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1/11/27 18:10:25瀏覽282|回應0|推薦4 | |
日據時代因年紀小,這條長約50公尺的陋巷叫什麼地號,我毫無印象。二次世界大戰後,國民政府遷台改名為光復路99巷,這是我們崁頂C家唯一的對外通道。
由地形看來,巷北的地基比南面高出三四尺,99巷築路當初,是沿著土坵邊緣挖掘的。巷底有一棵碩大茂密的大葉榕,榕樹醬果年年長滿枝椏,不時引來各種鳥類啄食。早年的巷子寬度,記得可容納轎車開到榕樹下,家裡逢有婚嫁喜事,新人只要步下石階,便可鑽入禮車揚長而去。 時值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我十歲,就讀苗栗南國民公學校三年級下學期,學校為了安全計皆停止上課,一群野孩子便乘機集結巷中,大玩劈陀螺或玻璃彈珠紙牌等,不到天色灰暗不肯回家。我則喜歡爬上榕樹,拿著彈弓守株待鳥,等候長尾山娘斑鳩或白頭翁飛來時,射牠幾隻。 巷子雖長兩旁住家並沒幾戶,我們C家的門號是光復路99巷10號,位於巷底最後陡升的崁頂。99巷1號是棺木店的儲材場,因佔地較為深廣,少了兩家住戶,它周邊僅用破舊的竹籬笆當圍牆,材木大半已截成一段一段的,呈頭大尾小狀,近似一般棺材的樣子,看起來心裡毛毛的,有點莫名的害怕,小孩子自然不敢鑽進去玩耍。 巷右第一家為99巷2號,是我一個同學的住宅,他祖父把開鑿光復路切割土坵的橫斷面,以大石頭參黃泥堆砌成一面石壁,高度怕超過一個大人。茅屋則向南建造對著99巷,門前還有幾級粗造的石階,乍看起來有石屋的冷漠感覺,讓很多經過光復路的行人,投以怪異的眼光。 光復路南北走向,剛好與99巷的土坵直角對衝。早年修築馬路,政府皆征召人民做義務勞動,以鋤頭挖土,用糞箕一擔一擔的挑運廢土,全程皆用人工開鑿,光打通99巷,就不知動用了多少人力物力,一般老百姓是不可能做如此浩大的工程效法愚公移山,所以同學祖父的傑作,應是當初最簡便的工程設計,而它經歷了半個世紀的風雨摧殘,並沒絲毫鬆動的跡象,在光復路最盛時期,它成了典型的都市醜陋。很多人不敢靠近石牆走,有些人納悶房屋為何築向小巷,而不是面對熱鬧的光復路大馬路。 3號是一間木造屋,房門長期深鎖外,把手還纏了好幾道鉛絲,已沒記憶。 4號住戶是一位於媽祖廟牆外擺桌算命的相士,我對此行業有點排斥無可奉告,倒是他的一塊空地臨時闢為菜園,在我家丈餘尺高的駁崁下,它最吸引野孩子的地方是菜園內有一棵桑樹和紅心芭樂。戰時民間生活疾苦,這兩棵果樹於季節時期長得特別誘人,桑葚紅通通的壓得枝條彎曲下垂,紅心芭樂成熟時,整棵樹變成鳥類的天堂。膽大貪嘴的小孩,會翻越竹籬笆偷採桑葚,或摘取被鳥啄食過的芭樂,盯著他們得意啃食的情景,實在令人羨慕。 菜園另一個情趣是屬於我個人的發現。仲夏某一個黃昏,當我端著飯碗在崁邊吃時,隱約聽到幾聲蛙叫。崁下有個水池直徑約五尺方圓,聲音就是從這澆水池間隔傳來,我知道那種沙啞低沉的聲音,絕非一般小青蛙的,而是屬於大蛤蟆發出的叫聲。