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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價速度快】日本樂天汽機車零件批發代購 日本孕婦產後用品海外代購 日本樂天廚房用具代購批發
2022/11/10 08:22:01瀏覽37|回應0|推薦0

嗨,各位好,感謝您來到Arica日本代購諮詢平臺

這些年來一直協助朋友圈代購日本與其他國家的商品

發現大家對於代購業者有三大要求-快速、正品、服務

可見迫不及待拿到自己想要的夢幻逸品是每一個人的心願🙆‍♀️🙆

尤其一到折扣季的時候,大家的私訊簡直像是海嘯般的席捲而來,深怕錯過採購的最佳時機,

所以☀夏季7-8月跟❄冬季12-1月時,通常是ARICA最忙碌的時候🏃‍♀🏃‍♀🏃‍♀

但是忙歸忙,服務絕對不打折,會盡我所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幫朋友們採購商品回來👌

也因為這樣的服務態度,在朋友圈中累積許多好口碑👍👍👍

並藉由這些年的代購經驗,漸漸整合出自己的一條龍服務✈🛳🚘

其中貼心四大服務:

  1. 💗一般商品無二階段運費(大型商品除外)。
  2. 💗配合多家專屬物流公司,日本直送臺灣。
  3. 💗貴重物品及易碎物品免費提供加固包裝服務。
  4. 💗日本小幫手代購,提供現場採買服務。

全世界都知道日本對於產品開發的嚴謹態度,其職人精神以及創意性有目共睹,

有許多期間限定或是一發售即搶售完畢的商品。

由於日本網站註冊、付款等手續繁雜,加上許多人看到非中文的後臺就完全不知道如何下手,

有了ARICA的幫忙,讓許多朋友能在家就輕輕鬆鬆享受日本購物的樂趣。

大家會問,可以找代購網站幫忙代購啊,話是這麼說沒錯,

但是很多代購網站的手續費不只貴,而且運費還分二階段收款,換算下來其實非常不便宜

案例一:

像是最近一個怪獸公仔收藏家找其他平臺代購一款基多拉的軟膠玩具,

手續費+運費,就快破2000元,但是ARICA協助代購後,卻幫他省了1500元

而且10天內就讓他收到這款軟膠玩具,讓他非常高興~

案例二:

另一個案例是幫一個只能穿21.5號的小腳女生代購JELLY BEANS的日本女鞋,這個鞋子尺寸在臺灣非常難找

她到日本旅遊就會專門去這個專櫃買鞋,但近年因為疫情關係,一直沒辦法過去採買,導致一雙鞋都要穿很久

雖然這個牌子之前有代理商在臺灣百貨公司設櫃,但一雙鞋單價動則4000-5000元而且款式又少,後來又因為疫情影響該品牌已全面自臺灣撤櫃

就算有錢在臺灣也買不到了。後來她在網路上找到ARICA,幫她直接從日本品牌店下單,結算後,一雙鞋含運費居然只要2100元,讓她大大的歡喜

買到既喜歡又符合預算的鞋款,自此成為ARICA的代購常客。

ARICA將這些年五花八門的代購經驗及資源服務,全部整合起來成立一個專門代購的諮詢平臺。

在這個網站上,ARICA設立了一個專門的一對一窗口,

不論是各種品牌購物網站or動漫商品or精品服飾、包包等,都可以幫你買回來,

你只要提供想要買的商品頁連結或照片,並填寫委託單或私訊商品名(或型號)、數量、顏色等,

ARICA就會用最快的速度幫你代購~

這些年幫忙代購的商品種類非常多元,底下為部分朋友委託代購所傳的開箱照:

協助生活小物賣家代購文具用品

*幫忙代購限量背包

*代購任天堂日本限定Amiibo

*各式開架化妝品與美妝品

為了提供更好的專業服務,ARICA將日本代購當成一門事業在經營,長期關注日本文化與流行趨勢,且透過一次次的代購經驗

累積不同購物網站的購買技巧及如何尋找物美價廉的正品貨源,不只幫朋友們省荷包,也間接讓ARICA整合所有通路資源,得以提供更完善的服務。

委託日本代購流程:

代購規則說明:

