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淡淡的溫潤中展讀˙信 的美好

我喜歡雲植的文字，在我為他寫完淡淡的以及淡淡的˙詩後記，我又再度於夜深寧靜時分，反覆展讀他小說裡－雲植式的淡淡風格……      

振青文藝獎   高中小說組第一名

    信　　　　　　　　　　　　　　　　　　　謝雲植

　 爸爸離開已經三個多月了，我一直沒有到他的書房來，因為他離開所帶給我的悲痛，一直讓我無法面對他的遺物。昨早我和妻子一起翻著舊照片，看到爸爸在我們家所經營的農場上開懷的笑著，我記得那一次，是在夏天，我當時在追一隻闖進來的野狗，是一隻奸詐狡猾的狗，我和爸爸管牠叫狐狸小花，牠喜歡走在作物上，所以我趕牠，但是那一次，我失足跌進水溝裡，爸爸笑翻了，而照片的畫面是妻子拍的，當然我掉進水裡的醜態也被她記錄起來了，當時我和她還沒有結婚，我發誓我和狐狸小花不共戴天。

　　現在，我們回憶這些照片時，心情已經平復許多了，不過妻子還是紅著眼眶，因為爸爸對她是那樣的慈愛，就像對待女兒那般的珍惜。我們在他身上看到許多美好的榜樣，所以我們極希望他能多待一會兒，因此，我們時常禱告天父，希望爸爸的精神常與我們同在，並且看顧他的靈魂。

　　昨晚，我等妻子熟睡之後，到爸爸的書房來，我坐在他的書桌前，只開了他桌上的桌燈，燈光柔和的暈在四周的書櫃上，而那些書，有一部份是有關植物的書籍，其餘多半是文學作品，剩下的是神學和教會刊物，這些書，絕大部份我都看過了，我和爸爸特別喜歡佛瑞斯特‧卡特所寫的少年小樹之歌，他說身為一個農夫得學習像小樹一樣的精神，因為我們與自然為伍，實際上是自然哺育我們，因此要對大地存在著對母親的感恩，我覺得爸爸說的一點也沒錯。

　　我將視線轉移到爸爸的書桌上，但其實這張桌子原本是爺爺的，而現在已經是我的了，上面有著全家人的照片和爸爸的傑出農民獎狀壓在玻璃墊下面，還有一張耶穌基督在克西馬尼園的圖片，上面寫著：「我父啊，倘若可行，求祢叫這杯離開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祢的意思。」這是爸爸最喜歡的一段經文，他說人生的許多事都是已經安排好的，我們注定要受些考驗，然後得些報酬，所以記得不要強求，只要照父神的意思。在我青年的時候我並不了解這話，或許應該說我不太認同，現在經歷過許多人情世故，而且爸爸也離開了我們，這讓我清楚而深刻的體會到父親話裡的意涵。

　　我拉開書桌抽屜，一一的檢視抽屜裡的東西，不過裡面大部份的東西我都看過了，在我小時候，經常好奇的偷翻抽屜來看，我想爸爸也知道，但是他卻從來沒有阻止過我，我曉得爸爸知道我偷翻抽屜的原因是，有一次，我在最大的抽屜裡看到一顆糖果，我忍不住把它吃掉了，而我吃完後，卻忘記我是在偷翻他的抽屜，還很滿足的離開，之後，爸爸會刻意留一顆糖果在大抽屜裡，我也自然的把它吃掉，爸爸就像在窗台放種子吸引小鳥一樣。

　　只有右邊最上格的抽屜我不曾看過，因為是鎖著的，而它的鑰匙在最下格的抽屜裡，只是我覺得我不應該動它，我記得爸爸曾經跟我說過，如果當人們刻意隱藏什麼的時候，應該尊重他們的隱私，不要因為好奇或慾望而揭發它，這樣會使別人受傷的，尤其是當人們在隱藏自己的缺點時，當時我覺得爸爸把他的缺點都藏在這裡，而我最好不要揭發它，因為我可不想讓爸爸受到傷害。

　　當我打開抽屜時，我看到好多信，還有一把鍍銀的小拆信刀，拆信刀好像很久沒用了，表面已經因為氧化而失去光亮，仔細一看，在接近把柄的刀身上刻著爸媽的名字，裡面的信則都用信封裝著，以信封紙的質感判斷，這些信有些都還很新，而且收信人都是媽媽，另外，在抽屜裡還有一張我不曾看過的爸爸和媽媽的合照，是他們年輕時照的，照片雖然泛黃顯示年代久遠，但是卻保存得很好。背景有些苦楝樹，還有一顆相思樹，他們並肩站在相思樹下，爸爸摟著媽媽的腰，媽則笑得很燦爛，和煦的陽光溫柔的灑在她的臉頰，讓人感覺他們身旁圍繞著溫暖的春風，在照片裡，兩個人的姿態好優雅、好幸福。

