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在朋友們的鼓動下,在芝加哥的一個畫廊舉辦了首次個人藝術展,把自己這些年來在繪畫與雕塑的學習與創作上,來一次回顧與展望。在展出期間,聽畫廊主持人後來告訴我,他曾旁聽到兩位華人觀眾由我的畫談到我的詩。一位說非馬的詩裡有許多東西,但不是一眼便能看得出來。另一位說,是呀,他在詩裡連罵人都不直接了當地罵,總要拐彎抹角。他最後的結論是﹕「這個人似乎有點『藏』。」
這是我頭一次聽到有人如此使用『藏』字,也是我頭一次聽到有人說自己『深藏不露』。我的太太還常說我太坦率,肚子裡藏不住話,容易得罪人呢!這使我想起,有一年我在一張寄給大陸詩友們的賀年卡上錄了自己一首叫做『獨坐古樹下』的詩﹕
獨坐古樹下
他苦思悶想了一整個下午
終於舒展眉頭站了起來
高舉雙臂
學老松的樣子
伸了一個
漂亮瀟灑的懶腰
每個受壓抑扭屈的關節
在暮色蒼茫中
都突出遒勁
軋軋作響
我相信對現代詩稍有接觸的人,都不會覺得這首詩有什麼難懂之處。但據說一批慣于『張口見喉』式詩歌的朋友們,在多方探討仍不得要領的情況下,最後只好嘆口氣,宣佈它是一首『朦朧詩』。這同有一位台灣詩評家把我上次提到的那首王耀東的『鄉事』詩,說成是『一首十分朦朧的詩』一樣,有異曲同工之妙。在詩裡用幾個比較新鮮的意象表達一點纏綿的鄉思,便是『朦朧詩』,那不要說大部分的現代詩,連李白杜甫的許多詩,怕都要成為『朦朧詩』了。
詩貴含蓄。一首成功的詩總帶有多層的意義及足夠的空間,讓讀者各憑自己的生活體驗,去選擇去想像去填補去完成去共享創作的樂趣。詩不是電器使用說明書,我們不能太執著,要求它把話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首好詩應該能帶給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空下以不同的感受。一旦把詩意固定套牢,這首詩便不再繼續成長而變成一首僵化的詩。這就是為什麼一個真正聰明的詩人,通常不願強作解人,去解釋自己作品的原因。
本文收入:
《凡心動了》,非馬著,花城出版社,廣州,2005
《不為死貓寫悼歌》,非馬著,秀威資訊,台北,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