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記憶開始就覺得我們的家好大，聽母親說祖父兄弟早年在苗栗開設南北貨商行，勤儉持家數十年而有今日十餘公頃的土地。1935年4月苗栗地區大地震，土磚屋幾乎被夷為平地，祖父堅持在舊址重蓋了一所三合院，後庭院有菜圃、花房、果園、大廁所，圍繞在高高的水泥磚牆內。而右側坎下一塊旱田，地震當初供災民搭帳篷避難，後來也就稱為避難所。

1942年4月新生入學日，我在父親陪同下，進入苗栗第二公學校一年竹班就讀。當時的校長為北島熊雄，訓導主任津田正一，級任導師富士昭枝，這是每位學生都要牢實記住的。

父親是養子，讀過私塾也接受日本教育，文質彬彬，平時在店內幫忙外還兼郡役所(鎮公所)鄰長工作，閒餘則以文棋會友，甚得里鄰鄉親愛戴。

入學時我被老師推舉為級長，父親以做鄰長分得的短筒雨鞋，改換小碼做為我的獎賞。小小的心靈異常激動，戰時殖民地的台灣生活物質非常缺乏，雨鞋算是奢侈品，有了它我竟日巴望下雨，好穿它去學校風光風光。木曜日(拜四)夜晚下了場雨天亮停了，從小窗看中庭，花花草草格外翠綠，未及早餐我便自動換好衣服，穿了雨鞋準備上學。

「怎麼，今天這麼乖巧? 是不是想去跟老師洗早餐的碗筷?」母親揶揄地說：「沒雨，不用穿雨鞋呀!」

「可是，可是妳看! 地上都濕濕的」父母親同時換了個會心的微笑。

一年竹班幾位早到的學生，都是從山背南勢坑來的，他們衣著簡樸打赤足沒書包，只用一條大方巾把書籍綑綁斜背肩上。我背著新書包穿新雨鞋到來，心中有些與眾不同的優越感，正熱切盼望幾句讚美的話，但他們實在太憨厚了，甚至任由我故意將雨鞋踩出聲音，一臉無動於衷的蠢相真叫人氣絕! 受這種漠然的屈辱，不知怎麼，我突然對山背人的阿達萌生厭煩。雨後的庭院到處泥沼，我跑出去亂攪一番，然後在他們的桌子上，各留下一個泥印。

「誰做的?，站起來!」當富士老師進入教室發覺情況嚴重，強行壓制盛怒冷冰冰的說，我沒思考立即站起來。

「是你? 級長」她大為震驚，命我取水把桌子抹拭乾淨並罰站一節課。早上的課終了，富士命我去辦公室，我暗中猜想事情才真正開始。果然，她板起臉孔命我立正站好嚴加訓斥後，指我的行為已不任級長職務，自明天開始將由副級長小林浩次升任，我則降為副級長，還問有什麼話當面講。「我不想當什麼副級長!」我堅決的說。返家途中發覺富士尾隨身後，我故意拐彎入小巷走遠路，企圖擺脫她的跟蹤，但沒成功。

正廳為日本瓦式的三合院，第一次有日籍老師拜訪，事由不為別的，而是對我行為的控訴，這無疑是我們幾代大家庭名望的羞辱! 富士走後，我被母親捆綁在木柱，以細竹條抽打臀部致淤血，晚飯也不准吃，幸經父親解救，方結束一場莫須有的災難。

我沒像一般小孩嚎啕大哭也沒輕言討饒，這種拗性只有換來更多的懲罰，直到你被逼喊出「我下次不敢了!」才罷休。我很奇怪大人怎麼會有如此偏執的想法，這句隨時應變的話那麼重要嗎? 能真正表示悔過的心意? 我很懷疑，充其量只是方便罷了！

無功不授祿，浪得“級長”虛名，家人一高興賞我以橡膠雨鞋，可是為了逞一時虛榮，我卻付出了血肉代價!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