我喜出望外,心裡一直盤桓如何捉蛤蟆的方法。 我不知道釣鉤哪裡買,其實也沒錢買,不過一般的鉛絲倒是很容易取得。第二天早晨,我把鉛絲一端磨利造了一枚釣鉤,並用綢絲搓揉一條丈五長的釣線,然後跑去將軍山背面的竹林,挑選了一根硬釣竿。釣具總算勉強有了,可是釣蛤蟆要用牠自己的小孩(小青蛙)釣,我又趕去水圳草叢抓青蛙,整整忙了一天,把釣蛤蟆事宜全部弄好。 黃昏蛤蟆又叫了,我很緊張,抖著手把釣鉤穿過小青蛙的龍骨,小心翼翼的由崁頂對準水池放下,再輕輕的上下挑動,使小青蛙有如在水面跳躍的姿態,沒幾下一種沉甸甸的感覺傳自釣鉤,我立刻揚竿釣獲了一隻拳頭大的蛤蟆。把蛤蟆大腿以繩子套牢,隨著又釣到了第二隻,但是第三隻時,因釣鉤沒有倒刺,蛤蟆於半空中掙扎了幾下掉回水池,之後無論我再怎麼做也釣不到,蛤蟆牠們諒必有了戒心。僅僅十分鐘光景,我在門前崁下,釣了兩隻重量皆超過六台兩的蛤蟆,母親說她沒殺過蛤蟆不敢殺,囑我於第二天早晨,送給在南苗市場賣豬肉的遠房舅公,舅公很明理,立即剁下一塊三層肉叫我帶回。 自脫鉤蛤蟆掉回水池後,就沒再聽到牠的叫聲,我有點氣餒,為了防止釣到的蛤蟆掉落,我用舊內褲縫了一個撈接蛤蟆的叉網,即使沒聽到叫聲也放餌試釣,結果毫無收穫。那隻脫逃的蛤蟆,必定傳達了某種訊息,警告同類不可輕舉妄動。連續一個多禮拜,我耐心的守候聆聽蛤蟆叫聲,天不負苦心人,某日午後下了一場又急又大的雷陣雨,傍晚雨停了,盼望已久的低沉聲音,又輕輕地自水池傳來。機會實在難得,但這回我不想釣牠,我得換一根更硬的釣竿,明晨還有充裕的時間準備。 次日小晴,晚霞輕掛天際。我伏在崁邊仔細的探視水池,水芋下有輕微的水紋,叫聲振動水面泛起小漣漪。我看時機已成熟,小心的放下釣鉤,蛤蟆很快就上釣,而新釣竿有夠硬,我一扯蛤蟆已被釣上崁落入網袋,連續四隻沒有一次失手。就這樣,小小的菜園澆水池,三次給我釣了十隻大蛤蟆,而舅公一而再,再而三的增多回饋豬肉,想來亦必找到了好顧主等待購買蛤蟆。蛤蟆這東西是稀有珍品,尤其是在戰爭期間,牠的價格鐵定超過豬肉,我們家有五個小孩,戰時生活清苦偶而有豬肉吃,可說是托蛤蟆之福。 孩子們最怕的,莫過於住5號的 歐巴桑,她老公早年服務於日本警界,因公殉職每月領公俸金過活。她中年喪偶又中風,左手左腳癱瘓不良於行,竟日依偎在門口往外探望,孩子們的一舉一動,皆逃不過她的眼睛,也許是因為行動不便的彌補吧,她的嗓門特別響亮,喊起來真的不輸擴音喇叭。有時孩子們吵了她的午覺,她爬起床可以連續吼你幾小時,直罵到巷子裡空無一人為止。有一次,我正打算攀爬榕樹射鳥,她故意提高嗓音,把一群白頭翁嚇得四處亂竄,還堂堂皇皇的主張大榕樹是她家栽植的,不許別人攀爬。大葉榕的兩棵主幹已契合為一體,樹身粗壯碩大,樹齡恐怕已超過百年,即使她的老祖宗也不可能栽植此樹,她信口雌黃,無非想搶先宣示樹的所有權,藉以阻止野孩子攀爬大樹,或者是不讓我輕易得手打鳥,皆出自善意,我沒開口爭辯。 