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喃                               

一。

        我不知道自己已經睜開眼睛多久了！我是說，有了視覺的感應多久了。我只知道自己像個活死人般的躺著，睡著了又醒來，醒來了又睡著，日復一日。

        這麼說可能會清楚一些，我就是大家口中的植物人，我全身上下包括四肢與頭都無法動彈。「清醒」時的世界，只有兩眼瞪著的那方有水漬的石棉天花板，以及常常跑進這個「視力」範圍的飛蟲，當然，還有我的「思想」！很驚訝嗎?一個植物人有思想？是的，我就是如此！

應該已經「睡」了很久了吧。要不，為什麼都沒有人發現我已經「醒」來了呢？難道睡著的我也是睜開眼睛？難道醒著來的我，仍是閉著眼睛？不會吧，我真的看得到天花板，我還能說出那塊水漬的形狀，只是真的沒人知道我醒來的事實。可惜我不能說話，不能告訴任何人這個重大的發現！

最近，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其實這對我反而是種痛苦，因為這會讓我有更多的時間來怨恨老天爺。

二。

        很想談談我「醒」來的感覺！

        說「感覺」實在有點誇張，我是完全沒有感覺的。不知道餓、痛，不知道冷、熱，不知道四季變換，不知道時間流轉，不知道自己的樣子，不知道身在何方。但卻能感覺出自己煩躁不安的情緒，以及全然無助的心情。一直覺得自己只剩一縷被禁錮的靈魂，被困在那方不到十公分見方的石棉板之間。

        常常想像著電影的情節：靈魂可以脫離身體而飄浮在半空中，看著自己的軀殼。我也經常試著用「念力」讓靈魂飛出去，真的很想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很想看看週遭的樣子，很想看看除了石棉板之外的樣子。我也曾嘗試著大喊過，就是用盡力氣，扯著喉嚨大聲吶喊的那個樣子。不過，不懂到底是發不出聲音，還是聽不見聲音，總之，就覺得好像自己賣力演出一齣默劇般，寂靜無聲卻因使盡氣力而疲憊不堪。但是，無論如何掙扎努力，總逃不出這狹隘的區間。我不僅身體絲毫不能動彈，連靈魂也被縫合在這要死不活的軀幹上。

        很悲哀，不是嗎？悲哀卻是我唯一能真實體會出的「感覺」。

三。

        昨天我做了一個夢，不，應該說，我這次醒來之前做了一個夢。之前有沒有做過夢，我不確定，但這一次，我把剛剛做的夢記得牢牢的。

        夢的一開始，我正在聽音樂，這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能體會嗎？因為我覺得已經很久沒有聽過完整的聲音了，就像明明知道周圍很吵雜，但是卻沒有辦法辨認出那是怎樣的聲音，儘管一直都能感覺「聲波」的傳導，但是那些波動到了身邊卻又變得毫無意義，彷彿看到一堆七彩泡泡向我飄來，當我伸出手捕捉時，泡泡又一顆顆的破滅，什麼都不剩！聲音的感覺對我來說一直是這樣的，而在夢中，我確確實實的聽到了音樂，不光是聲音而已。

        話再回到夢中吧。我的雙眼所及是一片黑暗，但又不是全然的暗，就像在太陽下閉著眼睛，仍可感覺到光線的存在似的。彷彿音樂就是一股光明，我可以感受到音樂的熱度。音樂一直在我的身邊圍繞著，我是站著？坐著？躺著？飄浮著？分辨不出自己的狀況！有時候又覺得自己是「別人」，想要努力看清楚「我」，卻辦不到。這個「別人」還對著「我」說：「這音樂真好聽！」我又變回了「我」，對「別人」說：「這是我唱的歌！這是我唱的歌！」「別人」關掉了音樂，大聲對我說：「這明明只有旋律，只有音樂，哪來的歌聲？少騙人了！」我緊張的一口氣喘不過去，於是醒了過來。我知道我醒了，因為我又看到了那片有水漬的石棉板。

