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改革,是否一定需要群體的大型活動,或是需要政客與政黨的推動,才能作到?一個現代公民社會中的人,是否一定需要具備法蘭西斯。福山在「歷史之終結與最後一人」當中所明示的「氣魄」,才能影響社會的走向?個人行善的力量,是否需要像台東愛心阿嬤陳樹菊那麼全心全意地奉獻自己,才能稱為「善行可嘉」?這三個問題的答案,我認為都是否定的.

最近台灣的媒體將陳樹菊高高捧起,給這位純樸的阿嬤帶來許多困擾。但是,這些媒體並不知道,在過度吹捧陳樹菊近乎無私的奉獻助人行為時,她的善行反而距離一般人越來越遙遠。多數的人們需要養家、也有許多額外的負擔、以及對於生活的種種需求與欲望。我們必需回到現實:多數的人們無法像陳樹菊那樣地奉獻自己、犧牲自己。當台灣媒體將陳樹菊推向「神」的境界時,許多人們在讚佩之餘,不免浮起「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嘆。台灣媒體對於陳樹菊的報導,反而淪為一種「0 vs. 1」的二分法選擇:從不行善 vs. 全力行善,卻忘了 0 跟 1 中間的小數點,是更多的人們可以貢獻努力之處。

事實上,陳樹菊並非台灣第一個全心全意行善的典範,之前早有慈濟的證嚴法師以及許多慈濟志工代表了台灣的光輝。只是,當我們從善行的普及程度來切入的時候,證嚴與慈濟志工們的犧牲奉獻程度,仍然讓許多凡夫俗子們望塵莫及。許多人雖然在心中讚嘆他們的義舉,但當大家考量自己的意願、時間、與資源時,不少人可能會選擇逃避與退縮,認為自己無法像這些如神一般的典範一樣地奉獻。「神」跟「人」之間,還是存有一段距離的。

然而,一個十年才偶而捐款一次的普通人、一個久久才偶而在捷運站讓座一次的凡夫俗子,難道對這個社會就沒有價值與奉獻嗎?

「複雜」(Complexity) 理論中,有一個奇妙的範例,我把故事架構稍微改了一下,但維持原來的旨意:有個人想買一台新車,他決定徵詢朋友們的看法。他的 10 個朋友之中,5 個人買美國車,5 個人買日本車,美國車與日本車的比例變成 5:5,每個人都稱讚自己的車子好用,形成僵局。這時候,第 11 個朋友突然從國外度假回來,這位朋友開的是美國車。 於是,就因為這「一個人」的差距,美國車與日本車的比例變成 6:5,這個要買新車的人因此選擇買了美國車。此時,美國車擁有者與日本車擁有者的比例,變成 7:5。當下一個朋友也想買車時,因為美國車人數居多,他也買了美國車,於是比例變成 8:5,接下來是 9:5,10:5,。。。。。。

換句話說,身為凡夫俗子的我們,在某個契機下,都可以是形成關鍵扭轉趨勢的「那一個人」。

複雜理論這個例子是用來解釋一些一般科學理論無法詮釋的經濟波動現象,但也往往可以用來解釋許多造成重大變革的歷史偶然事件。例如,前陣子「海角七號」的賣座,是由一篇篇逐漸增多的部落客文章偶然串接起來的歷史震撼。

我曾看過許多文章寫得很好的網友,他們一開始非常熱情,寫了很多好文章,但後來慢慢心灰意冷,逐漸封筆。或許他們太過焦急,認為一篇好的文章就應該造成很大的迴響與立即的影響力。可是,從樂觀的角度來看,就算一篇文章僅能感動少數一兩個讀者,如果我們信仰的是善的力量,就算僅是轉貼一篇好文章因而感動了另一個人,這個力量也將因此而慢慢擴散開來,則一切的努力都是值得的。畢竟,人類社會的改革,原本就是緩慢前進的。

在台灣這個充斥顏色爭議的國度,有些社會改革,有時候是可以憑著許許多多的「一人之力」,此起彼落,慢慢由點而線而面擴散而達成的。我也常常在找尋這類可能的切入點,試著探索各種可能性:

去超商買東西,在結帳的時候,我一定會跟打工的超商員工說聲「謝謝」。這是一種尊重,因為他們的時薪不高,工作繁重,會去打工的人,通常不會是家財萬貫者。我的小孩,在將來求學的過程中,也會出去打工。在向這些人說聲謝謝的同時,我也希望將來能有其他人跟我的小孩說聲「謝謝」。每此當我向他們說「謝謝」的時候,總會看到超商員工眼神一亮。

不僅是超商的員工,其他像是餐廳的服務生、社區的警衛、馬路上的交通義警,我也鼓勵我的小孩向他們說謝謝。由於他們養成了習慣,幾年前我家去美國旅遊,在舊金山漁人碼頭某餐廳用餐時,讓一個老美女侍感動莫名。她說,她已經很久沒有在服務客人時,聽到 Thank you  這兩個字了。

我服務的機構中,搭電梯是許多人每天必定經歷的生活行程。電梯中往往有一個人最靠近電梯的控制鈕,他或她通常也會在人們進出的時候按下「開門」按鈕,以便利大家進出。幾年來,我一直保持一個習慣,在出電梯時,向這些靠近電梯門的人說聲「謝謝」,我認為這是人跟人之間的相互尊重。很高興的是,最近一兩年,我發現說謝謝的人變多了。

在白天或晚上人潮車潮多的時候,多數的人們都很遵守紅綠燈的規則。但到了深夜,尤其是在小鄉下,或都會邊緣沒有監視器的十字路口,有些人看到前面的車子闖紅燈,他們也會跟著闖過去。幾年來,碰到深夜的紅燈路口,我一定會停下來。這時候,看到對向車道的車子也停下,與自己同方向的車子也都停下,一起等待一個寧靜的紅燈,那樣的感覺是非常溫暖的。

一個凡夫俗子未必有能力經常行善,但許多凡夫俗子偶而的捐款與偶發的正面作為,卻可以匯集成更大的力量、讓更多人來實際體會與參與社會運動。只要我們心中仍有夢想,不管是經常實踐或偶而的善行,「一個人」未必不能撼動整個社會、甚至整個世界。

 

註:這篇是改寫我在 2008 年的文章(原文已遺失),並加入我對陳樹菊阿嬤議題的一些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