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下去是不行的……」當吳運嘴裡蹦出這一句話時，那是當天晚上約莫八點三十七分的時候。

　　此時的莉咪正盯著電視螢幕瞧。當然啦，吳運原本住的地方可是連台收音機都沒有的空曠房間，他本人也不認為自己會需要這些電子產品，畢竟可替代的東西多的是，而非一台幾百甚至上千的機器。就拿資訊收集來說吧，一份十塊錢的報紙，就是吳運當天吸收得最新資訊。

　　而現在，莉咪卻在吳運不知情的狀況下搞來了一台四十幾吋的液晶電視、大大小小的繡花軟墊、更別說那種在童話故事書裏頭才會出現的公主式睡床了，富麗堂皇的黃銅床架上垂掛著數條粉紫色的緞帶，就連床墊也是綴滿了深紫色的蕾絲……這或許是大部分小女孩夢寐以求的一張床吧？

　　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莉咪在最近幾天內以不知名的手法完成，吳運唯一知道的，就是這幾天他都得從大門口把這些東西一件件親手給搬進來，無論是布置用的垂地窗簾或者是其他裝飾性質大於實用性質的大型傢具。若真碰到吳運無法獨自一人搬運的東西時，莉咪才會一邊抱怨、一邊驅使影老鼠來達成她的命令。

　　當然，吳運一定有問過「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讓影老鼠來做？」這類的問題，而莉咪則是以一貫的態度來替吳運解答：

　　「替主人幫忙原本就是僕人的義務和榮幸吧？再說，使喚這些東西可是要消耗魔力的！要不是你不中用，還用得著我親力親為嗎？」

　　聽了這句話，吳運當下就有一種想罵人的衝動，但一看到那群徘徊在莉咪腳邊且目露兇光得影老鼠，完全讓吳運把話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不過，今天晚上就不一樣了。莉咪有她自己的規則，吳運當然也有屬於自己的原則。

　　「妳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吳運提高了自己的嗓音，迫使雙眼還留在螢幕上的莉咪不得不轉移視線看向他。

　　「你剛剛說什麼？給我說清楚一點，我還有節目要看呢！」莉咪指了指電視，此時正上演著經典老卡通——湯姆貓與傑利鼠。魅魔會喜歡看這種東西？

　　「我說，妳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不……應該說，這整個生活繼續下去是完全不行的！」

　　「什麼不行？」

　　「工作啊！我還有我的工作得去做！妳知道我有幾天沒去學校了嗎？一個星期，整整一個星期耶！天曉得主任還能讓我請幾天的假？就算說家裡辦喪事總要有個限度啊！我不可能天天家裡都死人吧？」

　　「區區一個僕人在說什麼傻話？聽好，身為一個僕人，最重要的就是要把主人擺在第一順位！再說你不去工作又會怎麼樣？嗯？」

　　「我、我不去工作哪來的錢？我不知道你們魔物是怎麼過活的啦，不過我們人類的食、衣、住、行全都要錢！而錢從哪裡來？那就是工作！更何況我還是個老師呀！現在只要一想到我班上的同學們，我都已經不知道該拿什麼臉去面對他們了！」

　　「可笑，錢的問題有什麼好煩惱的？要知道，你的主人可是無上之高雅、噬命的晚霞、索命之吻的女王，現在你所看到的一切，不過是我全部擁有的皮毛而已。所以，給我專心做好你身為僕人的工作，安分守己一點！」莉咪指著吳運大聲斥責，甚至直接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然而，吳運也不甘示弱。

　　「不！這樣下去是不對的！」同樣從地板上跳了起來，吳運大步走到莉咪面前，絲毫不被莉咪身上散發的壓迫感所影響。他迅速把臉湊近莉咪面前，彼此大眼瞪著小眼，僵持不下。

　　「……你、你這樣是想怎麼樣？」莉咪提高了音調，但還是藏不住略微顫抖的聲音。從開始到現在莉咪還是無法完全摸透吳運，平常看起來容易掌控的人類，但在某些時刻卻又會無視於她的指示且頑強抵抗到底。