        這夢代表什麼意義呢？我一點都不想知道！解這樣的夢，對我這樣的人，有什麼意義呢！我的存在本來就沒有一點意義！但，我仍渴望再有夢！

四。

        最近常問自己：昏睡前，我是誰？在做什麼？給不出自己答案哪！應該是個好人吧！大家才會那麼努力的將我搶救回來，是吧？不，或許根本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老天爺才會罰我如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對吧！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流浪到外太空的太空人，穿著厚重的衣物，無法自由行動，而看到的地方就是護目鏡望出去的範圍，自己老愛對著空氣講話，卻期待不到回音，只能望著回也回不去的地球，無助的嘆息。唔，太空人也算好人吧，他們也會不小心就漂流到外太空而回不了家，就像我一樣！

        宇宙的大小，對流浪的太空人而言是無意義的，就像時間對我這個連自己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的人來說，也是多餘的一樣。無意義的時間，也無所謂浪不浪費了。就這麼胡思亂想吧，似乎可以填補很多的時間和空間呢。

五。

        有一種人叫盲人，他們的眼睛看不見，所以訓練出比常人更加靈敏的嗅感、觸感及聽感。我是和盲人完全相反的盲感人——如果我勉強還算是人的話。除了視覺以外，我一無所覺。

        剛才有人來為我擦身體。我怎麼知道？我看得到呀！那個人幫我翻轉身體，於是我就可以短暫地將視線離開石棉板而轉向。他先幫我轉向左側，左側是一扇窗戶，但是床的高度所及只是一面牆而已。所以我的視線會從天花板上往下移動，經過一剎那間的陽光，然後停留在窗台下的小片牆上。牆上有個插座，上面總是連接著兩條電線。然後，再等那人幫我的身體翻轉一百八十度。這時我的視線又會快速地掃過陽光、天花板、日光燈、一大片布帘，最後停在布帘的一個破洞上。我好想向他們反應這事，因為我老覺得那個洞的後面，也有一隻眼睛瞪著我，這讓我很沒安全感，總有被偷窺的不舒服感。我寧願盯著天花板看！

        這就是我這個盲感人運用唯一感官來做的判斷了。我也發現了一件可悲的事，不知道是我的視神經受損太多，或是眼球根本無法轉動，我所能看到的視野很小，十公分見方，頂多！請相信我，這是長久盲感之後訓練出來的眼力——判斷面積大小的眼力。

六。

        剛才有人來餵我進食。其實我一點都不餓，也無所謂飽不飽，反正時間一到就有人會來餵我。那人應該是個護士吧，穿著白衣服，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可能是焦距的關係，越近的東西反而越看不清楚。那護士拿個像漏斗的東西放入我嘴裡，然後就把一桶像餿水的東西往裡頭塞。這個動作讓我想起新聞播報的餵神豬的情形一模一樣。不過我想，我吃的東西一定沒有神豬的營養和可口吧。幸好我也失去了嗅覺，不然，這會是怎樣噁心的味道呢？既然有吃，就一定有拉。這是當個盲感人唯一的優點了：不會有便秘的痛苦，不會有拉肚子的煩惱，也不會有半夜起來尿尿的掙扎了。

        終於找到一個令自己開心的理由了。

七。

        火，將我整個包圍，臉上、身上、頭上，熱，燙，救命！

        快喘不過氣來了。火在臉上跳動，眼瞼一鬆開，眼球便赤裸裸的烤著火。鼻翼的一歙一合間，火又順勢地滑進了鼻腔，滑進氣管，滑進我的肝心肺。

唇上的火滾著，脣膏也融了。髮絲一條條的引燃，在頭皮上爆炸開來。指頭像打火機，一伸掌便是五把火。火還趁勢變成了圍巾，繞在脖子上，和咽喉中的火，裡應外合。我的十字項鍊，就這麼烙印在胸膛。

        好怕，好害怕呀！火像燒著我的腦似的，腦袋像一鍋滾燙的開水，比蟹眼還大的水泡不斷冒著。火燒著我的心，心臟跳得比冒水泡的速度還快，要爆掉了。我喘不過氣來，喘不過氣來了。