　　我欣賞這張照片好一段時間，然後我注意到這一堆信，我好奇為什麼有這麼多媽媽的信，因為媽媽離開我們已經好久了，而這些信有些還似乎很新，於是，我拿了最上面的那封信來看，原來是爸爸寫的，我細細的閱讀信中的一字一句，眼淚不由自主的落了下來，原來爸爸是那麼思念著媽媽，而爸爸孤單的心我卻一點也沒察覺到，我分享他所有的東西，卻無法分享他思念媽媽的痛苦，我不知道多少個夜晚，他得獨自面對這空虛，想到這，我就久久無法釋懷。

　　信上寫著：

　　親愛的邦妮蜜蜂，妳好嗎？（邦妮蜜蜂是小樹的爺爺對小樹的奶奶的暱稱，我想媽媽應該也喜歡少年小樹之歌。）

　　我是要告訴妳，我發現我們的媳婦做菜的味道有幾分像妳呢！雖然她在外面上班，不過每天都會趕回來做晚飯，也把家裡打理得很好，是一個乖巧的女孩，我知道妳也會喜歡她，我能感覺得到妳心裡也為兒子找到這樣的好伴侶而快樂著，我們的兒子有著好眼光，就像當初我瞧見妳一樣。

　　現在天氣已經漸漸暖和起來，冬天前，園子裡的那棵榕樹長了好多紅色的果實，吸引了一群八戈鳥來覓食，我們的兒子見那果實好像很可口，還摘了幾顆吃，但我知道那是很澀的，鳥的口味可不能和人相比，不過兒子他故作可口的樣子，想騙我吃看看，和我年輕時捉弄爸爸真是一模一樣，我們這老大不小的兒子還保有赤子之心，神和大地把他教養得很好，所以請妳放心。

　　雖然寒冷的季節已過了，榕樹開始長出新的枝椏，果實也隨著冬天的足跡到遠方去了，但是八戈鳥們可沒有離開，牠們認定了這片樂園，在園子裡的幾顆浦葵上築巢，每到黃昏閒暇時間，我會看著牠們成群的飛出去，再成群的飛回來，來來回回，說是覓食倒像是在嬉戲，可以看得出來有兩隻成鳥，五六隻幼鳥，雖然都已經會飛了，但是飛行的技巧還沒有成鳥那樣靈活，而且體型也明顯較小，看著他們享受著天倫，心中也不免有點羨慕。

　　秋天再到來時，小八戈鳥應該也離開父母尋得伴侶了吧！牠們會再來這裡享用紅色果實的盛宴，然後決定定居在這裡，來來又去去，就像人生一樣，正如傳道書所說那樣：「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我希望我們的兒子也能了解這樣的道理，好讓他知道妳和我都是一個過客，而且明白自己也是如此，這樣他會清楚他該追求什麼，該執著什麼，該保有什麼。

　　親愛的，時間過得很快，感覺我像昨天才遇見妳一樣，而妳也如同尚在我眼前。曾經，妳在我手中離開，我並不抱怨什麼，雖然有這樣的安排，但是我知道最後的結果會是不同的，我在破曉時分邂逅了妳，妳在午後悄悄的告別，我們沒有攜手看夕陽，也沒有互相依偎欣賞著星空，不過我知道，明天將會不同，我將會看到妳，我們再次相遇，然後永遠的生活在一起。

　　就像在婚禮時對妳作的承諾一樣。

　　天使啊，請將我的思念帶給我的摯愛。

　　壬午雨水（雨水是節氣名，在立春之後，而現在已是夏至了，這信寫了近四個月了。）

　　媽離開我們得早，爸爸獨自將我帶大，那時我雖然還小，但是對死亡已經有些認知了，我知道我見不到媽媽，她留下來的只有回憶和她衣服上獨特的香味，而回憶越來越模糊，衣服上的香味也漸漸消失了，但是我依然想依賴著她，殘存的只有那來自天性的感覺，卻沒有實質的慰藉，我當時因此而感到徬徨，我經常向爸爸哭鬧，雖然我也明白那樣做沒有用，但那是我在那年紀裡，唯一可以發洩的舉動，對於爸爸，至今，我仍感到抱歉。

　　在我幼童、青年和成年的階段哩，爸爸盡量給我完全的愛，雖然我失去了母親，但是他不僅把母親的職責盡得很好，也不失他父親的角色，當我年紀越來越大，我開始和他分工媽媽的職務，我發現爸爸不輸給女性，他的廚藝就我而言是很棒的，有他自己的一番風格，他教我做飯，整理收納房子，還有一些簡單的縫紉，對我來說，那都是日後很實用的知識。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我服兵役的時候，他一個人準備了很多食物來訓練中心和我會面，那簡直可以辦一桌小型的火鍋會了，而他還和我的同袍相談甚歡，一見如故，天南地北的聊了起來，樂了我那些同袍，爸爸說，他要為我辦個喜宴，凡來和我同食並且歡笑的人，他們必和我相同，爸說的沒錯，那些當時和我們在一起的，現在都還保持著聯絡，爸爸始終為我著想，並且在生活中使我明白事理，而在軍中的日子裡，我最想念的也是我的父親。

