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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8/17 17:36:31瀏覽1752|回應0|推薦1 | |
熱蘭遮 賴香吟 ◎ 賴香吟
一六二四年,荷蘭參事在台築密城,命名奧倫治。徽章銀地,中心七箭成束,四周蜜柑枝葉果實環繞。二七年,巴達維亞總督轉來通知,改稱熱蘭遮。 回到南城那一天,時序已經入冬,然而太陽依舊耀眼。我約了高,但南城車站前的圓環此刻擠滿走走停停的車輛,警察吹高了哨音,禁止車輛靠近車站。 「嗨,嗨!」高在對街搖下車窗招手。 我小跑過去,紅燈不怎麽管用,旋轉的車輛煞地自我身邊刷過。高急忙打開車門讓我進去,喧擾暫態被擋在外,剩下車內輕軟的琴音。 「你的行李呢?」高問。 「就這樣了。」 我們跟著車隊滑出圓環,耐心等候站前補習班大量釋出學子,然後,窗際掠過幾株熟悉而枯乾的鳳凰木,以及旅店般的醫院風景,中山路,領著我們再度遇見綠意圓環,再一次旋轉,筆直而去,民生路,喧喧囂囂,我怔怔望著路途彼端一輪紅日正在沈沒。 「這一帶可變多了吧。」高騰出駕駛盤上的左手,指著前方:「你看,對面那邊全是新房子,餐廳,連咖啡館都有了。」 「沒想到連這一區也熱鬧起來了。過去,它不過是一片淤塞或荒廢的河道。」 「是啊,今非昔比--」來不及說完,高又指了一個新路標:「你看見那奇怪的屋頂沒?旁邊是新建的市政府,對面是文化中心。」 我轉過頭搜尋,彷佛是個外來觀光客一路跟隨導遊的解說。事實上,高由中部來到南城,不過是兩三年間的事。我看看他,側臉和兩三年前相比並沒有太大變化。 「這是前任市長新開的六線道,怎麽樣?夠寬吧。」高似乎有點兒興奮,他說可以再繞幾圈讓我看個仔細:「那兒,你看見沒,那座大橋,再過幾個月就通車了......」 「你怎麽這樣清楚?」我忍不住打斷他。 「你不要忘了我的工作。市政重劃。說來一切都是市政重劃的關係。」他誇張地笑了幾聲:「給你一張名片吧,以後有事隨時記得打電話,你這樣一個人真是叫人不放心。」 是張尋常的白底名片,久華工程顧問,規劃師,高平生--很久沒看見這個名字了。高老嫌這名字不出色,但我始終覺得這是個好名字。我再把名片翻到背面,上頭記載了高的工作內容:都市計劃市地重劃、交通運輸規劃評估、環保工程規劃評估、不動産投資計劃諮詢...... 「也許不該是你到南城來。」我開玩笑說:「你改變了我回憶中的南城。」 「是嗎?」他遲疑了一會,只是一會,臉頰上便接而浮出微笑:「看來你還是太戀舊了。我想,一個城市是必須隨著時代改頭換面的,再說,使人們的生活更舒適一些有什麽不好呢?」
環視屋內,我必須承認,心內的確百感交集,這間屋子,我多久不曾居住過了,父母故舊都已離開這個舞臺,空蕩蕩的,只留下光線兀自在這兒變化,我推開門,室內所有過往回憶彷佛塵埃揚起四散,再打開窗,遠方那屋型的白色燈塔依舊可見,不,已經不是燈塔了,只是個瞭望台。我想起高的說話,使人們的生活更舒適一些有什麽不好呢?填海造陸,就把燈塔翻成瞭望台吧,我立在舊屋陽臺俯瞰那隱約的白色迹影,華美秋天已經過去,我在所謂故鄉南城的住居擺設依舊簡陋非常;恰似那在冬日裏受著東北季風吹拂的奧倫治城,搖搖欲墜。 「你要不要再添購一些家具呢?」高好心這樣問我,但我還是拒絕了。