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孟宗

Oscar
彼時，每逢星期一、三、五，總是早晨七點即起，梳洗臉面，騎機車到住家轉角服飾店門口的美而美攤位。三明治，濃湯，二十五元。食畢，經歷二十分鐘車程，於八點整出現在某巷內一棟四樓透天厝前，輕按門鈴，向著大門邊的通話器報上身分。

「你好，我是家教老師。」

一句通關密語，芝麻開門，門後照例傳來刺耳的吠叫。發出吠聲的是條全身髒污的狗，壞了一眼，另一隻眼睛呈混濁乳白狀，稍有動靜，輒於籠內跳竄騰躍，大見氣勢，善盡看家的本分。「Oscar，Oscar」，每回都是少爺的母親出聲解圍。她輕喊小狗的名字，像叫喚孩子般。待我關上門，她便打開狗籠，任Oscar恣意奔跑，自己則領著我進客廳去了。 

The Son
少爺的房間在四樓，比我租賃的地方還大。這位爺讀高中夜校，課後喜與友伴飛車馳騁，以競速為樂。聽說他有次沒戴安全帽，給認出還未成年，被好幾名警察大人逼住，退無可退，遂棄車發足狂奔，一陣追亡逐北，敗寇累壞了官兵。

「結局呢?」他扯弄著頭髮，笑而不答。

少爺交遊既廣，早上自然爬不起來。給他補習英文，多半得先叫他起床，伺候他用餐。渴乎，餓乎，關懷倍至，好容易才盼到他就著奶茶吞下最後一口鮪魚蛋餅，把餐盒茶杯筷子往書桌上一推，滿嘴美乃滋混合醬油及廉價奶精的氣味。

有時，步上四樓，少爺已用過早點，頹坐桌前，桌上擺著數學課本。有時，他見我進門，肚腹忽劇痛如絞，快步閃入浴廁。他的長褲鬆垮，褲管常給腳踩住，可人從不曾跌跤，真令我佩服。

Vocabulary
學英文，最難的就是字彙。一字多解，且詞性有別，時態互異，解釋字詞不能不略及各式變化。少爺聽課初始尚稱專注，繼而目光游移，淨說些胡話。我問，記得「Fail」的意思嗎？這個字的名詞形會拼嗎？少爺只顧著把頭髮往下拉：「老師，我的頭髮夠不夠長？」

Hair
少爺很在意頭髮的長度和樣式，洗完澡起碼要和吹風機會商半小時。為了保持髮型，他騎車拒戴安全帽，寧可給追成了流寇。但是，就我看來，那頭挑染失敗的頭髮，怎麼看怎麼像被潑灑墨水的博美狗。我很難理解，頂著棕黃帶黑長度及肩的狗毛有什麼好看的。事實上，這頭亂髮麻煩還不少。暑假初次見面，複習遠東版英文課本第一冊，他的頭髮幾乎覆蓋住前額。上到第5課，他的髮長過眉，得邊讀課文邊撥髮，以免視線受阻。有好幾次髮絲刺激眼睛，他雙眼泛紅，呼爹喊娘，疼得不得了。跟他熟稔之後，我常笑他，活似電影阿達一族裡面的毛怪，全身長毛，看不見頭臉軀體。

Love
少爺告訴我，要存錢買台新的機車，然後等頭髮留長了，載女朋友去看海。他說，隔壁大哥哥的朋友會改裝機車，還會給機車噴漆。 「現有這台不好嗎？」他搖搖頭。 「要存多久？」他還是搖搖頭，臉上有罕見的悲壯。我只能給些不著邊際的鼓勵，天下無難事云云，畢竟少爺一個月省下的錢買不起一份麥香雞。

聽少爺的母親說，少爺直吵著要買車。實在拗不過，方准許他騎家裡的舊機車。少爺無照騎車，罰單都歸她繳。她盤算情況不對，便想找個家教，不管功課會不會進步，至少讓少爺白天待在家裡別惹事，而且符合比較利益法則。

少爺的女朋友在泡沫紅茶店打工。兩人認識就因為一杯十五元的波覇奶茶。少爺不喜歡她工作的地方，說那裡「把妹」的人很多。我載過少爺去找她，剛好碰上三五少年圍著她聊天。少爺為此抱怨整整一個禮拜。等氣消了，他卻回頭跟我解釋女朋友努力賺錢是要存兩百萬買棟房子給奶奶。我聽完，由衷讚嘆。雖然，兩百萬和時薪百元之間隔著遙遠的距離。 

