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飛動意，見爾不能無

           黃海雲繪畫的浪漫精神與當代藝術狀況

   看黃海雲院長的繪畫，一股奔騰澎湃，不可抑遏的浪漫精神洋溢貫穿畫面，直欲將觀者也捲入畫中的飛瀑斷流漩渦，旋即拋到九宵雲外，銀漢縹緲。

   黃院長透過畫筆揮灑浪漫亦執著浪漫，原本就是藝術家本色。然而，相對於今日所謂的「後現代」或「當代」的藝術狀況，卻格外顯得不合時宜，特立獨行。也許藉著黃院長此次盛大展出的機會，我們可以再一次提問：「什麼是浪漫?」

  「什麼是浪漫?」其實是一個非常「現代性」的問題，因為浪漫主義是西方現代社會的產物，是「現代化」過程過度的「理性化」、「功利化」、「世俗化」所產生的反彈反擊。浪漫主義訴諸反理性非理性的感覺、激情、想像，重掘失落已久的遠古神話或羅曼史傳奇來抗拒現代社會的功利現實，平庸乏味。所以浪漫主義是一個「反現代」的「現代性」產物，是伴隨著「現代性」的「陰影」與「分身」(double)，如同梅菲斯特總是伴隨著浮士德。

  在這意義下，唐吉訶德是標示著「現代性」開始的第一個浪漫主義者。他在一個「羅曼史」傳奇崩潰解體的現代世界，仍堅持著騎士精神的風範行徑，追求浪漫傳奇的冒險壯舉。後來所有的浪漫主義者也都不免成為唐吉訶德，與現代世界進行著荒唐不和諧的可笑抗爭。但唐吉訶德的可笑處也正是其可貴處與可愛處。

   然而，今日的唐吉訶德又面臨了什麼樣更不堪的處境呢? 我們發現，不堪的已不是現實社會的功利庸俗，而是浪漫精神本身的異化與商品化，成為市場炒作的濫情clihé：譬如在情人節送巧克力，吃燭火晚餐，在101大樓登求婚告白。其實這都還無傷大雅，因為「浪漫」作為「感動人心」的訴求，本來就是一種強烈訴諸「感覺」與「想像力」的「感性消費」，而「感性消費」亦可崇高深刻，未必就等於滥情膚淺，肉麻當有趣。我們發現浪漫主義最不堪的「異化」狀態不是「商品化」與「消費化」，而是「官僚化」，「浪漫」變成討好體制，逢迎上意的馬屁文化。我們的國軍官兵對著總統先生齊聲告白「總統，總統，您是我的巧克力!」，正是將浪漫主義推向「官僚化」與「馬屁化」的經典鏡頭。

但更不堪的是，我們發現「當代藝術」和這群肉麻當有趣的國軍官兵其實也沒什麼大不同。為了搶食一點體制資源的殘羹剩餚，不惜化「藝術」為「馬屁」，頻頻向體制呼喊「您是我的巧克力!」

所以，所謂「當代藝術」或「後現代主義」其實皆了無新意。當代藝術就是現代藝術的「體制化」，但在體制的馴養下，早已失去現代藝術的前衛批判精神。而「後現代主義」的「反現代性」，則大多是剽竊抄襲浪漫主義，但已無浪漫主義的狂熱執著，只剩矯情作態與浮誇唬爛。

   相對於「當代藝術」或「後現代主義」對浪漫主義的剽竊與糟蹋，黃院長以繪畫的專注來貫徹浪漫精神的追尋與開展，更突顯出唐吉訶德特立獨行的執著傻勁，格外難能可貴。但黃院長不只是唐吉訶德，他更嘗自喻為希臘神話中的伊卡魯斯，戴著蠟製羽翼飛出克里特迷宮，卻因忘情高飛，離太陽太近，致使蠟翼融化，墮海而死。黃院長的浪漫精神正是這樣一種伊卡魯斯式的「飛躍的靈魂」：「它代表我，也許整個人類，對飛翔，自由與超越之最終嚮往。」總是想展翅高飛，衝出現實世俗的樊籠迷宮，迎向萬丈霞光，燦爛長空，甚至以身試險亦在所不惜。

這浪漫無比的「飛躍的靈魂」在黃院長的畫中表現為三個主要「形態」或「類型」：一、展翅的雄鷹與奔騰的烈馬。二、天，山，海的瑰麗自然。三、縹緲魅惑的巫山神女或九天玄女。三個「類型」有如黃院長的「飛躍靈魂」的三個不斷變形的「分身」與「化身」，有各自發展的系列，但在某些畫作中又有交互穿插並現的不同組合，如「啟航」(2002年)一畫便是烈馬、神女齊現於冰川玉峰之間。

法國哲學家德勒茲與瓜達利(Deleuze & Guattari)嘗提出「變化」(becoming)的美學，認為文學藝術就是要將「生命」從人的形式解放出來，向其他生命形式開放融入，滲透穿越，直至宇宙萬物，光波微塵，聲音色彩線條。陶淵明詩云：「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而對德勒茲與瓜達利而言，縱浪生命大化之流就是最大快樂，正如「莊周夢蝶」的「栩栩然物化」或「北冥有魚化為大鵬」的「逍遙遊」。所謂「變化」就是「變形」(metamorphose)，文學藝術就是要釋放「生命」不斷「變形」的力量，變成女性 (becoming-woman)，變成兒童 (becoming-child)，變成動物 (becoming- animal)，變成微分子運動(becoming- molecular)，變成宇宙(becoming-cosmos)。每部好作品都是生命大化之流的一個「過渡」(passage of Life)。 

