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風味館』劇本小說創作作品-- 紀錄 特優作品

離開我的前一天，你決定離開男孩。他用美工刀自殘，手腕劃得血肉模糊，他母親的幾個巴掌打壞你原本想讓他自由的心。你跌撞回到住處，未開口淚已流了滿臉，你哭著抱住我，抓的我滿手臂指印，喉嚨裡哽了千言萬語卻只發出哭聲。我緊緊擁抱你，想把你的心碎都抱進我的身體裡，我不停說著自己都聽不懂的安慰語言，拍著你的背，撐著你的肩，我用身體承接你的哭泣如承接車碾，我呼吸你的呼吸，感受你的感受。

你瘋狂的抽蓄。我低頭親著你的臉耳鼻唇。

三秒鐘不到。時空的絕對空白。

你尖叫。

淒厲的叫聲把人的心撕碎，你眼裡寫滿錯愕恐懼，長髮散亂糾結，你舉起慘白的手，拼命擦著嘴，一邊喃喃對不起，一邊赤著腳就奔出了公寓。

我看見你拼命擦著嘴。我不想看見。但畫面卻不斷放大重播。

我站在原地，一直一直，看著你擦拭的手，恐慌的表情。

你像受驚的小鹿，迅速的搬離住處。我知道，你不是恨我。你只是像以前一樣，一遇見不知該怎麼辦的事就躲起來讓我幫你處理，但這次你不知該怎麼辦的是我。然而你什麼也不說，只是披頭散髮的逃進別人寢室，就連我被傳成卑賤模樣你都不開口。再沒有哪個日子像你搬家那天，讓我們的小天地擠進了那麼多外人，團團圍著你，你在圈裡，我在圈外，圈裡圈外都沈默。我回房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因為濕潤水氣而開始斑駁。

幾天以後，同學打電話來，希望我把你忘了帶走的東西拿到學校。我握著話筒，不能問為什麼不是你來對我說。

恍惚間回到許久未進的校門。你沒有出現。幾個班上的女孩子僵硬的站著。我把東西遞出手，沒有人接。

我鬆開手，東西掉落地面，沒有人撿，沒有人說話。

我轉身，第一次世界在亮晃晃白天裡回到谷底，我開始奔跑，所有人車的聲音拉成尖銳長線，刺耳到我恨不得撕下耳朵，眼前事物開始旋轉，越來越快、快、快、快、快、轟隆！

大樓在身邊墜成碎瓦頹垣，滿坑滿谷的色彩，激切的跳進眼裡來，黏膩的焦油黃捲纏著腥臭的羶紅，顏色厚重直欲瞎了人眼，濕舊的灰藍染上身體衣服，滲進肺裡，吸吐的空氣都變得凝滯污濁，我越來越喘不過氣，滿排行道樹的葉子如昆蟲，在陽光下張口叫成整片金屬綠，一批批揍進我嘴裡來，我越跑越快，國宅的水泥腐白色漸漸爛開，我不停跳躍於破碎的樓瓦間，如穿上紅舞鞋的女孩瘋狂無法自休。

那是你的世界，色彩原本鮮豔，如今發臭流膿，如天傾盆下起一場場淤泥，淤泥因為數量太龐大，竟借落下的動能而快速往四周流動，我哭泣尖叫，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我停不下腳步，怕一喘息便被時間暴力的拉回那個陽光午後，一切悲痛又要重頭再來。

而我已經知道幸福的滋味。而我已經記得光的溫度風的聲音，而我已經失去從黑暗谷底自救或等待的能力，因為我知道何謂幸福。

也許和你的記憶，是夢一場。也許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也許愛上幻象的不只是那男孩，還有我。也許連我的痛苦，都是幻覺。

