逼人的千禧年代。

我在衣服行列中穿梭著,知道不會買什麼,

只是刻意地,想停留在那古老安靜的氣氛裡。

中年男士伸了個懶腰,站起來走向黛安,說:

「我去喝啤酒。」

「不是昨天才去的嗎?而且家裡還有一打。」

黛安說。

「我要喝啤酒。」

中年男士重複著,聲音粗嘎,和他整齊的外表不太相配。

黛安歎口氣。

中年男士逕自走向收銀機,黛安這才突然跳起來,叫道:

「別把賬搞亂了。」

她打開收銀機,給他一張十元票子。

他又伸手取了另外二張。

中年男士推門出去。

黛安頹然坐下,搖搖頭,取下眼鏡,用手揉眼睛,一面說:

「一個下午改二件衣服,賺的錢他咕嚕兩三下就喝光了。」

大約,

那人是敗家的親戚,或撒賴的朋友,相纏不休而又難於擺脫吧?

似乎看出我的好奇,戴安說:

「有這種先生,你怎麼辦呢?」

「原來,那是妳的先生……」

我還一直以為,她孤家寡人,自給自足過日子。

「不讓他去酒館,喝喝酒,跟女侍調調情,

和人臭蓋一番,他日子也難過啊。」

我說:

「妳先生,很文質彬彬的樣子嘛。」

「他,以前是不壞的——但是,兒子死了以後,他就變了,

對什麼都提不起勁——知道嗎?

他過去二十年都沒做事,還好我有這片店子,

但是叫他幫忙算算帳也不肯。」

黛安又用手揉眼睛,不知是有淚,還是疲倦!

「他看電視、看小說、喝酒、玩,兒子的撫恤金,都被花光了!」

我看她通紅的眼睛、慘白的臉色,不覺忿忿不平:

「為什麼不離開他呢?他,只是拖累……」

「啊,我老了,我經不起再失去什麼了……」

我突然覺得,那安詳遲緩的氣氛,

只是一種生命的假象,只是一場時間的騙局……

後來我搬去較遠的地方,有三、四年未到黛安服裝店。

前幾個月搬了一次家,

很湊巧,每天上下班又得經過這家店,

所以再度開始找黛安修改衣服。

服裝店內部擺設一如往昔。

偶而仍會看見她的丈夫,在店裡看書聽音樂。

迴光返照似的夕陽,並不能給那焦乾的玫瑰任何色澤與精神,

只令人徒生冷落紅顏的惻然之情。

黛安顯然更加老邁,頭髮幾近全白,背也佝僂了。

沒多久,我看到服裝店櫥窗上,貼滿了結束大廉價的招示,

以為她終於要退休了,心裡暗暗為她高興。

有天我在約定之日去取衣,第一次她爽約說是尚未做好。

「我向來準時,不拖延工作的。

不過上個禮拜,我陪我先生去做了開心手術」

她頓了頓,歎口氣。

我忙問,

「結果呢?」

「他的心大概沒問題。現在,問題還是他的腦子。」

她指指自己的頭,又說:

「知道嗎?過去二十年他都不肯做事。」

她重複著以前對我說過的話:

「還好我有這片店子。你說,他是不是瘋子,

過去二十年,他不事生產,卻換了十三輛凱廸拉克車子……」

我說:

「妳把這家店關了,也可以休息休息了。」

她說,

「妳錯了,我怎麼能休息?他的醫藥費是一輩子負擔啊。」

她又長歎一聲,說:

「蒙市的租金漲得太高了,我只好到別的地方去開店。」

她遞給我一張新名片,

是離此地蠻遠的一個城市,開車得四、五十分鐘。

我想,我沒法再請她改衣服了。

眼前的黛安,神色中依然透著哀慘,眉目間依然滿是疲憊。

對於離開這守了三、四十年的老店,

她的語氣沒有眷戀,

說到那即將開張的新店,

也毫不興奮。

我知道,

那是因為,

她心中那道夢的彩虹,早已消失了的緣故啊。

( 興趣嗜好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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