■填寫代購表單或私訊您欲購買的商品網址及名稱、規格、顏色、數量等資訊。
■專人快速提供一段式報價(內含日本國內運費、空運運費、關稅、臺灣國內運費)。
■確認委託且完成付款後,當日為您代購,使用空運約10個工作日可收到商品(預購商品除外)。
■代購服務及賣場商品,採用全額付款制,不代墊款項。
■商品顏色多少都會因每臺電腦不同而有色差,不保證圖片或描述與實物完全符合,若無法接受請勿下單,因為是國際代購,無法退換貨,敬請見諒。
■已於日本網站完成付款之訂單,無法更改或取消。(日本官網一律無法改單)
■日本商品跑貨極快,如遇商品斷貨或缺貨,將以聊聊告知取消訂單並作退款。
■付款方式使用ATM或臨櫃匯款。(可提供刷卡服務,但刷卡及分期手續費另計)
■包裹經多次運送,外包裝難免會有八角壓痕,完美主義者可接受再下單。
■寄送方式一律使用郵局出貨。若需要超商取貨或宅配,請下單前告知,費用另計。
■若想要了解物流進度,請私訊小幫手,我們會盡快幫您查詢。
■為避免消費爭議,商品出貨前一律拍照及攝影檢查商品的完整性。
■代購無法退換貨,因退回日本已超過日本七天鑑賞期,亦無提供保固及維修,敬請見諒。

若需要詢價底下有三個聯繫方式,歡迎您的洽詢喔

委託ARICA幫您代購日本商品,是您最安心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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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浴室清潔用品海外代購許多人到日本旅遊都喜歡買很多東西,而日本也有很多東西不管是品質還是價格都是十分劃算的,那麼到日本買什麼最劃算?日本購物注意事項有哪些?接下來我們來詳細瞭解下。日本汽機車零件轉運代購推薦

  到日本買什麼最劃算?日本STRIPE CLUB代購

  1、化妝品。當你去日本時,你必須買化妝品,和國內價格比,真的是性價比高,DHC、資生堂、高絲等價格很便宜。日本樂天精品轉運代購推薦

  2、手錶品質很好。同樣是Citizen或者精工,日本賣的品質和臺灣賣的明顯不一樣,而且價格比臺灣賣的便宜
卡西歐的手錶也是國內價格的一半,而且都是日本原裝的。此外,日本還有很多中世紀(二手)的奢侈品店,在那裡可以找到很多來自歐洲的顏色不錯的名表和包包。

  3、商城打折產品。適合的話就買,,日本飯盒批發代購日本打折真的很劃算。朋友打折買了一塊浪琴手錶,折合臺幣12000多很便宜。

  4、剃鬚刀、小電器等。日本強項,不多說,飛利浦剃鬚刀的價格比臺灣便宜1/3,款式也是最新的。電鍋等小家電是日本採購的主力之一

到日本買什麼日本樂天綠茶包海外代購

  5、巧克力。喜歡巧克力的話一定要買一些,超市、便利店、藥店都有賣,很便宜,但是味道真的很好。日本糕點代購懶人包

  6、紀念品。日本旅遊景點的紀念品價格還是很合理的,不像臺灣,在景點買紀念品很貴。如果你覺得合適,可以考慮買。日本做代買

  7、其他動漫周邊、成人用品、名牌包包等,日本樂天孕婦產後用品集運代理推薦要麼在國內沒有,要麼比國內便宜很多。

  在日本購物需要注意什麼

  到日本買什麼最劃算瞭解後,日本購物注意事項有哪些?日本配件代購批發

  1、大阪的藥店比東京的便宜,所以最好先在大阪購買,然後在東京補充。

  2、日本藥店門口擺放的開架商品都是熱銷且好用的產品,與國內不同拉拉熊日本代買,可以多加關注。

  3、幾乎所有的商場和藥店都配有中文導購員,所以不用擔心語言問題。在沒有中文店員的情況下,直接看牌子,上面寫著它是最受歡迎的,銷量第一或者Cosme排名一般都不錯。