自島急逝之後,繁繁瑣瑣生活配備總叫我感到嘔氣,活生生的人都無常了,守著戀著這些家當又真能鞏固住什麽嗎?我愈來愈希望自己可以孓然一身,要不我就只是購買那些轉眼就會無影無蹤的消耗品罷了,直到我發現,島在我身心之中留下如此愛的禮物--一個若有似無的吻--吻著寂寞的母親--關於母親,這樣的人生角色,直至如今我依舊虛虛實實,不清楚自己這樣一個人,將會牽引什麽生命到眼前來,或是有什麽未知的行程在等待我,與我的胎兒。幾個月了,我經驗著種種陌生感受,嘔吐,饑餓,在來不及明瞭的當下,我腦中的疑問往往已被自然的生理感覺所搶奪,我面對腹中這生命如此頑強,如此真實,即便我這身軀再如何意興躝跚,仍有生命等待我牽引他來,我還未決定自己是否真會在南城定居下來,但是,在島離去之後,諸多偶然機緣,將我帶回南城的路上來,我結束了北城遊牧般的工作,打電話給高,這個昔日因戀情尷尬而相互避開的好友,如今因著什麽因緣際會反倒定居在南城,成了我在家鄉唯一的知人,他對我這幾年的事情已經完全不瞭解了,然而卻還能那樣自然而感性地說:「家鄉的土,總是比較溫暖的。」 二:臺灣王城 台江陸浮,王城漸失地理要勢。一八七四年,沈葆楨撫台,拆熱蘭遮外城磚材以造億載金城,居民亦掘廢磚造屋,清去日來,熱蘭遮幾已全廢。 從抽屜的亂紙堆裏翻出一張兒時的全家福相片。我被年輕工整的爸爸抱在懷中,身穿媽媽親手縫製的花邊洋裝,一旁媽媽胸襟別花,手牽駿馬,一家子謹慎圍著身後石碑,而碑上深雕安平古堡四字,一張安平古堡留影。我凝視這相片,訝異不已,宛若悟見前世情愫,安平古堡,這四個在史料裏浮過無數次的字,竟大剌剌顯現在我身後。歲月未免過於美麗也過於無情,白荒荒的泥土地上照著隱約的冬影。 我再回到桌前,無頭緒翻弄桌上書報資料,當荷蘭人黯然離開熱蘭遮城之後,整個十七世紀末葉,我再找不到任何外國船隻接近安平的記錄。結束北城遊牧般的工作,我手頭僅僅剩下這些委託的寫作記劃,區志,沿革志,人物志,說不清時代什麽時候變了,轉眼家鄉南城竟能轉而回頭哺育我這未成就的離鄉人。我在日暮時分疲累睡去,枕在遠方的安平港堆,這時,她已日漸淤積,沙堵港灣,大船隻能泊靠海岸三浬之外。 然而夜裏我幾度醒來,彷佛諸多聲響催鬧,入港時分已到,船身顛顛簸簸。是天上星子還是漁人的提燈?我睜眼望見一片幽光,鬼魅迷離心迷離,我無計可施,任憑擺佈,彷佛一股重量翻過身,伏在耳畔低低喘息...是島嗎?我隱約已知,然而無法醒轉,直到雞啼劃過黑暗,這片氛圍冷冷退去,再度了無痕迹。 哎,這鬧市裏誰還天真飼著雞啊,啼聲早已亂了譜,黎明不啼暗夜啼。 經常我受著如此不可解說的感應,然而魂靈之說究竟可不可信?難道因爲生離死別無理可循,所以我只能寄託這些虛空的執迷?儘管如此,在清醒生活的淘洗之下,我不得不承認,有關島的真實感覺,已經漸漸在我眼前散焦了,一分一秒,遺忘有關島的記憶,直到察覺自己什麽時候竟已無法瞬間想起島的臉......像夕陽的影子愈拉愈長,愈拉愈長,終至隱沒在完全的黑暗中......死去的人事,再不會孕生任何新的記憶,等在相逢的時候,來補足別離中所被遺忘的記憶。在這一點上來說,死別畢竟是大大狠過生離了。僅有的庫存記憶中不斷重復,不斷更改,或是,不斷遺忘。如同死亡現場我已經完全失去島的身體,接下來,我得再重復地失去更多的什麽--坐吃山空--如此,生涯走到三十歲、四十歲,我還能如何地想起島?我將以一張多麽蒼老的臉在記憶的光影裏尋找島?而島是永遠年輕吧?