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鈔三。

出處：掩映（爾雅叢書之591）

出版日：2013-10-31初版

 詩人：陳義芝

 24和弦－蕭邦前奏

1

康絲坦雅

清晨的氣流盤旋在

黑白交響的琴鍵

蓮霧露出粉紅的大冠鷲

因妳蝴蝶般的輕盈

2

總是樸素著你年輕的臉

在窗前，在霧的側面，在山谷的邊緣

夕暉隱去一顆赭紅石

隱不去蛇髮女妖注視下

我的心

3

海中的小孩愛穿上白衣

乘藍色的滑板牽手站一排

山中的小孩愛穿綠制服

乘陽光的滑梯溜下谷

4

野風徘徊於雛菊墳場

枯黃凹陷處像袋鼠的育兒囊

斜陽靜靜躺在一塊看不清名字的

墓碑

5

進到山深處，彷彿是心的峽灣

點燃篝火的帳篷搭起我們

未馴服的荒野

未開發的處女林

6

潮浪想脫離海

變成一根橫竿上岸

但它不能它是

藍色家族的成員

一條條虛線在沙灘

潰決

7

有了她，華沙就有了春天

她穿黑鞋黑襪

一身黑色緊身衣

渾圓似黑鬃的小牝馬

她是我的芭蕾伶娜

8

沒有危橋穿越激流

只有赤紅的心血管

伸向另一端

飄風獵獵的衣袂倒映著

冥界女神眼中的漣漪

陰陽昏曉時她揮出一把

斷裂的琴聲

9

憑一葉扁舟航行於大海

一顆種籽飛翔於大風

憑無所憑走進烈焰

與火交接，把自己燃燒成火

10

花一般蜥蜴般少女般

樂譜中的眼睛

11

最叫人遲疑那一鍵輕輕

光流飛盡水晶燈墜毀

柔情如冰球

憂鬱如釘

唯受傷的手指

表情明確

12

大雨像千人奔馳

其後更有三千騎追擊

一陣緊似一陣的雨腳

凌辱黑夜，一位裹著花頭巾的少婦

13

手無法接近的距離

眼光和毛細孔的呼吸可以

陽光的碎浪可以

眠夢的身影可以

14

你來來回回

在我大腦吸音的地毯

我凝思捕捉

當一群黑鳥飛遠

噴泉雕鑿出一座白玉

15

來生還要遇見

也許是一對藍眼睛

也許是山頭咸豐草上那雙黃粉蝶

也許風大浪大只能暫憩河口

作一條亡命的蛇，被刻畫

在傾頹的石柱，為前生留下

點滴的傳言

16

無邊際的黑夜

只閃亮一個名字

空氣摩擦過脣齒

舌根顫慄

來不及思想就被雷雨

擊傷的玫瑰啊

17

一整疋窗帘在呼吸

在高樓微明的天色

一早起的鄰家少婦像薰衣草

凴窗望我

18

無依的風徘徊在

鋸齒神經的邊界

我又看見那鋸斷的樹樁

一地的木屑是行人的

謠諑

19

如溫泉裸身激流相擁

如白雲的翅翼香精的眼神

你的紅唇輕輕對我

吐露

20

掏出背包裡的存摺印章

掏出背包裡的電話本

提著空空的皮包走出去

提著空空的皮包走回來

脫下塵染的外套

還有磨腳的鞋

鬆開白日的衣帶

仰看天河的臍帶

21

等待已經好久好久

時間記不清楚的

秘密還是祕密嗎

腳步還是當年的腳步嗎

我聽到的

不是迴盪的笑聲

是鴿子的叫聲

22

如一群紅衣女子散髮

自爆裂的窗口飛出

一干舌頭叛變在酒精的夜宴中

迷路

23

我的心是一棵老樹

不再覺得歡喜或嘆息

除非聽到鳥啼

我的心是一座港埠

已許久沒有船停駐

除非暴風雨響自天空的汽笛

24

我有一萬個情人在流浪

在天青的海上黃金的沙灘

也在澤蘭攀爬的修道院

地鐵穿行的車廂

患了嚴重的耳鳴她們

被聲音禁錮

在獨眼巨人的山丘

綠松石的森林

當煙雲化作雨霧

我用榴花的酒

餵哺她們

解放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