　　「我問妳，妳有去過學校嗎？」

　　「學校？什麼學校？集體接受學習是你們這些無力的人類唯一變強的途徑，我們魔族哪需要這種麻煩的東西！」

　　語畢，原以為吳運會立刻回嘴反駁，但沒想到眼前的人類竟然向後慢慢退開，原本強硬的表情也漸漸低了下去。

　　「很好，了解清楚的話就給我……」

　　「……就知道……」吳運含糊唸了一句。

　　「你說什麼？」

　　「——我就知道！」忽然大聲咆哮，讓莉咪完全清楚自己根本搞錯了。原以為人類會這樣就放棄，實際上只是在蓄積接下來宣洩出來的憤怒而以。

　　吳運又衝到莉咪面前，這次不僅更加接近，甚至讓莉咪一個重心不穩而跌坐到沙發上。等莉咪再次注意到吳運的表情時，那是一張已由憤怒轉為鬼神般的嚴肅臉龐。

　　「你、你想做什麼？」

　　「不做什麼，我只要妳明天就跟我乖乖到學校來！」

　　「……啊？」莉咪傻住了——眼前這微不足道的渺小人類，竟然要在魔族中占有一席之地的高強魅魔去學校？而且還是「人類的學校」！

　　「別開玩笑了！我為什麼要聽你的？我可是你的主……」

　　「妳就是因為沒有去學校與其他人共同學習過，才會養成妳現在這種不得禮數的個性！只要去學校接受教育、與其他人交際，今天的妳絕對不會是一個使喚他人的可憎之人！所以明天給我乖乖的去學校上學！」吳運指著莉咪的鼻子大聲罵道。說也奇怪，平常若是被其他人這樣做的話，莉咪一定會在零點三秒內讓對方從自己的視野中消失。但是為什麼，這一次她自己卻連一點反罵回去的力量都沒有？是因為力量消失的關係嗎？還是……

　　無論是什麼，莉咪對這種場面的直覺反應就是不要反對，眼前的人類就算看起來再怎麼普通，那雙眼睛裡面卻不斷散發著懾人的氣勢……這真的是普通人該有的眼神嗎？

　　最後終於在無法反抗的情況下，莉咪才慢慢的吐出一句：「我……我知道啦……」

　　——而對於會說出這句話的自己，莉咪直到事後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呼，那就好……」從原本嚴肅的臉孔，吳運漸漸露出微笑。而在這一瞬間，方才那股氣勢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所感受到的，只有原來的傻裡傻氣而已。

　　在理解到自己剛剛說出什麼話的莉咪，此時也搶回了氣勢的主導權。並且強壓過吳運。

　　事後一連串的叫罵與哀嚎，外加上大批影老鼠移動的腳步聲與非人哉的尖叫，已經是更晚些時候的事情了。

◆　　　　　　　　　　　　◆

　　身為一名訓導主任，所要做好的事情便是管理好整間辦公室的老師——無論是在上課時或是休息時，就連放學後，主任也得清楚每個老師在私人時間中究竟從事著什麼樣的活動。

　　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學校，當然是學校！從對外所展現的校風，到校內所營造的學習氣氛與學習環境，主任所要做好的，就是盡力維持這些方面的良好成績。不僅是要給學生們一個交代，更要給家長們一個好的保證！他相信，只要做好這些，校長一定會注意到……不，教育部一定會注意到他的優良功績！屆時他將不會再只是個主任，而是實權更大的階級吧？例如校長之類的……只要一想到未來的發展，他的嘴角更加的上揚了起來。

　　不過，要做好這些事情並不是那麼容易的。拿人來說吧，所謂的人就沒有一定十全十美的人，所有的事物都必定帶著一些些的缺陷……或是該說老鼠屎比較恰當些？對，老鼠屎，只有這個字眼能夠完全襯托出其中所代表的意義。

　　吳運就是一枚老鼠屎。

　　他為了避免這顆老鼠屎壞了整鍋粥可不知下了幾番功夫，想當初在面試時他就很不看好吳運，畢竟誰會看好一個把整杯茶灑到他頭上的老鼠屎呢？還是燒滾的熱茶！他接下來的幾年都沒盼到長出的頭髮一定和這顆老鼠屎脫不關係！不過誰叫這老鼠屎的祖父和校長是老朋友呢？嘖，光是想到就令人生氣！

　　今天，他依然穿著一貫的灰色西裝坐在自己的旋轉皮椅上，地中海禿也依然頂著仍舊稀疏的髮絲，喝完早上必備的咖啡，他便照慣例仔細觀察整間辦公室的一舉一動，絲毫不放過任何一個膽敢在早晨偷懶的白目老師。你問他是誰？他就是這所健仁國小的訓導主任——梅投錨。

