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為小時候讀過的書的關係──正中書局出的《英烈千秋》,薄薄的綠皮小冊,專講國軍英雄故事。1958年823砲戰正酣,海軍104沱江軍艦因護航任務,以寡擊眾,傷亡慘重之下仍然重創共軍並達成任務。董榮源是犧牲的水兵之一。
稍微搜尋一下戰史,網上應該是摘取應紹舜教授的《怒海猛犬》的記載:
「……沱江軍艦的輔機艙及主機艙先後中彈,輔機艙進水,右主機故障……電機士朱慰宇士官長當輔機艙中彈時,背部受傷堅持不退,且不顧自身安危,身穿救生衣堵住漏洞,並指揮輔機艙人員進行搶修,直到海水沒頸,不得已奉命於最 後離開機艙。聲納士陳加福一等兵擔任廿五砲砲手,在腹部中彈負傷倒地後,聽說機艙中彈,須要木材堵漏,不顧自已傷勢,爬行甲板傳送木材;全艦官兵惟知一心殺敵, 沒有一個顧慮自身的安全…..」
用身體阻擋海水湧進?爬著傳送木材堵漏?
「艦長劉溢川海軍少校一面指揮作戰,一面操舵迴避,覓取有利態勢,在話筒中聽到艦長劉少校不斷下達舵令,或左或右,話筒中也傳來複誦,但艦首轉動緩慢,副長袁炳瑞海軍上尉趕往舵房察看,發現舵房被敵3吋砲彈貫穿,舵手章海鳴航海上士,車鐘手邱昌明航海下士均中彈重傷仰臥,舵手溫成灝航海上等兵也重傷,血流衣襟,仍手握舵盤,聽到舵令雖然複誦,但已無力運舵;副長袁炳瑞海軍上尉看到士兵們盡忠職守的情況,不禁感動涕零,除急忙招呼官兵搶救傷患外,並轉入舵房操舵,保持艦體機動…..」
身體雖然已經力竭,但精神仍在作戰!
「醫官陳科榮中尉在官廳為傷者包紮治療,不幸一彈飛來,射穿沙發椅背落餐桌下爆炸,陳醫官兩腳及腹部均遭炸傷,隨即倒地,但他猶負創起立,下肢流血如注,仍指揮醫務士兵為傷者包紮急救;因醫務士兵對包紮技術尚欠熟練, 醫官陳科榮中尉責任心特重,仍自己動手為傷者裹紮,當裹至第三人時,站立在旁邊的醫務兵見他神色失常,勸阻他繼續工作,但他仍堅拒所請,置自已生命於度外,繼續為第四人裹傷,終因流血過多而告昏厥,延一小時多殉職;臨終前猶不斷叮嚀副長:請告訴他們,繃帶上有紅十字的一面,應包紮在裡面, 不要弄錯……」
陳科榮醫官,以中尉軍階來看,該是……錦繡的前程,優渥的生活等在前面,大學畢業的預官?
董榮源的出場在以下這一段:
「0113,敵我相距僅 500 碼,(敵)…..以機槍掃射,織成彈雨;我艦無線電的天線及桅桿上的旗繩均被打斷,足見彈群之密集…….沱江軍艦上三吋砲旋迴手唐金生槍砲下士負重傷,砲長梁福澤槍砲中士立即接替,又告負傷;接殼手董榮源理髮一等兵主動上前接替,剛一坐定,一彈飛來在砲管及砲閂間爆炸,董榮源一等兵被炸成虀粉……」
一個活人「化成虀粉」會是甚麼樣子?不會只有乾乾的粉的,因為人體70%是水分,蕫的戰友──如果當時三吋砲的砲座上還有人活著,應該感受到的是一股……溫熱的濕潤,血雨中帶著小粒的骨渣肉屑。如果濺到嘴裡,該是鹹腥的味道……
英雄的聖體,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埋骨桑梓,馬革裹屍,都比不上海上男兒乘長風破萬里浪,粉身碎骨渾不懼的豪情!
我想起來為什麼會特別記得這個名字了。董的特別,在於他是全然的非戰鬥專長──「理髮」,他在家鄉,是開著爿小小的髮廊謀生的麼?還有「接殼」,負責清理砲彈打完,退膛之後的彈殼,表示他並不是砲術槍帆等戰鬥兵科。此外,他是「主動上前接替」,然後在砲位「剛一坐定」就陣亡的……如果當時他沒有主動上前,如果他稍有遲疑,如果他再低頭徘徊一下……
1894年的大東溝海戰,鎮遠艦上的「幫辦管帶」,美籍的馬吉芬有類似的記載:
「……(激戰中) 12英吋火砲的砲長,正手持砲索瞄準時被擊中頭部。頭骨的碎片打在身邊其他砲手的身上……(另一) 砲手隨即抱住他的腰交給下一人,然後自己抓起砲索,取代砲長的位置,重新瞄準射擊。」
壯士一去已不復返,唯有純潔的勇氣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