這縱浪大化的「變形」美學正可用以詮釋黃院長的「飛躍靈魂」的三個「分身」。畫鷹與馬是「變成動物」，畫天，山，海是「變成宇宙」、「變成微分子運動」，畫巫山神女、九天玄女是「變成女性」。

  看黃院長畫中的鷹與馬，我總聯想到杜甫的詩。且看杜詩詠鷹：「長翮如刀劍，人寰可超越。乾坤空崢嶸，粉墨且蕭瑟。」、「萬里寒空只一日，金眸玉爪不凡材」，黃院長的鷹不也金眸玉爪，長翮如劍，隨時展翅欲飛，崢嶸不群 ? 而杜詩詠馬：「是何意態雄且傑，駿尾蕭梢朔風起。毛為綠縹兩耳黃。眼有紫燄雙瞳方。矯矯龍性合變化，卓立天骨森開張。」、「四蹄電雹，一日天地」、「所向無空闊，真堪託死生」，黃院長的烈馬亦放蹄於宇宙八荒，狂飆出風馳電掣，不可一世之姿，甚至生出雙翼，天馬行空。

不難理解，「飛躍的靈魂」須化身為雄鷹烈馬，以展現奔騰飛躍之姿，抒發落落不群之志。但在這些奔騰飛躍的形象背後，我更聯想到杜詩<丹青引>對曹霸畫馬之創作過程的描寫：「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淡經營中。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這是一個有趣現象，畫馬是為了表現一種奔騰飛躍的浪漫精神，但創作過程本身的「意匠慘淡經營」卻一點也不浪漫，而是一種近乎「禁欲苦行」的嚴謹工作方式。我猜想黃院長的實際創作狀況當亦相近，畫面上的浪漫飛躍其實來自於孜孜不倦，日復一日，嚴謹刻板的努力工作。

再回到畫作本身。「天，山，海」系列應是黃院長著墨最多的題材，因為涵蓋最廣最深，是「飛躍的靈魂」縱浪生命大化之流，直至「變成宇宙」與「變成微分子運動」的終極場景，所以無論是雄鷹烈馬，巫山神女或九天玄女皆可納入此終極的宇宙場景。

這系列畫作多呈現出浪漫主義式的「崇高風景」，令人想起德國畫家佛德里克的獨立眾峰之頂，或英國畫家特納的水天大氣瀰漫，但想像造景更加放縱恣肆，漫無邊際，時而壁立千仞，截斷眾流。於是我們看到各種超越人寰的宇宙奇景：冰川絕島，彤雲玉峰；飛瀑橫空，激湍成漩；閃電極光，長虹捲日…令人想起杜詩寫景：「江雲飄素練，石壁斷空青。滄海先迎日，銀河倒列星。」這些浪漫想像的「崇高風景」有時亦還原為極限主義的簡單純粹構圖，或抽象表現主義的顏彩揮灑流動。

  縱觀這系列「崇高風景」，不難發現，在空間的構圖格局上有一種台灣畫家少見的「大氣」，更有一種大氣磅礡，充塞宇宙的運動與流動，化為水流，氣流，火流，光流，色流，直至宇宙微塵之流。

  最後，題為「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巫山神女」系列也許是黃院長作品中較為隱晦難解者。因為依照宋玉<高唐賦>的典故，「巫山神女」應是指「妾朝為行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巫山之下」的情色幻想場景，但黃院長的神女群像似乎更顯得縹緲恍惚，朦朧曖昧，旨趣難明，所以我戲稱為「九天玄女」。

我聯想到華格納歌劇『帕西華爾』，尋找聖杯的帕西華爾在森林中被花精女妖魅惑的一段不可思議的華麗詠嘆調。二十世紀法國文豪普魯斯特演繹其精神，成為『追憶似水年華』中的一卷『在花樣少女們的陰影中』。也許每個浪漫主義者都有某種「花精女妖」或「巫山神女」極其雲雨朦朧，曖昧難言的綺思遐想，而都不免縹緲恍惚如「九天玄女」。

近作<不到日月潭非二奶>(2008年) 更讓「巫山神女」走進歷史與現實場景，以非常「個人化」的出格想像極盡影射反諷能事之大拼貼。畫面局部諧擬(parody)大陸畫家陳逸飛的<黃河頌>，局部諧擬西方繪畫史的<三美圖>，巫山神女變成著列寧裝執槍的女解放軍，輪廓身材卻如希臘雕像，也像是西方的時尚模特兒，還有青年毛澤東凌波漫步日月潭，卻題為<不到日月潭非二奶>，使全畫成為突兀不和諧的荒唐寓言，令人錯愕不解，卻也意趣橫生。 

我認為像這樣「巫山神女想像」與「歷史現實影射」荒謬組合的嘗試，雖然頗具爭議性，亦容易失之駁雜，卻蘊含了豐富曖昧的更多可能性，值得進一步深拓開展，也許能營造出和晚唐李商隱一樣香豔奇詭，旖旎瑰幻的詩情畫意：「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裡鬥嬋娟」、「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雲。」「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黃院長即將從東海大學美術系退休，執教22年，黃院長專注於油畫創作始終如一，並以身作則，敦敦教誨青年學子，傳授寶貴的創作技巧與經驗，力抗當代藝術「以胡扯瞎掰代替好好畫畫」的歪風，使油畫一脈得以在東海薪火相傳，更為美術系樹立了一則「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的典範。我們相信，黃院長雖然將從教職退休，但他的浪漫精神是永不退休的，必將繼續變形化身為更多飛躍的畫面激動人心，正如老杜詩云：「平生飛動意，見爾不能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