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篁中坐思法雨 – 王摩詰在竹里館沉思
作者:朱玉昌 (漢光教育基金會顧問)
「竹里館」是王維修築在竹林中,或因屋圍周遭遍植竹子而取的雅房名稱。竹子、釋尊和寺院淵源極深,所謂「十之伽藍(僧眾共住的園林,即佛教寺院),八九植竹」,緣此,竹子、竹林常被喻作佛寺。凡佛教修行者之所以對竹林存有特殊情愫,即源自釋尊開啟弘法教化之路,曾長期居住「迦蘭陀竹園」(竹林精舍)之故,「竹林精舍」就是佛寺的前身。王維於輞川設置「竹里館」便是用以修經論禪理的地方。
【聲聞緣覺】
佛陀在靈山會上,藉「多聞第一」的阿難尊者提問何謂「果報」來開釋坐下弟子,佛陀剖析人之過去、現在與未來,總結「三世因果」,得「若問前生事,今生受者是;若問後世事,今生做者是」結論。阿難長期隨侍佛陀卻少實修,佛滅度時僅得「須陀洹」初果,然其他弟子透過「聲聞」知曉道理,依「教」實踐,一一體悟及感受後而有所「發現」,皆得證「阿羅漢」。於是,阿難日夜不停急躁修行,招致心生散亂,直到感應佛陀要他停止後「臥下」,於睡中一心念繫「光明」,才得「發現」而證得「阿羅漢」果。
「聲聞」係透過聽聞來知悉道理,根據所聽所聞的「教」去躬行實踐,然後在體悟和感受過程中獲得「發現」。「發現」是由「悟」轉變為「覺」的結果,「覺」憑藉在十二因緣基礎上,是一種於剎那間證得真理的覺悟。因「緣」而「覺」,稱為「緣覺」。
【詩作新譯】
〈竹里館〉
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一個人居處在清靜的竹林秘境,
默思中搏琴撫弦不停哼唧法曲。
不二論精深微妙教人難解要義,
期悟得自性圓滿成就菩提朗照。
題旨:個體潛修行,動靜俱觀瞻。真理難言說,悟得是圓滿。
這首詩意涵著因「聲聞」而「緣覺」的修行典故。在《雜阿含經》卷九裡記載了一則億耳得證羅漢的事蹟,億耳不眠不休修習道品,刻苦精勤仍不得盡除欲望,居處竹林精舍的世尊得知他具有極高的音樂造詣,彈得一手好琴,便舉不斷急速或保持緩速彈奏的旋律,與相間快慢節拍所彈奏的音符哪樣動聽為例,破解修行盲點,若採過分精進態度來渴求擺脫欲念痛苦,和用懈怠不夠積極心態,都是無法修得正果。惟有不躁不怠,持之以恆以中道修行,才有獲得解脫的機會。億耳聆訓後遵循指導,最終得證阿羅漢果。
唯有曾處於修行關卡的心靈可以體會,在彈指悟道路徑反復尋找真理的點滴。奧妙法門是難以用言語讓人明白實踐,待緣覺開啟清涼月,菩提薩埵自然映現。
詩中潛藏佛陀、億耳舉止的用心,未嘗不是王維面向自性深處的修行告解。詩題為〈竹里館〉,「竹」當然是「詩眼」與「詩心」的所在,王維發常人所未發、感常人所未感,以先「幽篁」後「深林」譬喻深邃僻靜的竹林,兩者實寓意「佛法」,惟「深林」是經過實踐後而有所發現,已不同於「幽篁」層次,正如「佛」表大智大覺,是能覺;「法」為智、覺對象,是所覺,但宇宙萬事萬物能覺、所覺俱為一體,這又意味「幽篁」、「深林」境雖別,終歸不二,禪意十足。
詩意清晰且循序漸進,「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字面極其寫意,呈現出國畫常見的移動視點、取景布局,王維以勾、皴、點、染技法寫製完成一幅深山隱士獨樂樂圖卷。畫裡只有一個人,持有一把琴,四面寂靜中獨處竹林,這個人,雙手操琴,口吐歌形,就在讀者神往間,紙上旋律破卷騰空。畫面由「靜修」(獨坐)全然跨入思維「喧動」(琴歌)。