我要遺忘島獨自年老,還是與島一起浮雕在青春的最後片刻裏? 晨曦逐漸照亮大地,這美好而公平的晨曦,令苟活的人感到希望也感到哀傷,我想起以前母親常說,人生只要活到明天早上還能看到日頭爬出來就得了。我把窗簾拉開,起身漱洗,像一個跟著太陽走的莊稼人,黎明市街未熱,我已錯走幾條路徑,安平市街可說已經面目全非,我找不到熟悉的路途前往舊港,瞎打誤撞卻到了一片嶄新的水域,涼薄霧氣彌漫水面,如此接近,眼見水波柔軟,非常柔軟。我驚異注視著,止水細流,想起前夜讀到''煙中喚渡聲,風微浪不生'' ......故鄉的景象,在在呈現出我所不熟悉的景象,該說故鄉改變了面貌,還是過往生命我不曾留意?故鄉,這個青春徑要逃開的字詞,什麽時候它終會用最古老的方式回到我的身體?故鄉的意義究竟是什麽?就是如此一種身心的方式嗎?如同此刻肚腹中的生命,當所有抽象概念都已潰敗,他或她仍舊以最身心的方式存在。在島初初逝去的時光裏,我的確癱瘓在人生意義的種種問號裏,是後來禁不住腹中生命殷殷叩喚,我才能夠走到這裏。歸鄉,謀生,我既感到狼狽也感到慚愧,周遭空氣清新,久違多年,經由嗅覺或僅僅只是肌膚的感覺,我便瞬間記起所有的往事,中學時代每天早晨騎腳踏車上學時的景象歷歷眼前,同樣的時間,卻是不同滄桑的人了,所有描寫歸鄉的文學所傾心刻劃的都是這一份傷逝,我能說出更多的什麽嗎? 離開水岸,回程的路上,我路過了那張矗立在兒時全家福的安平古堡,不是休假日,古迹兩旁除了鄰近上班的人潮,古堡本身的景色顯得冷清,幾個南城固有喝早茶的老人聚在榕樹下閒聊。樹間有清澈的鳥啼,零落的掃葉工,招呼聲,老舊而恒久日日新生,一切似曾相識,想來卻也如此遙遠。我離開古迹準備回家,卻在運河邊被熟悉的喇叭聲叫住,車窗搖下,是高。 「你經常到這裏來嗎?」他驚訝問我。 我搖搖頭:「回來後第一次,我好多年沒來了,不知道變這麽多。」 我們站在迎風的安平路上,他正路過要去上班。風吹掀起滿天車塵,數十年如一日我微微聞見身邊運河的水臭。「說到運河,南城人沒有不搖頭的。」見我堵起鼻子,高理解微笑:「南北幹線,污水盡入其中,怎能不臭?」這氣味從小聞大,我倒不知道原因。只以爲是死水日漸淤積而臭。高的說法掀起了我的好奇心,便與高站在路邊簡短談了一會,原來他們公司這一兩年正接下市政府的運河疏浚計劃,而高也是其中負責的工作人員之一。 「我們正在興建汙水處理場,也要設置五個污水截流站,以污水下水管道相互連接。以後,市區的污水經節流到汙水處理場處理之後,再送出海,而不要像現在這樣直接排入運河......」意識到自己過於熟練的職業口吻,高尷尬地撫撫額頭,停住了話:「抱歉,說起這麽無聊的話來......」 「不,一點也不無聊,只是隔行如隔山,你看我聽得似懂非懂的。」 「有興趣的話,我倒是很樂意給你解釋。」高看看表:「也許我們可以另外約個時間,我們很多年沒有見面聊聊了,是不是......」 「是,是...」我吱吱唔唔:「就是耽擱你的時間,這次回來,已經麻煩你很多了......」 「要不,」高爽快地說:「我看就今天晚餐如何?既然到安平來了,今天忙完一起吃晚餐如何?」見我沒說話,高又明快地作了決定:「你要試試這裏的海鮮嗎?運河邊最大的一家店,你看,就在前頭,富碧肴。」 我順方向看去,的確是富麗堂皇的建築,這條安平路,久遠前是條沼地,然後淤積成沙,遇雨滿地泥寧,如今它是一條滿天車塵的乾燥柏油路,兩側植滿菩提,少小每去安平海邊戲水這是唯一通道,如今菩提已顯老態但仍未成蔭,使我總懷疑南城幹熱不宜栽種菩提作爲行道樹。我楞看尚在歇息中的富碧肴,縱樂過後早晨的倦容與寂寥。
