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虎時間

我在地板上發現一隻壁虎。

早些時曾聽過這個傳言：「台北的壁虎是不叫的。」明明台灣就這麼點大，一種將地區精準劃分開來的說法。反之，當然花蓮的壁虎是會叫的，每晚躺在床上時都可以清楚聽見，窗外的壁虎像開同樂會似的叫得好大聲；我在台北沒見過壁虎，自然也不知道牠是怎麼叫的，第一次聽見時還以為是好可愛的啄木鳥在鑽洞，那聲音太奇特，舌頭得用力頂上喉頭，摩擦內壁、口沫橫飛，好用力才能勉強模仿個幾下。想像總是太過美好，直到我看見窗戶外上下爬動的巨大影子，才驚慌的用力拉上了窗簾，眼不見為淨。

但這隻壁虎不一樣，只有我一根小指大小，全身透明，泛著淡淡的血液暗紫色，彷彿一碰便會化開，此時正窩在我的房間地板上靜止不動，是隻剛出生的小小壁虎。我伸出手，拿了一個透明杯子倒蓋將牠關住，這個闖入我房間的不速之客，此時才像被嚇醒般飛快爬動，但哪裡都出不去了，我看著牠上上下下在杯裡爬動，腦裡隱約產生了模糊的念頭，或許我才是這裡的不速之客吧，但我仍舊沒有把牠放出來的打算，彷彿事不關己的望著。

那就是我。

先是抵達，後是告別；在來到花蓮的前幾個月，我急匆匆的出席一場又一場的聚會，自個兒拚命說話，也聽；聽他們談起我即將要抵達的那間研所，一座充滿霧氣與大草原的學校，校地廣大漫無邊際，雖面向大海，卻未必春暖花開，反倒是陌生清冷的景觀；而這空間敘述仍給人迷幻而過於天真的想像，「又不是出國念書。」聊得多了，難免在心底調侃自己，好像也真沒這麼離情依依，卻仍是沒來由的，大力擁抱那些還未真正相熟的人們，情感在時間的催化下加速運轉。咖啡館裡香氣充沛，昏暗的燈光讓記憶都美好起來，朋友們都笑著，我安然啜飲杯底溫厚的奶茶，感覺自己像個慷慨又富足的人，擁有許多不忍離開的。

現在想來，我貪圖的或許正是一種「未知」，想像的誘惑如此巨大，彷彿掀開筆記本簇新的內頁，還未寫半個字就先被迷醉得心蕩神往；禮物都還沒打開呢，便搶先嗅聞不存在的香氣。而我的貪心其來有自：位於東部的這間研究所，以文學創作而享盛名，專收有才華，「瘋狂又靦腆」的學生──這當然是我處心積慮，四處拼貼而來的小道消息；但情報歸情報，卻不能如角色扮演似的，將這些特質一一穿戴上身，讓我成為那樣子的人。或許這正預言了我的失敗，一個有才情的人必然不會如我這般小心翼翼，他們總是會說：「不小心的。」沒準備、好突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考上的。隱藏在這種意外性之下的，其實不過就是天賦二字，傲然顯示自己是「真的」，不必刻意、不需忸怩作態，他們就是天生要寫作的人，在這邏輯以外的，撞破了頭也考不上。

但我偏不。一次落敗是失誤、兩次就是真拒絕了，該懂得收手。我不是他們想要的那種學生，但我可以假裝；圖書館裡收集教授K寫過的書評，讀他讀過的書，探測他的口味和喜好；我或許不夠瘋狂或靦腆，但我願意耗，耗損時間、耗損金錢、沒有退路似的慢慢耗損我自己。我承認這所作所為心懷不軌，但並非仰慕教授K或學院盛名，那時我沒念幾本書，誰是文壇大老誰是學術權威都還不知道呢。我迫切需要的只不過是，足以被延長下去，不被就業或外界眼光所干擾，清清白白、理直氣壯，大量且「正當」的寫作時光。第三次我終於考上，也終於讓自己成為一個不到高標，卻能剛好越過及格邊緣的，不對任何人失禮的贗品。
也曾在那間研究所裡待過的小說家朋友，其實清楚某種模糊的規則，或許也窺見了我必然失望的想像。但他最後什麼也沒說，只是隨口唬爛起校園傳說：「學校裡有座漂泊的湖，它會在沒人看見的時候移動喔。」末了補上一句：「記得去找找看。」

溫溫的，我把這句話裝進我隨身攜帶的保溫杯裡，連同那間咖啡店裡的燈光一起，轉緊杯蓋，在即將前往花蓮的前一天塞進背包裡。

我是不適應團體生活的，無法與人比鄰而居或太過親密。因此硬是放棄了學生宿舍，在離學校十分鐘距離的巷弄裡找了間學生雅房，狹窄的樓梯走道加上鐵製房門，像極高級女子監獄，要不是隔壁人家在院子裡養了一頭豬和黑山羊，真要以為自己不在花蓮，只是來到台北盆地的偏遠地區罷了。唯一可取的是屋裡還有扇對外窗，伸出手指稍微推開窗戶，風輕緩的吹進來，我的指尖馬上沾了薄薄一層灰，窗外有草、有天空、但沒有海。

又是一次太有想像力的錯誤認知，這座東方小城並不面海，要到海邊還得騎好長一段路，周圍蓋得高的樓層多是出租給學生當宿舍，尋常屋簷總是低矮的，一戶就是一家，或許是有所大學在的關係，學生是消費主力，街道上的餐館或攤販並不少，簡簡單單的炒飯炒麵就算作一餐，還有家大型量販超市，家具食物生活用品一應俱全，如果遇到相熟的同學，我會說句：「我們去逛逛超市吧。」便提了籃子往裡面走，即使不買，在那些貨架前亂繞也是愉快的。走在裡面時，我常常有股錯覺，錯覺可以依靠著這家店就可過一生；欲望隨著生活環境逐漸降低，不需要大型連鎖書店、溫州街文藝咖啡館、遊樂場或美術館甚至人來人往的夜市，這是座自給自足的小城，彷彿關上門來也可以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