處於「獨坐幽篁」的靜修禪境,「心」漸次喧動,王維切合時勢地融匯「彈琴長嘯」的文人時尚風氣,據《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記載,「亮躬耕隴畝,好爲〈梁父吟〉。身長八尺,每自比於管仲、樂毅。」文引魚豢《魏略》注,「每晨夜從容,常抱膝長嘯。」注指諸葛亮躬耕南陽時,喜歡彈琴唱歌。「抱膝長嘯」是形容高人志士彈琴吟詠抒懷,即寄情于曲,藉著唱歌哼曲來抒發情懷。
諸葛亮當時胸懷大志,自比管仲、樂毅,但空有志向無處施展,只好常以「嘯」展志,這種消極等待伯樂的紓壓方式兼有孤芳自賞的味道。其後「嘯」發展成等同「哼唱」的概念,「嘯」之所以在魏晉時期大為流行,全是因阮籍、陶淵明等這些名士重視自我、欣賞自我的風氣使然。
「獨坐」是特寫一個人獨自居處的極靜狀態,何以隨後「琴歌」聲動?無非襯托修行過程裡,在「否定」與「定」兩種極端拉扯,然真正的道,在「是」與「不是」兩端裡是找不到的。恰似講經四十九載的佛陀,進入涅槃時拋下一句經典禪思,「我一句話、一個字都沒有說。」這是論義、辯義無論落在哪一端都會引起錯解的迷思。佛陀言下之意,他講述的「經」只是比喻而非真正的道,但透過比喻讓有緣者悟道,比喻就視同「真經正道」,所以,說佛陀只講比喻不講經,並不正確。佛陀開釋的,不在言語表面,而是「法中有法」,切記聞法要悟心,豈可流於表相。
從看見表相的靜修到由內而外的喧動,喧動再由外而內返回內心的安靜祥和,很清楚的,「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兩句顯然已進階隸屬內在精神意識的境界,這等層次不似認字學習或臨摹寫字那般容易,須用心體會。「深林人不知」,「深林」是佛法、是修行,精髓在神不在貌,欲得其髓,須遺貌取神,這絕非是一般常人可以領略到的容易事。若要心已知,修行法,禪定可以深入心靈。
「明月來相照」,「明月」,在佛教中常被喻作人的「自性」,自性即本體,也就是自我本來的面目。《六祖壇經•行由品第一》明載著六祖惠能「何期自性,能生萬法。」的開悟名言,意指一切萬法,皆由自性所現。偏偏自性又似一顆隨色明珠,因人所見而色澤各異,但真實珠色只有一種,會產生差別,是個人境界所致。「相照」此處實指自我認知。一般多採字面直譯作相互照耀解釋,但個體自性如何相互投映?按《說文》解,「相」,省視也。說明動作是由一方對另一方進行,是從交互行為轉為單方施為。「照」依《說文》解,明也,即知曉。
所以,求法首要,先識自性。《金剛心陀羅尼經•四句偈論第四》有言,「複觀自性,寂然不動,感而遂通。」白話其意,自性以「誠」,誠足,可以照物、應緣,且無所動,在無所動中,即能感知各種因緣。那麼自性如何修得?《銷釋金剛科儀寶卷》裡則提醒,「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就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欲自主求得安心,認識自己,把握自性,一切須靠自己。若不識自性,離道將遠。
【詩人簡介】
王維,字摩詰,唐朝山西祁縣人,開元九年進士,天寶年間,官至給事中。安史之亂任職於安祿山麾下,禍亂平息,遭問罪降職太子中允,後再官拜尚書右丞,又稱王右丞。晚年居住藍田輞川,精通詩文、書法、繪畫與音樂。其詩題材廣泛,風格多變,尤以山水田園詩為最,作品被譽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與孟浩然齊名,稱「王孟」。從小受母親佛事薰陶,又與名僧道光禪師知交,一生佛緣頗深,因篤信佛教,宣揚禪理,有「詩佛」稱譽。作品有《王右丞集》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