她有一個年齡跟我們相近的女孩,長得挺秀氣的,可她母親把她視為禁臠, 怕她學壞不准她踏出房門半步,可憐一個天真的女孩,整天被禁錮於房內,還得隨時隨刻面對嘮叨的母親,這是多麼無耐的情事呀! 7號聽說是5號歐巴桑的小叔,他在對面荒地,搭了一間簡陋的場房養羊,羊已剩下沒幾隻,索性自己出外割草餵羊。他終生未娶,內向木訥甚少語言,或許是因長期養羊的關係,惹來一身腥臭,胡鬚長得比他的羊還長。有一天,有人發現他在榕樹上繫了一條麻繩上吊自殺了,他嫂子哭得死去活來,喃喃自語說無錢幫小叔治肺病,導致他厭世自殺。棺材店主人給他釘了四塊木板草草安葬,而大榕樹一夕之間,變成了陰森恐怖的場所,沒幾天不知出自誰的主意,棺木店叫人把大榕樹給鋸了。一百多年的老榕樹,一命抵一命,沒有絲毫抱怨給做掉了,鳥類頓時失去一處美好的棲息地,白頭翁聒噪的叫聲,也從此聽不到了。 榕樹被砍掉後,天空看來開朗多了,可是一到天黑,羊欄荒野榕樹遺址菜園等, 一塊廣闊的地帶,無形中添加了更多陰忱氣氛,吊頸自殺的魅影不時浮上心頭。我們C家有許多晚歸的人,那裡烏漆麻黑沒燈光,走過巷底最後一段,時會湧出背後會不有東西扯褲腳的恐怖幻覺。叔父是17鄰鄰長,他向鎮公所申請一盞路燈立在石階旁,可那燈也只是40燭光的鎢絲燈泡,燈光暗淡陋巷長引,裝一個心安罷了。 6號屋主為一對中年夫妻,他們各自有一輛人力三輪車,在火車站與市區間來往載客。苗栗的地勢南高北低,火車站位於北苗,三輪車載客往南苗走,路途是上坡價錢要貴一點。有天黃昏,當我下班回到99巷口時,有一坐在三輪車上的婦人嘶聲喊叫,我抬眼一看,立即認出她就是6號房的女主人,而踩三輪車的男士,竟然是我服務於X公司的好友。好友於火車站乘坐婦人踩踏的三輪車,一路經由中山路爬坡行走,好友嫌婦道人家踩不動車子,堅持要求互換地位由他來駕駛,不料於中山路轉入光復路時,路面變成下坡,三輪車自行滑動得很快,好友喝了酒把持不住,車子猛向右衝,剎那輪子陷入路邊排水溝卡在半壁,幸而人員安然無恙。好友付了車資並跟婦人道歉,賠了一筆修車費逕自回家去了。這的確是有夠滑稽的事件,踩三輪車的女人,竟然會答應一個醉醺醺的男客當駕駛,而自己成為座上客,每當我想起就忍不住大笑。 99巷陪著孩子漸次長大,而它本身卻被人類的貪婪蠶食日益狹窄。1960年我結婚時轎車只能停在巷口,50公尺長的黃土地毯害我走得滿身大汗,苦不堪言。1972年我把後院打通,造一棟面向博愛街的樓房,脫離了99巷的管轄,新樓房旁有一棵鳳凰木,夏天開得萬紫千紅煞是亮麗,我買一部紅色雪佛蘭汽車,停放在鳳凰木樹蔭下,真是相看兩不厭,暫時淡忘了99巷的情愁。1993年我們崁頂C家大伙房,土地面積600坪與建商合建一處12層樓高的公寓大廈,我因脊椎骨質疏鬆症北上開刀,一別近20年,今年10月思鄉情怯,我專程前往99巷尋幽探情,然時過境遷物換星移萬般皆不是,懷著一腔冰冷的惆悵歸來,特將99巷往日的種種情懷,忠實的記錄下來,留做一場感傷的回憶。 |
|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