        是夢，是夢，一定是夢！

八。

        頭好痛哪！是不是這樣的痛，讓我喪失了很多記憶？真的好痛，多希望有人人可以拿把斧頭將我的頭剁了，那就不會再痛了。

        記得以前看過報導說，有所謂的虛擬疼痛。例如有人已遭截肢，但他還是常常會感覺到早已不存在的手或腳的疼痛。我的頭這麼痛，是不是我的頭也早已不在了？我也是處在這樣的虛擬疼痛中？

        為什麼我可以想起一些毫無要緊的事，而對於自己渴望得知的事，卻忘得一乾二淨？

        我是誰？到底是誰？我有頭嗎？

九。

強迫自己去翻閱沉睡的記憶本。

        才藝本：小提琴，游泳，塔蘿牌…

        影音本：鐵達尼號，英倫情人，東京愛情故事

        音樂本：卡農，味道，Hotel California

        食物本：Friday烤肋排，大閘蟹，麻辣豆腐

        飲料本：卡布奇諾，長島冰茶，東方美人

        點心本：提拉米蘇，蜜麻花，夏威夷豆   

植物本：香水百合，馬格麗特，含羞草

        動物本：無尾熊，拉不拉多犬，台灣彌猴

        書籍本：心靈雞湯，遇見百分百女孩，神雕俠侶

        旅遊本：京都，巴黎，加德滿都

        建築本：聖家堂，拉薩宮，帝國大廈

        交通本：郵輪，地鐵，自行車

        朋友本：？？？

        親人本：爸爸？媽媽？

十。

有一年春天，白蟻吃了我半個書櫃，那個情況是很恐怖的。

每本書的正面都還保持著最完整的狀態。當掏出某本書時，以為需要使點力氣，卻發現力量使過了頭，「啪」地一下，把整排皆被蟲啃蝕個精光，只剩那偽裝著金玉其外書皮的書抽了出來，跟隨而來的，是成千上萬隻蠕動的小蟲，若無其事地享受那一櫃子的戰利品。不知道它們是怎麼辦到的，永遠可以將東西啃到最後零點零零一釐米，保留了光鮮亮麗的表相，讓人察覺不到它們的大舉侵略。佔領整個書櫃，需要多少時間？總覺得才一個月的光景沒碰書，就全區淪陷了。

那些個蟲蟲真是奇怪的生物，它們的宿命是什麼？飽食了詩書，卻落了個惡名；飽食了詩書，卻只製造一堆腐土；他們有驚人的生產力，卻無法擁有堅強的生命力。

我還為它們感嘆？還為它們感到悲傷？自己還更糟呢！我只是等著被白蟻啃蝕的朽木。我知道，它們已啃掉我的四肢，我的腦袋，我的皮囊！天哪！誰哪！請保護我啊，我不想被它們啃掉僅剩的靈魂！

十一。

今天很不一樣喔！眼睛接受到很強烈的光線。

        眼前的景象是跳動飄移的，就像拿著攝影機，追蹤鳥兒的飛翔。牠飛得太快，機器移動得太慢，從a點到b點，鏡頭快速滑過，目標沒找到，焦距也調不好，然後，又快速移到c點，整個背景也隨之一閃而過，又沒找到目標，仍調不好焦距。

        幸好，景象是彩色的，綠的，黃的，紅的，藍的。像一幅花團錦簇的抽象畫

，霧裡看花也好，花裡看霧也好。總之，是活的，是動的，是自由的。

十二。

        突然想到一個表情叫做「笑」。應該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的感受了吧！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我好想快樂的笑！

