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風味館』劇本小說創作--紀錄   特優作品

你離開的第五十八天。

我躺在客廳的沙發椅上，試著想像自己是行走在牆壁上的人類。風從縫隙裡溜進，跳上指尖穿到身後，輕盈如翅。一步步，我往天花板走去。忽然暈眩襲來，反胃湧上喉間：我畢竟不是風。迥異自然的行走方式讓人想吐。

地心引力就像我們的社會規範。無形，無色香味法，觸摸不到的存在可是如此龐大，稍一不遵循，便有排山倒海的力量而來。

升上大二那年，因為沒抽到宿舍，我們於是一起找房子，住進有小陽台的兩房一廳。你總是乾乾淨淨，一身白色衣裙，158的身高站在男友旁邊顯得嬌小盈盈。

雖然同班一年多，但真正認識你，是那個夏天晚上。那晚男孩來我們家玩，你正著迷的看著《荒人手記》，我跟他只好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忽然間，你竟哭了，男孩急急將書拿過手來，詫異說不過是幾大段的顏色名稱，各種紅綠的專有名詞。你用力抬頭，面對他的詫異，帶著淚的臉顯得倔強。

我接過男孩手上的書。那描寫細密深刻如針，鑽入各色名字，越是急急穿梭越是糾纏不已，千絲萬縷，無法自拔，顏色往返裡，詩句剛起，寂寞已無色無味的籠罩全身。

看著你賭氣的臉，男孩笑了，揉亂你一頭長髮，我也笑了，憂憂傷傷地。

你看著我，眼光閃爍如水，波光粼粼。

很快的，我們習慣一起唸書，一起準備考試，一起吃飯，一起打掃房子。雖然用拖把更方便，但我們總是跪著，用抹布慢慢擦拭客廳的木頭地板，好像心也會在一遍遍的打掃中，不知不覺變得乾淨。男孩笑我們是山頂洞人，你輕輕偏了一下纖細的頸子，想了想，卻終究什麼也沒說。

漸漸的，男孩來的次數少了，我也沒問。他從不懂你，愛的是你美麗軀殼。雖然愛上幻象注定會幻滅，然而道理千古不變，傷心人依然一再出現。

但我真正可惜的是你。聰明美麗，卻害怕孤單。你習慣有人陪有人呵護，於是戀愛讓你寂寞，你卻擺脫不掉。我心疼你的脆弱，漸漸地走到哪裡都帶著你。有次忽然興起，逛了書店一整天，回來便見你眼圈紅紅，無助如路邊流浪小狗，那天彼此沒說什麼話便睡了，但之後我再也沒讓你獨自一人。

一直都覺得，我是來保護你的。直到我在圖書館無意翻閱敻虹詩集。我匆匆借了書，帶回家給你。

「你看，她的詩像畫。」

你坐在沙發椅上安靜的看著，沒有再抬頭看我。我早已習慣你一專注就忘了手邊事的狀態，於是幫你把便當收好，電視關掉，開始整理客廳。一如往常，我擰好抹布，開始擦地。

然後，我看見妳小小的腳，輕輕地晃。

那是個陽光美好的下午。風起，葉片沙沙，陽光在葉子摩擦間細碎地灑落屋裡，妳用光潔的腳背，一踢一踢的接著。

美到讓人心痛。

我緊扯著抹布，壓抑著想碰觸你的衝動，二十幾年第一次對同性產生混亂，而這會是愛嗎？也許想吻上你的腳踝就像想吻上一顆露珠，想擁抱你便如想抱一陣吹過荷花的風，是的我想擁抱妳，想要時光靜止在這一瞬間，我告訴自己這無關乎愛戀僅僅只是因為太過美好，內心大叫著這不是愛、不是愛、不是愛，身體所有肌肉緊縮，指甲深嵌進手心，背濕了一片。

「……怎麼了？」

你的聲音由上而下，滑入我的身體裡。我忽然全身顫抖，淚一湧而出。

回房後我自問，如果之後，你遇見了一個懂你而且疼你的男生。那時你們會如膠似漆吧。那時你就不需要再因為寂寞而呆在誰的身邊了吧。莫名的眼淚開始嘩啦拉氾出，胸口疼痛如絞，我縮在地板上，讓自己的想像一波波襲來，世界啊，原來有一處這麼孤寂的地方，無路可出，無話可說，過往我說自己並不歧視同性之愛，現在才知道那是因為我從沒離開過社會的界線。