　　視線逐一掃過每一張辦公桌，沒有一個老師膽敢與投錨那禿鷹般的眼神四目相對。直到他看到其中一張沒有人在的座位時，投錨清了清喉嚨大聲問：

　　「吳老師今天又沒有過來嗎？」

　　略尖的沙啞聲捲過辦公室，所有人都看了一下吳運的座位後便開始交頭接耳了起來。坐離投錨最近的瘦小男老師怯生生的回了一句：「今早還沒看到人呢……」

　　投錨看看時鐘，七點四十八分。投錨冷哼了一聲。

　　「看來今天又不會來了，是吧？我說，就算回老家去辦喪事也需要辦這麼久嗎？難不成是有人在致意時當場哭死了不成？嗯？」

　　沒有人膽敢替吳運辯護，只敢在投錨面前默默的點著頭附和。要知道，被投錨盯上就如同被一群惡狼困住沒什麼兩樣，只要稍有反抗，你的脖子就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狠咬一口。

　　「陳老師，今天是吳老師第幾天沒來了？」投錨驅身瞪著剛剛回話的男老師，被投錨這樣盯著，他不知所措的左顧右盼了一下，但卻沒有半個人敢頂替他的位子。最後，他只能發著抖小聲答道：

　　「報告主任，他……已經是第八天了……我猜啦……」

　　「喔？八天是嗎？很好……」投錨竊笑了起來，那種陰險狡詐的笑臉，誰看了都會不寒而慄。

　　「我看，這學期的教師評鑑很可能已經知道誰會墊底了呢……陳老師，是不是啊？」投錨瞥了眼前不斷發著抖的可憐蟲一眼，對方只能不斷點頭且縮起自己的身體。可能的話，他巴不得把自己塞到旋轉椅裡頭，再也不去看投錨第二眼。

　　為了避開這凝重的氣氛，有些老師已經開始紛紛收起等等上課所要用到的教材，先行一步離開辦公室；就連沒課的老師也當作自己忘了什麼一般，匆匆忙忙跑了出去。原本這位陳老師也想步上他們的後塵，但只要被投錨輕瞪一眼，任何逃跑的念頭都立刻煙消雲散。

　　「第一堂課是八點十分，還剩下七分鐘就要上課了……看來吳老師已經決定連續打破自己最差勁的紀錄了呢。陳老師，你等等有課嗎？」

　　陳老師先是錯愕了一下，幾秒後，他半帶疑惑的搖著頭回應。

　　「很好，那等等吳老師的那堂課由你去代。至於後面的幾堂課……你應該了解該怎麼做吧？」

　　陳老師汗顏。雖然投錨很注意老師們，卻對安排代課這種事情相當不在乎，甚至還會要第一位去代課的老師思考該如何讓下一堂課有其他老師能來代，因為並不是有那種一整天都沒有課的老師可用，所以這種事情更顯麻煩。

　　然而這些事情對投錨來說只是小事。而小事的定義，那就是每個人隨時都能去處理，而且直到最好。在投錨眼裡，連一點小事都辦不好的人與老鼠屎無異。而且老鼠屎一定得掃出家門才行。

　　「呃……主任，我看時間差不多了……那我就先去代課囉？」

　　「喔，好，去吧。」投錨比了一個手勢，便再度專心於手中的資料報表，並開始在心中擬訂如何清除老鼠屎的各項方針。

　　陳老師沒花多少時間就收拾好必要的東西——或許該說，他根本就沒去管收到手中的到底是什麼，反正只要能盡快讓他離開這間辦公室，就算整張辦公桌都帶走也心甘情願。在他自己覺得差不多時，便立刻起身往門口走去。腳步雖然有刻意自然的走動，但看上去還是與逃命沒有兩樣。

　　就在快要步出門口的一瞬間，正面忽然撞個正著。強大的反作用力與緊張的心情令自己往後倒去，手中的教材就這麼散落了一地。陳老師趕忙收拾散亂一地的教材，而且還不忘對著與他相撞的人說了句……

　　「對、對不起……沒怎麼樣吧？」咦？沒想到對方比自己還要快道歉？

　　「抱歉，陳老師，東西應該都沒有怎麼樣吧？真是不好意思，因為太久沒來所以有點緊張，完全沒注意到你正要走出來……啊啊，那些東西希望不要出什麼問題才好……」對方頻頻道歉，而陳老師則是漸漸停止了手中的動作，臉上原來的驚恐與憂慮慢慢轉變。他笑了，而且異常開朗。

　　「太好了，吳老師，你終於來了！」

　　「……耶？」

　　還沒等吳運反應過來，陳老師已經先行一步抱上去，絲毫不去在意旁人注目的眼光。在感動之後，他以近乎音速的神速撿起自己的物品，並再度和吳運握起手來。

　　「實在是太好了！如果你還沒來的話，我還真不知道該找哪些老師來一起代你們班的課呢！」

　　「啊……是這樣嗎？那、那還真是不好意思啊……」

　　「要抱歉就等以後吧，我想……我想主任應該比我更高興你過來上課才是。」陳老師特別選了個不會被投錨看到表情的角度，露出一臉吃了黃蓮般的痛苦表情給吳運看之後，便頭也不回的走出了辦公室。就算現在不需要他來代課，陳老師依舊不想待在辦公室裡陪著投錨。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啊……」現在的吳運可說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只不過一個星期沒來學校就被人這樣又擁又抱，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偉大了？對了，剛剛陳老師似乎有提到主任……主任？