  4、在日本買歐美的化妝品不劃算,想買歐美的化妝品可以直接去機場免稅店。日本樂天汽機車零件代購批發

到日本買什麼

  5、白色戀人除了北海道只有機場免稅店有,在日本本州找不到這些口碑隨行禮物,想買的話,最後走的時候去機場買就行了。

  6、不像歐洲,日本機場不辦理退稅。可以直接在商場、百貨公司、藥店享受退稅。退稅需要護照,退房一定要記得帶護照,別忘了退稅。

  8、全日空航空公司限制每人托運兩件行李,每件不超過23公斤。

  7、所有免稅品採購的發票一定要保管好,最後通關的時候會有人檢查,千萬不要丟。

  8、消耗品,尤其是化妝品,在日本不宜直接拆解使用,如發現需繳納8%的消費稅,所以購買免稅品時要封存化妝品。

  9、就營業時間而言,日本大多數百貨商店和商店晚上7點左右關門,所以我們應該注意行程和房間的合理安排。

羅蘭:葉沄  我和葉沄是中學時的同學,她比我低兩個年級。我讀高三的時候,她才考入高一。  學校是女校,女同學之間,常有一種輕情的、略帶惡作劇但無傷大雅的玩笑。那時,我們時興“拉朋友”。把本來不認識的同學拉在一起,讓她們做朋友,看她們那忸怩害羞的表情,覺得很好玩。  事實上,這當然也是一個溝通同學感情的好辦法。一所好幾千人的學校,班與班之間,靠了這趣味盎然的“拉朋友”,可以很快的都熟起來。  有一天,我從鋼琴室出來,準備到理化教室去上課,經過走廊的時候,迎面碰見36學級的小錢。她一見我,就笑嘻嘻地說:  “告訴你一個新聞!”  “什么新聞?”我問。  “有一個新生想認識你。”  “那就認識認識,有什么關系?”我說。  “你不知道是誰,我敢打賭,你是不會喜歡她的。”  “是誰呢?”  “她叫葉沄。一臉都是雀斑,不好看,沒有一個人‘拉’她做朋友!”  我想了一想,說:  “你說我不喜歡她?”  “我敢打賭!”  “賭什么?”  “一斤芝麻糖。”小錢嘻皮笑臉地說。  “好!我賭你一斤芝麻糖!”我帶著玩笑的心情說。  下課之后,小錢果然招來了葉沄。  “喂!認識認識!”小錢把葉沄往我旁邊一推,嚷著說,“這是小靳,你叫她靳姐姐。這是葉沄。”  葉沄怯生生地朝我笑了笑,就低下頭去了。  她真的是一臉雀斑,長長尖尖的臉,配著一頭粘粘膩膩的黑發。很大的一雙眼睛,卻沒有神采。微笑的時候,現出參差不齊的牙齒。淺藍色的制服,打著皺,顯得很不整潔。  我覺得我真的不大喜歡她,但是,我又不得不找話來同她說,于是我問她道:  “你這節沒課嗎?”  葉沄怯怯地搖搖頭,很緊張的樣子。  “你這里有沒有家?”我又找活來說。  她點點頭,咬著嘴唇,兩手互相扭搓著,笑得很不自然。  我看她這么忸怩,覺得很為難,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有人來叫我去練合唱,我正好借此下臺,就敷衍地對葉沄說了一句“有空來找我玩”。也沒有聽見她怎么回答,我就跑走了。  于是,我輸給小錢一斤芝麻糖。  過了幾天,是星期六,下午我沒課,就在鋼琴室練鋼琴。彈完了一段,忽然覺得背后站著一個人。我回頭一看,原來是葉沄。  “你什么時候進來的?”我問。  她兩手互相搓著,囁嚅地說:“我在聽你彈琴。”  停了停,她又很吃力似地說:“我已經聽了很多次了!”  “哦?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  “我站在門外聽。那時我不認識你,不敢進來。”她難為情似地說著。說完了,就用上齒緊緊地咬著嘴唇,好像惟恐自己說得太多了似的。  “哦!真對不起,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在門外。”我說。  “我希望你不知道。我……”她說了一半,又去咬她的嘴唇。停了一會,躲開我的眼光,她才又低低地問:  “你剛剛彈的是什么曲子?很好聽。”  “這首曲子叫《秋花》。”我說。  “鋼琴曲集里好像沒有,我找了很多遍。”  “這是一位老師抄給我們的,大概不是很有名的曲子。”  “但是,它很好聽。”她說。  這時,小錢抱著一個籃球,從鋼琴室門前經過,見葉沄在這里,很意外的樣子,對我做了一個鬼臉說:  “謝謝你的芝麻糖!”  說完,她就把籃球在地上拍著,跑開了。  我笑著抬頭,想對葉沄說點什么,卻見她局促地站在那里,臉色變得很紅,而且微微地滲著汗水。  看見我抬頭望她,她就更是緊張得想要哭出來的樣子,雙手掩著臉頰。  我正在覺得莫名其妙,她忽然激動地說:  “你們在背后是不是叫我‘芝麻糖’?”  還沒等我回答,她就又說道:  “我知道,那是因為我臉上的雀斑。”  我恍然明白了她這樣緊張的緣故。于是,我站起身后,拉下她掩著臉頰的手,帶著由衷的歉意,我說:  “葉沄,不要這樣神經質,雀斑有什么關系?你知道我們會喜歡你的。小錢是在找我要糖吃,因為我和你做了朋友。你知道嗎?這是我們學校的花樣,交了朋友要請吃糖的,這樣不是很好玩嗎?”  她的雙手在我手心里滲著汗水,但是,她的臉色開始慢慢地平靜下來,她的缺少神采的眼睛探索地望著我,望了好一陣,她才輕輕地縮回她的手,把手在黑裙上慢慢擦抹著,她低聲地說:  “也許是我太多心了,但是你肯和我做朋友嗎?”  “當然,為什么不肯?”  “謝謝你。”她說,“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向你學這首《秋花》!”  這樣,我和葉沄就成了朋友。憑良心說,我和她做朋友的緣故,多半還是因為憐憫。  可是,后來,我發現她對音樂有著一股奇異的熱忱。她鋼琴彈得非常好,《小奏鳴曲》已經彈完,開始在彈《貝多芬》。小品也彈了不少,一首《小鳥晚唱》彈得很有韻味。而且她還會拉南胡和彈古箏。  她說,她是跟她父親學的,她的父親在一所中學教音樂。只有她這一個女兒,母親死了,父親為了她,沒有再娶。  這使我明白她的藍制服為什么總是那么皺。  “父親說,我將來可以做鋼琴家。”她說。  單聽她的鋼琴,她確實具備了一些做鋼琴家的條件。她的指觸流利而又準確,難得的是,她懂得怎樣在樂曲中放入一些情感。  她也開始彈我常彈的那首《秋花》,很快的就已彈會。  我發現,她看譜很快。  就這樣,我們兩人消磨在鋼琴室里的時間慢慢增多。我也慢慢忘了我當初認識她只是為了一點憐憫,而真的和她做了朋友。  后來,我畢了業,到一家電臺做事。葉沄中途退學,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  過了好幾年,忽然,有一天下午,她跑到電臺去找我。  好幾年不見,她已經長大,但個子細瘦,而且缺少少女們應有的風韻,一身都是平平板板的。衣服雖然已經熨得平整,但臉上的雀斑并沒有減少,那自卑膽小的樣子也沒有改變。  時間是春天,北方的春天總是刮風,她圍了一條淡紫色的紗巾。  “我知道你在這里做事!”她說,“但是我一直不敢來找你。今天我有點事情,要和你談談,我才來打擾你。”  她習慣地咬著她的嘴唇。  看她那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就放下了手邊的工作,為了使她輕松一點,我把她帶到電臺后面的小園子里,那里有幾棵剛在抽芽的垂柳,和發著新葉的榆樹。  我和她找了一個石凳坐下。開始問她,找我有什么事。  “你可以不可以幫我一點忙?”她遲疑地低著頭問。  “當然可以,只要我辦得到。”  “我這幾年,鋼琴很有進步。我退學之后,就專門學琴,沒再進學校。老師是一個意大利人,老師說,我彈得很好。”  “我相信你一定彈得很好。”  “我也相信。”她說,仍然低著頭,“等下,我彈給你聽聽。老師說,我可以把李斯特的曲子彈好,很不容易,他的作品最難彈。”  “我知道,我一直不敢彈他的曲子。”  “你現在不繼續學了?”她問。  “我沒有多少天分。學到這里,已經不能再進步了。”我說。  “你太沒有志氣!”她不滿意地說,“世界上,沒有比音樂更迷人的東西了!我永遠也不會放棄的。”  她抬了抬頭,眼睛里帶著夢幻。我第一次覺得她很動人,于是我說:  “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靳姐,”她總是這樣叫我,“給我安排一個時間,在你們的音樂節目里廣播一次好不好?”  “你讓我幫忙的就是這件事?”我問。  她點了點頭。  “那沒有問題。”我說,“我相信你會彈得很出色的。”  她高興得臉都紅起來,抓住我的手說:  “是真的?你說我可以廣播?”  “當然,我替你安排。我們每星期六都是請外面的人來演奏。”  “哦!那我太感謝你了。你不知道,這對我是多么重要!你不知道,真的!這對我實在太重要了!”  她重復地說著,眼睛并沒有看我,仿佛她是在夢里似的。  我不明白為什么她會這樣激動。學鋼琴的人在電臺表演一次,也是很平常的事,而她卻好像覺得這次演奏關系著她整個一生的命運。  于是,她演奏的那天到了。  她老早就來到電臺,在大發音室里練習。  那時沒有錄音的辦法,一切演播都是“現場”。  她似乎很緊張,但是,那首第二號匈牙利狂想曲彈得真好。那節奏與氣勢,不是一般女孩子所可以表現得出來的。  她還彈了兩首小曲。一首是《秋花》,她說,是為了紀念我們的友情,還有一首是《愛之夢》,那是李斯特的抒情曲中最有名的。  節目完了之后,我陪她在會客室休息。  她手中緊緊握著我給她倒的那杯茶,沉默著,帶著一點夢一般的憂郁。  “今天你很成功。”我說。  “我希望如此。”她的眼睛注視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回去?還是叫電臺的車子送你?”  她搖搖頭。停了一陣,才說:  “也許有一個人會來接我。”  “哦!”我恍然地說,“你有男朋友了?”  她忸怩地笑了一笑,說:“現在還不一定。”  “怎么叫現在還不一定?”我問。  “我見過他,他還不認識我。他拉小提琴,你也許知道,他叫莫洪濤。”  “噢!莫洪濤。”我說,“我當然知道,他來演奏過好幾次了。”  “他很帥,是不是?”葉沄低著頭問。  “哦!當然。尤其是在他拉琴的時候。”我說。  “我看見過他演奏,那次,在猶太會館。”葉沄神情很羞澀,本來血色不佳的臉頰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紅。她接著說:“我父親想讓他認識認識我。他和我父親是同行,都是教音樂的。”  “哦!那太好了!”我興奮地說。  “可是,”葉沄憂憂郁郁地道,“我說,讓他先聽聽我的琴,再認識我。這樣,也許,比較好……”  “哦!”我看了葉沄一眼。猛然醒悟到她為什么要很費心思的來找我為她安排一個廣播的時間。  我看著她。她有雀斑的臉,粘粘的黑發,平平板板的身材。  她抬了抬頭,見我在注視她,于是,羞澀地說:  “你說是不是?”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沉了沉,她又自顧接下去說:  “我怕他先見了我的人,會不喜歡我。”她咬咬嘴唇,想了想,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假如第一眼的印象不好,往往就沒有耐性去發現那第二眼所可以看到的好處。今天,我父親約他在我家里聽廣播,說,等一下,讓他來接我。”  我不知該說什么才好。而且她那迷惑而又激動的神情,也使我覺得她并不怎么需要我的回答。  果然,停一會之后,她就又接著說:  “我父親真的很喜歡我,因為我沒有母親,他一切都替我安排。他常說,一個女孩子,如不能靠外貌,就要靠內在。所以,他極力鼓勵我學音樂。