　　我將信放回抽屜裡，拿起了爸媽的拆信刀，我邊看著這間書房，邊用手感覺這拆信刀所傳達給我的訊息，這把爸爸和媽媽都曾經摸過的刀子，他們用什麼心情使用這把刀子呢？帶著期待的甜蜜感覺？負氣而又急著看看對方的解釋？一切都很美好吧！書房的時空都凝結了，他們一起看著書，一起為未來計畫的樣子，一起在書房裡優雅的跳著舞，就這樣從這把拆信刀裡釋放出來，這會是從前的光景嗎？還是現在呢？我為爸和媽哭泣，是悲傷、是思念、亦是高興。

　　就像爸爸在信裡提到的，傳道書上也曾這麼說著”生有時，死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像媽的離開，像爸的離開；像我的存在，像妻子的存在。

　　父神啊！一切只要照著祢的意思。

　　我把拆信刀放回去，並且鎖上抽屜，關了桌燈，然後回到我的臥房，我輕輕的躺在妻子身旁，靜靜的看著她，我忍不住想摸摸她的臉龐，好讓我留住這感覺，就這樣，她讓我在幸福的感覺裡安心的進入睡眠。

　　現在，妻子辭去了工作，回來農場和我一同種花，她說她剩下的日子都要和我一同度過，而我們也彼此照顧，我做爸爸口味的飯給她吃，她則做媽媽味道的和我交換，我們咀嚼爸和媽的生活點滴，同時，我們也創造屬於自己的年代，就像爸所說的，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我們只不過是一對小八戈鳥而已。

　　而狐狸小花呢？牠已經被妻子收服了，也不會在作物上散步了，妻子和狗罐頭把牠教養得很好，現在則是農場的一員。

　　一切都很美好。

星光絮語                                                                  曉蘋老師 

雲植的小說在本校振青文藝獎中蟬聯了三年冠軍，這篇─信，是我特別喜歡的一篇，清新溫潤的語言，是他獨特的風格，如同他的詩，總能帶給我因忙碌而焦躁的心，一股鎮靜而熨貼的力量。 

溫馨的親情，是這篇小說的文眼，以第一人稱的觀點建構內心的情意，表達相當細膩。故事中的主角人物，是承繼自父親的農場主人，在父親離開後，整理父親遺物時……「我將視線轉移到爸爸的書桌上，但其實這張桌子原本是爺爺的，而現在已經是我的了……」以父親已延續三代的書桌為起點，延伸至主題關鍵，由抽屜裡父親寫給母親的信，開啟故事中發展情意的重要線索……

一、信仰的力量：父親是虔誠的基督徒，聖經經文的意義在父子的精神意識裡，有著安定心靈的交流。「生有時，死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痛有時，跳舞有時。」這句傳道書上的話，傳達了「待時而動，順應天命」的平和之心，使文中沒有強烈的悲傷，卻有著超越悲傷之外的……因理解生命的永恆，而坐擁懷念的喜悅心境。

二、由深刻的愛情延伸至溫暖的親情：溫馨的親情，是環繞全文最動人的力量，文中爸爸對已逝妻子的懷念與堅貞的愛情，不因時空阻隔而改變，反而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愈加深濃，而維繫在此深深思念中的，還有，一代又一代生命傳承的延續，對於孩子的關懷，生活近況的娓娓道來，父親以信中的文字超越了時空，使愛情與親情因融為一體，而臻於人間至愛的美善。

三、來自大自然的啟示：以農場生活為背景的環境框架，在文中常帶來生活的啟示......榕樹伸展新的枝椏、八戈鳥的築巢與覓食、四季的變幻……如文中提到傳道書上所言：「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而土地正是世界最真實的存在，我們在日日的踐履中，感受土地的真實，感受大自然的豐厚、感受己身生命與自然真實連結的存在。 

雲植的詩文小說，感知於大自然的啟迪，甚是豐厚，這是我一直能窺見的，直到畢業前夕，雲植遞給我一張父親的名片，我才幡然了悟。雲植家中正是經營農場事業的，我可想而知，自小與大自然結合的農家生活，正是雲植那恬淡而透顯生命力量的文字來源，我想，那正是雲植遼闊的胸襟、細膩思維、綿綿情意的生命之泉吧！

感謝生命裡能擁有雲植的文字與故事，他帶給我生命的啟示與感動，總是，難忘的，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