　　「吳老師，別來無恙啊？」一個吳運最不願聽到的嗓音響起。他慢慢轉頭望向音源處，投錨的表情和吳運在惡夢中所見到的差不了多少。

　　「早啊，主任。」即使不願意，吳運還是展露出親切的笑容給投錨看。是一個十足哭笑不得的苦笑。

　　「哼，真沒想到你還笑得出來啊，吳老師？一個星期沒到，我真希望能聽聽你會說出個什麼樣的理由來。對了，你這次是去參加哪位親戚的喪事啊？假條我並沒有仔細看過……」

　　「這個嘛……是我表哥的姑姑的母親，算是遠親吧？雖說是遠親，但小時候曾給她老人家照顧過不少日……」

　　「喔？遠親就能讓你請一個星期的假，那近親可不就得花上一個月了？嗯？」投錨毫不留情的打斷吳運的話。雖然那個遠親的喪事也完全是吳運自己在瞎掰。

　　倘若現在說「我家莫名其妙的出現了一個來自魔族的少女，而且我現在是他的僕人」的話，肯定是不會被相信吧？而且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被押送到精神科掛急診！

　　「不，其實還有其他原因就是了……」

　　「喔？其他原因？」投錨瞥了吳運一眼，眼前這顆老鼠屎又想搞什麼花樣？

　　「對，除了喪事之外，還有一個比較重要的因素讓我耽擱了幾天才來上課……」吳運偷偷在心中竊笑著。沒錯，那的確可以當一個很好的理由。

　　「其實呢，我的遠親那邊有一個孩子正托給我照顧，因為有不少照顧所需的事情要處理，所以才會拖這麼久啦……啊，事實上呢，今天我也一併把她帶過來了，我希望她能以暫時性的學生身分來到我的班上，這樣我也比較好照顧才是。」

　　「吳老師，要知道本校並不能隨意招收來路不明的學生的。」

　　「暫時性、暫時性的而已啦！我保證不會很久，真的！」吳運開始慌了手腳，他沒想到投錨會突然來這一套。

　　「就算真是如此，我也得先看看這個學生才行。天曉得你這人會帶來什麼樣的學生？我一定要先確定這孩子不會給其他同學帶來什麼不良的影響才是。」投錨輕輕起身，並緩緩往吳運走去，皮鞋的聲響不安的響徹整間辦公室。

　　「好了，你說的那個孩子現在在哪？」

　　「我、我請她在外頭等我一下……」吳運支支吾吾的指著門口道。投錨立刻往門口走去，看也不看吳運一眼。

　　會是什麼樣的孩子，投錨已經在心中有了個底。閱人無數的他，什麼樣的環境能培養出什麼樣的小孩早就略知一二，類似吳運的案例也不在少數。親人得過世往往會對孩子造成深遠的影響，性格也會因此變得有些膽小內向，甚至會有不信任大人的想法滋生……種之，這會是個不小的麻煩。

　　雖然投錨是個教育家，但他卻不曾以教育家自居。真要說的話，他大概算是個教育界的園丁——小孩只要和花草一樣乖乖的生長就好，任何節外生枝的事情只要立刻處理掉即可。

　　不過在看到本人的剎那間，投錨立刻承認自己方才的想法真可說是大錯特錯。

　　「叫什麼叫啊，笨狗！小心本小姐當場捏死你！」一名穿著水藍洋裝的女孩衝著一條狗如是叫罵著。

　　先不說這名女孩對狗叫罵的理由為何，重點是現在被罵的那隻狗乃是校長的愛犬——德國狼犬，藍波啊！雖然不會主動攻擊人，但卻會對生面孔顯露出極具威脅性的一面，是校長為了維護校安而養的一條狗。

　　不過，現在的藍波卻像是一隻剛被教訓過的可憐小狗一樣，瑟縮在陰暗的角落中不斷低聲悲鳴……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雖然和我預測的相差很多，不過卻還是明顯的問題人物呢？」投錨轉頭瞪了吳運一眼，眼中像是在暗示著要吳運去好好處理目前的情況。接到這明顯不過的指令後，吳運馬上衝上前去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