        我知道身邊一定有很多人，因為聲波的傳導很強，強得干擾到我的視覺集中力，我竟分辨不出是醒著，還是在夢中。因為我看不見那塊水漬石綿板。

起初，我有一點兒慌張，因為那方水漬是一個很重要的標的，看著它，我才感覺「存在」。但是此刻的我，儘管失去水漬標的，卻還是可以感到「存在」，很高興呢，心裡！彷彿有事情在發生著，我滿心歡喜地讓事情持續擴大進行著，然後，我記起了一種動作叫做「笑」，於是，不知不覺，發現自己正在笑著，好快樂，好幸福的笑著。有什麼好事正在發生喔！我可以想像的出來，我的眼睛一定笑彎成新月狀，我的嘴角一定笑裂到耳朵邊。

笑啊，眼前不斷晃動的影子，也高興得翩翩起舞啊！

十三。

        最近常會產生幻覺。

        有時，會聽到一首十分懷念的老歌，不知不覺地跟著哼哼，不一會兒，靜下來仔細聽，四周只是一片死寂，歌，只是我的幻覺。有時，會聞到牛肉麵的味道，不只牛肉香，連酸菜、蔥末的特有香味，都在鼻腔中徘徊不去，但是，一不小心「理智」驚醒，才發現一切只是幻覺。有時，突然會跑了起來，很用力得跑著，身旁的景物倒退著，風也迎面而來，然而，發現石棉板的水漬根本沒動時，又驚覺那只是一場幻覺。有時咀嚼著一顆香甜的蘋果，紅色油亮的外皮，卡滋卡滋，絕佳的口感，不過，下一口咬空，牙碰著牙，只好再一次相信，又是幻覺。有時，意氣風發地拉著小提琴，琴音抑揚頓挫，澎湃激昂，行雲流水，然而，不慎拉斷的弦，再一次提醒自己，幻覺，又是幻覺！

        但，知道嗎？幻覺給了我最真實的感覺。

十四。

        漸漸感到虛弱了起來，連撐開眼皮看著水漬石綿板的力氣都沒有了。沒有了水漬這方精神標的，我漸漸分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有時，精神好些，還能思索著多久沒做過夢了；有時，心情差了些，便不確定自己是否仍「存在」著。

十五。

蝴蝶，我看到蝴蝶，在黑暗中飛舞的蝴蝶。

他們是比黑暗還要更黑的蝴蝶，他們的翅膀一振動，飛過的路徑上，會留下金粉似的痕跡。一隻蝶，畫下一堆線條；成群的蝶，畫出一篇樂章。我知道，那篇樂章叫做「生命」。

後記。

【記者孫小玲/台中報導】一年多前，慘遭精神病患縱火而造成全身嚴重灼傷達百分之八十的女子林子嬅，不幸於日前病逝。

前年八月，一名疑似精神不正常的楊姓男子，因細故與家人爭吵後，一時情緒失控，揚言縱火，便提著發電機的備用汽油，往恰巧經過其家門口的林子嬅身上潑去，並隨即以打火機點燃林女。霎時，林女便陷入一團火球中。經過鄰居與嫌犯家人的滅火搶救，緊急送醫。由於燒傷面積過大，醫生和其家人本來已經不抱任何希望，沒想到林女竟奇蹟般的存活下來，不過也因為腦部缺氧過久，卻成了植物人。

一年多來，不斷的手術、換膚，林子嬅終於離開加護病房。而在此期間，林子嬅的男友天天都到醫院探視，從不間斷。在林子嬅轉入一般病房之後，男友更是擔負起所有看護的工作。據了解，原本雙方計劃年底結婚，沒想到一場無妄之災，竟打亂一對佳偶人生最大最重要的計劃。在男友的細心照顧下，林子嬅的病情漸有起色，甚至，男友在病房裡為她辦了一場感人的婚禮。穿上白紗禮服的林子嬅，顯得特別有精神，甚至在男友親吻她那早已被火嚴重燒傷而扭曲變形的臉龐時，林子嬅的嘴角竟也微微的上揚，彷彿她也能感受到那份幸福的滋味。

無奈天妒良緣，林子嬅最後仍逃不過命運的招手，在一次感染之後，併發肺炎，導致多重器官衰竭而過世。

而楊姓嫌犯已於當年移送警局後，在拘留室中以自己的長褲，上吊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