我爬回自己的房間。此後每天安靜的醒來，睡去。那次見到你世界，是我最後看見的顏彩。日子一天天過去，沒人問我為何休學。

也許有。也許電話曾響過。只是莫名的，我漸漸失去聽覺。偶爾會有些聲響溜進來，但又像收音機沒電般，聲音又慢慢模糊遠去。

但我知道我不會死，身體還有動物本能就是證明。浪漫愛情小說裡寫的，失戀就不感到肚子餓，是騙人的。我清楚的感知胃的每一個抽蓄，抽一下我就在床上縮一下。直到餓的嘔出黃色液體。

真可悲。心都快死了，人還是活著，卑微的活著。

分不清是本能還是什麼，我終於爬下床，開始在廚房裡煮飯。如往常一樣，我做了兩人份的菜。

然後，我回頭喊了聲，「吃飯了」。

忽然間像是耳朵裡的塞子被猛然抽出一樣，所有聲響放大的波湧進耳道，吃飯了，吃飯了，吃飯了……空蕩蕩的屋子裡迴盪著我的聲音，聲音化為利刃排山倒海的刺進眼裡，我抱著滾燙的鍋子失聲痛哭。

我的心在抖。我的胃在抖。我的身體在抖。

邊抽泣邊一口口咬下食物，每一口都感到反胃，但我依然細細地咬著。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這樣活下去，好像不活著不行，所以拼命維持身體機能，多久過去了……綠褐色的菜依然冷冷的躺在桌上看著我，但我不能剩下，剩下了，我就要面對你不在的事實，所以我拿起水杯，把菜在嘴裡咬爛，然後和水吞下，隨著規律的吞嚥頻率，胃也開始抽痛，我不忍停下，儘管噁心的感覺越來越猛烈，滿臉鼻涕眼淚，我依然很安靜、很迅速、按照一定的節拍將食物放進嘴裡，彷彿吃這件事本身和我的味覺已徹底分開。

當食物全進入我身體的那剎那，一陣陣混亂的笑聲由遠而近，漂浮在整個空間，我抬頭找尋聲音，猛然看見鏡子裡的自己笑得像一朵凋萎的花。

忽然所有食物全從食道裡衝上。我緊壓著嘴，試圖將食物吞回，食物以更激烈的姿態第二度攻城，啪地所有黃稠液體散落滿地，我跪在地上四肢撐著身體，指縫間沾滿柔軟的稀泥，嘴和地面拉出長長的透明的液體，我嘔了一聲一聲，胃的劇痛遠超過想像，食物的酸臭形成一條條鎖鍊，衝進鼻道把胃拉的精空。

我趴在地上喘息。許久許久。

慢慢，抬起頭，發現鏡子裡的自己，嘔到臉都糊開，嘴角竟仍上揚。

是了。至少，至少我曾經擁有你，儘管短暫的讓人措手不及，我的身體仍感受了溫度，在口與胃這窄窄的食道間，每一刻衝突的撞擊，都是你來過的證明，我對你的思念不是幻覺，是真的，我的愛，也是真的。

你離開第五十五天。我已準備好，學著習慣沒有你。

日復一日，我以鬧鐘規律生活，響了就吃，響了就睡，連幾點幾分上廁所都自動機械化。身體偶爾會出現脫序的狀況；或者是嗅覺，莫名聞到瓦斯氣息，或者是味覺，在喝水的瞬間恍惚嚐到藥水苦味。每當那樣的時候，我會慢慢的讓自己停下來，慢慢的躺回床上，試著只數算自己的呼吸。也許一個上午，也許一天，也許不知道多久，身體會重新回到秩序裡。

有的時候，我會感到絕望。那時便和絕望安靜共處，等待它起身離開。

有的時候，我會想到你擦拭我的吻的神情。但我的愛並不骯髒，她只是一份真實的存在。

所以我要活著。儘管是在谷底活著。你給過的幸福讓世界變得更冷、更黑、更濕，但我會活著，不管是行屍走肉或是任何姿態，我活著，就算被刻意遺忘，就算我的手什麼也改變不了，至少還能緊抓著自己的呼吸，至少這一點，是絕對屬於我，誰也奪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