三: 荷蘭城 一八九七年,日人夷平部份熱蘭遮,砌造安平海關公館,城下四周遍築職員宿舍。 我沿著運河走回家,在過去,這兒沒有燈也沒有路,這幾年,因爲西岸填海造陸,此區如今擠滿毫無章法的高樓建築,以及秩序井然的新路燈。我邊走邊回想著與高的談話,身後的富碧肴此刻依舊點燃所有霓虹,在這鄉鎮的無聊夜晚顯得幾許妖媚。與高的交談,若有似無撩起過去的記憶。然而如今他畢竟是個來往公司與安親班的丈夫與父親,終日行程排得滿滿,提一段無濟於事的舊戀情所爲何用呢。 「爲什麽你老這麽倔強?」高執酒杯問道。我注意到高開始能夠飲酒,過去他幾乎只是一杯啤酒的酒量;倘若想起這些細瑣身邊事,面對高一身襯衫西褲職業上班族打扮,我依舊能夠記起他當年牛仔褲的學生模樣。 「都已經回故鄉來了,還能讓你說倔強,不知是贏是輸?」我苦笑應道。 「我倒覺得你該回到故鄉,不是說,故鄉是靈感的來源嗎?」高表情認真,這回我真笑了,沒一會,高又接著問:「對了,老朋友我就直問吧,你這樣忽然回南城來,辭了工作靠什麽維生?」 這真是個好問題。人生到了某一個階段,這是必考題。特別回到故鄉,開宗明義第一題必答不可。倘若不熟的人招呼問起,我多半還能仿真製造一個標準答案,但面對高,說多說少,說真說假,我一下子反倒拿捏不住輕重,只好故作輕鬆:「就幫人寫寫書吧。」 「還寫書,」他開玩笑:「人生都快輸光了還寫。」 「現在學乖了,不輸自己,要拿別人的人生來輸囉。」我說:「你放心,我接了一些資料差事,還有一兩本回憶錄,暫時間不會有問題。」 「回憶錄?就是那些政壇名人們的回憶錄嗎?那倒不錯,最近書市搶手得很。」 「不,不是那些。」 「那麽...是什麽呢?」 「一些被遺忘的過去的人,或是...一些已經死去的人吧。」 「聽起來...你改行做歷史囉。」 「也不儘然,不儘然稱得上。」 「唉,看來我也是隔行如隔山,似懂非懂-總之,我希望你有問題一定要告訴我,嗯,回憶錄歸回憶錄,但我看,人總是得從回憶裏走出來。繼續活下去。」見我怔然,高化解氣氛介面又說:「難道不是嗎?看看妳自己,都快當媽媽的人了。」 這個話題到此結束,我們之間,似乎從來沒有談過孩子或孩子的父親,因爲這個部分,以現實的眼光來看,確實是難堪的,即便我自己的態度都還不夠坦然而勇敢。高轉而聊起他在南城的工作,在我完全離開南城這幾年,他可以說是見證了南城的滄海桑田。席間他幾次幫我夾菜盛湯,要我爲腹中營養多吃些,儼然一個熟悉生命世故的成年人。夜色來臨,長談的高畢竟喝多了酒,微醉,離開餐廳一路,他看似清醒卻癱軟地扶著我。「我看我來幫你開車吧?」我忍不住問他。他沒回答我,兀自凝視著黑暗的運河。我識趣沈默著。片刻,他終於打開了車門,坐進去,我擔心再問一次,他轉過頭答非所問,連口氣也變了:「其實我等過你。」他握住我的手:「你要知道,只要你一句話。」 「現在還說這些幹嘛。」我微微摔掉他的手。他一楞,也許因此醒了酒,改口道:「好吧,人總是得從回憶裏走出來。」他搖下車窗:「我回家囉。」 時間是晚上九點多,在南城家庭,這已經算晚了。小婉會擔心的,高的妻子名叫小婉,又是個好名字,他們的名字總顯得那麽恰如其分。那麽,安平呢,我喃喃念著這個地名,感覺腹間又有微微的踢動,如果,如果這小傢夥的名字就稱爲安平,或是稱爲島,如何,回答我吧,我是你的母親呢。