還好,我似乎有一點天分。”  葉沄在燈光下,悠悠地說著。我看得出,她在努力使自己鎮定。她扭搓著自己的手,聲音低微而抖顫。我知道,她內心十分激動。  就在這個時候,工友進來說:“有人找葉小姐。”  “他來了!”葉沄驀地站起身來,臉色變得蒼白。  “我跟你一同去,看看他。”我說著,拉了葉沄的手,拖著她快步向大門走去,仿佛我不這樣,她就不肯去似的。  莫洪濤站在傳達室旁邊,穿著淺灰色的春季西裝,打著藍白相間斜條紋的領帶。長眉毛,直鼻子,寬寬的嘴。那對眼睛,即使在夜色中,也仍然黑白分明。  他是認識我的,所以先向我招呼,一面用很含蓄的眼光,打量著我旁邊的葉沄。  “你來接葉沄?這就是!”我把葉沄輕輕拉向莫洪濤,葉沄羞怯地向莫洪濤伸出她的手。  莫洪濤比葉沄高出一個頭,他的眼神似乎只在葉沄的頭頂和夜空之間打轉。  他握了握葉沄的手,禮貌地說:  “我聽了你的演奏,我很感動。”  我沒有聽見沄怎樣回答,于是,我說:  “你們先走吧,我還有點事情。”  葉沄怯怯地低著頭,抱著琴譜,和莫洪濤一同走了。  整個的夏天,我都沒有再見到葉沄。我在忙我自己的,像一般20多歲的女人,我也有我的麻煩,當然是感情上的。所以,我也很少時間去想她。  日子過得快,天氣不知在什么時候慢慢地涼起來了。  北方的秋天,凄涼蕭索。當樹葉飄落而夾衣上身的時候,每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心中都會有一種凄然欲淚的感覺。  那天下午,我到一木洋行去買唱片,一出來,就遇到了葉沄。  她瘦多了,臉上沒有血色,那雀斑就更明顯。  見了我,她露出了一絲凄涼的笑,算是招呼。  不用問,我就知道,她沒有得到莫洪濤。  于是,我一面陪著她走,一面輕描淡寫地說:  “你好吧?”  她搖搖頭,眼睛帶著幾分迷茫地望著遠處,她說:  “他有女朋友。”  “哦,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來往了沒多久,我就知道,他告訴我的。”  “那就算了!”  “可是,我……”她忍了忍,“我真的喜歡他那一手小提琴。好幾年前,我聽過了他一次演奏,就一直想,他要是我的多好!”  葉沄把這最后幾個字說得那么幽婉,低低的,像自言自語似的。我從未想像過一個少女肯這樣直截了當地說出她內心深處的愛情。我也從未想到過這幾個字由她說出來的時候,會這樣使人感動。  她似乎并沒有等待我的反應,她接著用那樣的語氣低低地說:  “我一直希望,有那么一天,在靜靜的晚上,他拉一首小歌,給我聽。莫洪濤拉那首《泰思冥想曲》的時候,那琴弦好像在我心上一樣。”  她悠悠地說著,踩著腳下的落葉。黃黃的枯葉,沙沙地飄轉,在青色洋灰的地面上。  “那么,你們現在怎么樣?”我問。  “我不管他怎么樣,我是喜歡他的。”她說。  “可是……”我只說了這兩個字,就咽住了想要勸她的話,因為她顯然不在聽我。她接著自己說:  “莫洪濤和他的女朋友已經快要結婚了,他說,假如我愿意,他希望我去替他們彈彈婚禮進行曲。”  “這怎么行!他怎么這樣殘忍?”我生氣地說。  “我答應他了。”葉沄靜靜地說:“他是真正希望我去替他們彈婚禮進行曲。他說,這首曲子太多人彈過,但彈得好的人幾乎沒有,大家都是亂彈。他說,這首曲子,要能彈出里面的情感才好。”  我沉默地走著,踩著腳下的枯葉,極力忍耐著,不讓自己再提出意見。  “這樣,我也就覺得滿足了。”她低低地說,“我知道,他一定喜歡我的天分的。”  我實在忍不住,刺激了她一句,我說:  “可是,他不和你結婚!”  葉沄例過頭來,看了看我,又低下頭去,踩著枯葉。她仍像自言自語似地說:  “我原諒他的,他不知我在愛他。”  我覺得她不可理喻,就不再說什么。  她也似乎已經把話說完,沉默下來。  一路上,我默默地隨著她踩那飄轉著的枯葉。從她的沉默里,我覺得她真的是原諒莫洪濤的。  