我從未、從未、從未想過自己會愛上女人。這種情愛，我一點一滴不能洩漏，怕討厭同志的你怕我；這種苦，只能慢慢吃進心裡，慢慢消化，若再生長出來，還是得割下，餵食給自己。我是那樣小心翼翼的吃著自己的痛苦，不敢有一片碎落在地，深恐被人窺見天機。思念滾燙，我卻只能冷冷的抱著自己，偶爾，到了無力承受的邊緣，我會拿起手機，然而通訊錄翻遍好幾回，卻不知能打給誰，想到朋友會有的反應，我陷入深深黑暗中，無邊無際……除了自己，世界空無一物，彷彿我將被永遠留在這裡，獨自地……黑的外面還是黑，連細微雜音都被墨色給吞噬，只剩下自己呼吸的聲響，吸，吐，吸，吐……

在那樣的空間裡，沒有天地，方向失去，而時間的意義已經不存在了，我不間斷的感受到絕望與碎裂，苦苦地滲進身體來，和血液的流動合而為一，平躺在靈魂深處……但我不會哭泣，因為寂寞早已溶進心裡，除非把心摘下，否則這種情緒不可能藉由眼淚流光，我不躲，不藏，承受世界一點一滴的將我遺棄。

我只能選擇和憂傷好好相處，他是唯一不離棄我的伴侶，再沒人比他更守護著我，緊貼著我。即使是你。

是的沒有人能比憂傷更貼近我們自己。知道嗎？有次，我們在電話裡 聊到達利歐‧弗的《絕不付帳》，聊到女人是如何假裝懷孕來藏匿食物，男人忽然發覺自己要當爸爸的錯亂，我們互相扮演劇本裡的角色，直到兩個人笑到岔氣， 然而，就在那一刻，孤寂毫無預警的打上，痛得我緊抓胸口；它深深知道，我再也不會有比那更幸福的時候了，此後，我將逐漸往它的方向而去。而就算是在那麼幸福的時刻，我們依然是各自的個體，無論心靈再貼近，笑聲緊密交織分不出誰屬於哪個音部，但每個人永遠是孤獨於眾人之外的存在，這原本是份讓人歡呼的自由，一旦愛了就變質為孤單。

但我已經遇見你了。

你指出光的方向，清楚地告知幸福的模樣。在察覺危險以前，我已經幸福了，已經來不及，而我看見你就笑了，而我想念你就笑了，而我遇見每個你可能喜歡的人事物，我就笑了，我站在鏡子前，驚覺自己的嘴角總是上揚，臉變得圓潤而充滿粉嫩氣色。我笑著上課，笑著吃飯，笑著生活，笑著想你，甜甜入眠。

儘管在這樣的甜蜜裡，永遠纏繞著你可能離去的陰影。不多，但清楚，一絲一絲的穿過每一個美好夢境，那個陰影，是你每次聽到同性之愛便會流露的恐懼。

我閉上眼，卻更加感受陰影的尖銳。

所以我索性睜開眼過活，眼只看你。

我努力學習可愛體貼，關懷身邊的人，仔細傾聽每個人的痛苦，並在他們開口前伸出溫暖的手。我用功抄著筆記，變成老師心中的好學生，獲取好成績，我兩禮拜回家一次，乖巧做著家事，在父母日日的爭執裡扮演和解角色。

因為上天讓我遇見你。因為有你，我要用自己來回報世界，因為愛上你是如此違背社會認可，我不得不愧疚的彌補所有關心我的人。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但我幻想如果我對誰都好，也許，也許上天有天會對我垂憐。

我喜歡和你一起把住處整理的乾乾淨淨。每當我們洗著碗盤衣服，用抹布清理木頭地板的縫隙，做著任何屬於家人之間的瑣事，我會幸福的想要死去。

所以我真的沒有想到會有一天，你離開我，只是因為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