少爺和這任女友交往到我上完遠東版第十課。那天，他喝完豆漿，把塑膠杯丟進沒有裝垃圾袋的垃圾桶，用一種摘述三流漫畫情節的口吻，向我報告分手的消息。分手的理由，根據少爺的說法，是女方太過幼稚。我端詳他的面容，深怕平靜的神情下是支離的心。五分鐘後，他雙手一舉，頭一仰，嘴一張，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證明我純屬多慮。

Junior High School
少爺房間裡有好幾個書架倚牆而立，架上陳設剛彈和變形金剛，還有幾本參考書聊作點綴。牆面貼著張品學兼優的獎狀，小學時領的。我一直想知道，聰穎的小模範生長大後為什麼不想讀書，連幾個英文單字都背不起來。

少爺恢復單身後隔週，恰好是我的期中考週。我向少爺的母親告假，潛心撰寫兩千字專論，批評奧泰羅的妒忌害黛斯泰夢娜枉死。一週後，我為少爺上課，腦子裡盡是奧泰羅悔恨的淚水，少爺倒主動提起國中偷腳踏車的往事。 

原來國二的時候，他和一群同學為伍，與另一群為敵，雙方常起衝突。認真說起來，他們既沒掄刀也沒動鎗，算不得幫派。我仔細歸納少爺的說辭，發現他和同夥作過最壞的事，就是把遭竊的腳踏車偷回來，順便以牙還牙，把對方的腳踏車納為己有，扣上大鎖，標示主權之轉移。敵對一方發覺，也還以顏色。敵我十二台腳踏車就在半個月內轉換主人三次。第四次事機不密，車全給訓導主任沒收，置放在訓導處後面欄杆前的空地。少爺的父親和訓導主任相熟，禁不起少爺請求，一通電話要回被扣留的腳踏車。少爺還記得主任要他補寫悔過書，只是，裡頭寫什麼，老早忘光了。

Beginning of an End
學期結束前一週的星期五，早上八點，我同樣來到少爺家門前，按鈴、報名、靜待少爺的母親制止狗吠。她招呼我至客廳坐下，沒讓上樓。我這時教至遠東版第十二課，和少爺的緣分也將盡了。

隔一會，少爺的母親微微苦笑，說少爺剛剛和她吵了一架，負氣外出，課只好下週再補，害我白跑一趟，真不好意思……。我騎車回家，經過美而美攤子轉彎，一路上想的都是少爺和母親的口角。

爭執的遠因是少爺的母親安排他到髮廊見習，學著給客人洗頭。當然，技巧其次，真正的用意還在讓少爺別亂跑。少爺嫌賺的錢少，和老闆處得也不愉快，一瓶洗髮精都還沒有用完，就辭職了。老闆和少爺的母親是舊識，少爺不去上班，母親對朋友不好交代，母子惡言相向，結果是我損失了一節課五百元新台幣。

The End
少爺的父親母親在翹家事件後決定送他去唸高職。最後一次見到少爺，他依舊上課十分鐘後纏著我問他的頭髮增長了沒有。有啊，我漫聲應著，想的是晚上得試教國三女生全民英檢中高級。

我被少爺問得煩了，抽起桌上一張給《火鳳燎原》漫畫壓住的照片，隨口詢問照相始末。相裡少爺才十歲，和玩伴打撲克牌，背景是遊樂園的大魔神飛車。拍照的是少爺的母親，少爺面對鏡頭，手裡拿著牌，圓嘟嘟的臉很有自信，眼神閃耀著夙慧。

Failure
臨走前二十分鐘，抽考少爺單字，考十個字，一字十分。少爺考了八分，Fail的名詞錯拼成Faility，扣了兩分。

Fail這個字很有趣，成績不及格是Fail，行事有負所託也是Fail。算算遇過好些家教學生，教授國高中英文、全民英檢、甚至是英詩背誦。這些學生裡就屬少爺給我的印象最深。現在想起來，少爺在學業上辜負了父母和我的期望，或許，我們也辜負了他。

---第十屆台北文學獎散文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