而你的父親已經不在了......想及高不敢明問的神情。什麽時候我該清清楚楚告訴他,孩子的父親死了,在分別的旅程中,島違背承諾不再回來,而這腹中不過是一個無意遺留的禮物,沒有婚姻,連他父親都來不及知曉的一種誕生-- 這個生命把我從沈迷中叫醒,也使我面臨抉擇,該讓所有訊息延續下去?還是讓它隨島之消失而消失?如今我選了後者, 但有時候,我懷疑自己,是否是個自私的母親?如果說我曾經猶豫是否迎接這個誕生,相信我,島,那實在是因爲我不知如何養育他,而不只是因爲他沒有父親......你告訴我,我該如何向孩子介紹一個完整的世界(世界的殘破使你那樣憤怒),孩子將問我許許多多的問題,而我該如何回答他嗎(我不回答你便走了),過去那樣簡單相信只要活著就是贏家的我,獨活漸漸瞭解原來島才是那個真正使我世界殘破的人-- 「你知道港口死了魚的消息嗎?」我問高。 「知道。」他的口吻專業而冷靜。 報上說數十萬的魚屍將安平港口滿滿覆蓋,附近漁民捕魚十幾年,不曾見過這景象。我趨車跑過,大雨稍歇,新築的港口一路畫成圓弧裹住海灣,工程車臥在一旁酣睡。沒看見報上所說的魚屍遍佈,難道這麽快就清除乾淨了嗎?我狐疑想著,同時抓不穩方向地繼續徘徊打轉,此刻彷佛處在港灣的背部,再往前而去,或許轉過彎我可以完整面對港灣,然而,就在這個片刻。我便失去了她。 「什麽原因?你知道嗎?」 「水産專家的說法是水質溶氧量偏低。」高說:「報上不也寫了?」 他問我人在哪里,我答不上來,安平的路實在變太多了,我只能描述出我在一個芒草雜生的電話亭,滿空都是模型飛機,由周邊三五個人所遙控,疾騰疾降,翻旋打轉,並且隨時發出刺耳的引擎聲。「快離開那裏吧,你這孕婦怎麽老愛亂跑。」高責怪我。 遍查書案,有關安平的過往,我可說了若指掌,然而,面對她的今貌,我卻無比陌生。這難免使我感到喪氣,究竟我所作的一切,與這真實的生活有何相關呢。難道我們一群人只爲消化預算,厚厚編印幾冊,放在那間不見陽光,人煙罕至,連覆蓋黑布都滿是塵埃的安平史迹資料館嗎?此刻我雙腳所站恐怕是昔日那可泊千艄的台江汪洋,朝東走,便是鱗比節次洋樓民宅相連的熱遮蘭街,街外海岸連綿七鯤身嶼,脈自東南海中,西轉下海,接續不斷,勢若貫珠。立於一鯤身的紅毛舊城遠望,二鯤身至七鯤身,漁戶曬網笭箵,家家煙月蒼茫,漁燈明滅-- 然而這一切畢竟都不同了(複道重樓,傾已盡,政府第宅,舞榭歌亭,化爲瓦礫),儘管我能夠清楚畫出安平往日的輪廓,但此刻我連去港口或是回家的道路都不明白。數十萬魚屍有多少,過去兩三百年安平繁衍的魚鮮又有多少。我繼續向高追問這奇怪現象的原因。他解釋:「如果待會你找得到港口,那兒的水色應該是泛紅的,因爲這幾天連日大雨,所以光合細菌較多,導致水質溶氧量偏低。」我似懂非懂,永遠隔行如隔山,對世界的瞭解虛無而片斷,相對應于高具體的知識,我如何聲稱我腦中的思惟與願望是有效的? 「最簡單的說法,」高耐心而懇切的說:「運河水質必須改善,上游下游都得照顧,下游的舊港口至今遲遲未能打通,是污染主因之一,更別提複雜的上游了。」 我默默無語,感到自己如此渺小也如此無爲,相對于高,這十年來,對這眼前的社會,我真正做過了什麽,政治運動,環保運動,鄉土運動,一波一波的浪潮,我與島撲進去又被沖出來,灼熱的火光,或是落寞的潰散。「妳到底在追尋什麽?」學生時代,高這樣問過我,他是那個一直在人群外看我起落浮沈的人,如今,除了傷逝,我可說一事無成,高卻默默留在南城,以知識與技術見證了南城的滄海桑田,中年歸鄉的我,鋪陳炒作舊人舊事以度模糊的生機,很難說其中還有什麽反對與執著,我懷疑,真且大的反對與執著,究竟會成就什麽樣的結果呢?那其間激起的力量,不成事又該如何消解呢?自殘如島,偏執如友朋,或是苟活如己,怎麽說,過去我們對人生的態度都過於天真或踞傲了,我們這樣的的心靈,談得上生育教養嗎,如此一想,我不禁感到痛苦的懷疑與自責。
四:安平古堡 一九三0年,臺灣文化三百年紀念大典,日拆海關官舍,城上改建新式洋館,立「濱田彌兵衛」石碑。光復之後,去其碑文,改題「安平古堡」。 島,我的下腹滲出血絲,所謂安胎劑使我昏軟不已。 島,你怎麽樣也不會預料到吧,你這樣不要這個世界,卻留下一個生命讓他從頭再走一次。 島,如果你果真還在什麽地方,你見過這個生命嗎。他長得什麽模樣,像你還是像我? 島,醫生說進入六七個月,每當他踢鬧我的腹部,我就應該輕輕撫按那個被他踢打的地方,讓他可以感覺到我的回應。到懷孕末期,我也可以和他說些體己使他可以感覺的話語,像是手、腳、口或是愛...... 島,你相信這些說法嗎?
高停了車子在等我。「小心。」他問:「要關冷氣嗎?」 「可以繞過港口再回去嗎?」我說。 「又要去?爲什麽你最近老去港口。」他搖了搖頭:「還是先送你回家,改天再去吧。」 「不,去一下。」我央求他:「就算是經過都好。我在醫院裏一直夢見港口淹大水。」 「港口哪會淹大水,你相信我,下那一點雨還不夠消解南部的乾旱呢,不會淹大水。」 「我知道,不過無論如何讓我經過一下。」 「好吧。」 又是近暮,彷佛每次都是這個時候,高把車子停在新港邊,讓我看見幾隻白鷺絲正在堤防上覓食。 「你喜歡來港口只是因爲這些美好的景色嗎?」高忽然說話,口氣有些不耐。「如果我告訴你這一切只是虛假的景象呢?」 「什麽意思?我不知道你爲什麽和我說這些?」 「有件事也許該告訴你。」高說:「我已經結束,不,辭退了這一區的整治計劃。」 我驚訝地看著他。 「我想,我真是黔驢技窮了。」高表情嚴肅地環視周遭,黃昏靜謐,霞紅滿天,這是安平從來沒有變過的夕照。然而,在高的眼神裏,我已經無法確定,他對安平的感情是否與我相同,畢竟往日那些我們一起共同走過的地方已經消失了。「你要知道,打通舊港口,固然可以加速港區污水和海水交換,但是,根本之道還是在污染源的斷根--否則,只是將污水排入海面,使受污染的區域由漁港更延伸到海岸,這不是更糟嗎,可是,我卻無法說服他們--」他甩了甩頭:「算了,我不想再跟任何人討論這件事了,總之,過一陣子,我會搬回中部也說不定,該回去了--」 「或許,我來南城是爲了追尋什麽吧,不過就像你說的,印象中的南城的確被我們改變了。」他如此深刻地望我許久,然後,溫柔地笑了笑:「不過,現在不應該再提這些了。」 我沈默不語。 「孩子的父親是怎樣的人?」他忽然問。 「一般的人。」 「去哪里呢?」 「不知道。」 「妳想念他嗎?」 「說不上來。」 「妳不想談嗎?」 「嗯。」 「好,那就不談了,讓我們來談談孩子吧?男孩女孩?」 「男孩。」 「你要叫他什麽名字?」 「島。」
來源:聯合文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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