我不知道她怎么會原諒他。如果是我,我至少是絕對不會去替他彈婚禮進行曲的。  葉沄就這樣把莫洪濤送進了另一個女人的懷抱。  她蒼白得像褪色的秋花,但意外的是,她比以前沉靜而安詳得多了。她不再那樣緊張自卑而神經質,她變得冷冷的、靜靜的。  而她最大的改變,是不再彈鋼琴。  這個改變使我為她惋惜而難過。  她說,她已經把音樂隨著對莫洪濤的愛,一同封存起來。她答應為他彈婚禮進行曲的時候,就這樣決定了的。  那一陣,她幾乎天天到電臺找我。有時我忙,她就靜靜地坐在我那唱片室的一角,望著窗外,好幾小時,也不動一動。  整個的秋天的天空,就那樣被她望得越來越慘淡,樹葉落盡,雁群南飛,終于飄起雪花來了。  電臺升起暖氣,大家換了冬裝。  葉沄有幾天沒有來。我擔心她是不是病了。  沒想到,在一個寒冷的早晨,她忽然和莫洪濤一起來了。  她和他一前一后地走進了唱片室,兩人都挾著樂譜。  葉沄帶著一點羞澀,走到我的面前,向我低低地說:  “有點事要麻煩你。”  說完,她回頭去看莫洪濤。  莫洪濤用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葉沄,然后向我展開一個笑容,打算對我說什么。  我因為替葉沄不平,從他進來之后,就沒有招呼他。現在,我不等他說話,就搶先對葉沄說:  “如果是你的事,那沒有問題,是別人的,我可不管。”  葉沄頓了一頓,說:  “我想,應該說是我的事。”  “好!我說著站起來,繞過莫洪濤,把葉沄拉到靠窗的沙發上,那里是她整個秋天都坐著看天的地方。  “告訴我吧!你有什么事?”我說。  葉話感覺到我對莫洪濤的不友善,帶點歉意地向莫洪濤望了一眼,見莫洪濤已經背轉身去,瀏覽唱片,她才低了低頭,對我說:  “請你幫幫忙,讓我和他借你們的發音室,練習練習。”  “練習什么?”  “當然是他的小提琴,和我的伴奏。”  “你要給他伴奏?”我不以為然地問。  “嗯!”葉沄說,“他要出國了。在走以前,想開一次演奏會。他說,只有我伴奏,才能襯托出他的琴藝。”  “讓他找別人去!我沒有興趣給他幫忙。”我說。  “不是給他,是給我。求你!”  我不滿意地朝葉沄望著,說:  “為什么呢?葉沄?他還沒有讓你苦夠?”  葉沄蒼白的嘴角,泛著一絲微笑。她低低地說:  “你不知道,自從他前幾天寫信告訴我,說讓我給他伴奏以來,我多快樂!我忽然覺得我早就不該戒掉彈鋼琴的了!早知道他會找我,要我給他伴奏,我早就該天天練習的,好在還有一段時間,多練練,還來得及。”  我看看她,完全不了解她為什么這樣容易妥協。  她見我不語,就抓起我的手,輕輕地搖撼著,低聲說:  “給我一點面子,他知道,我會求得動你的。他家里不能練,因為我恐怕他太太知道我們的過去。”  我又看了看葉沄。這時的葉沄很美,那眼里的柔光,和唇邊的淺笑,以及當她說“我們的過去”這幾個字的時候,那沉醉的神情,真的就讓人覺得她和他有一個甜蜜動人的過去。而莫洪濤的太太會妒嫉她似的。  “而我的家里也不行。”葉沄又接著說,“我父親不諒解莫洪濤,他不許我再和他來往,他讓我把他忘記。”  “而你并沒有把他忘記。”我揶揄地說。  “我用不著把他忘記。他這樣看重我,我為什么還要把他忘記?”葉沄細細地說,“我就知道,他會看出我的天分的。那天,他不是說,聽了我的廣播,很感動嗎?”  葉沄竟然連那一句禮貌的恭維都記得這樣清楚。  “只有你們電臺,假如你肯幫忙,我們就可以來練習了。我知道,時常有音樂家借你們的地方練習的。”她說。  這時,莫洪濤已經不再瀏覽唱片,卻仍然背向著我們,在看墻壁上的一張日歷。  我忽然覺得應該替葉沄出一出氣,于是,我叫了他一聲:  “莫先生!”  “嗯?”他回過頭來,帶著一點不安,微笑著走過來。  “聽說,你有事情要找我。”  “是的。”他不得已地說,“我恐怕太麻煩你。”  “我倒不會覺得麻煩。”我說,“只是,我希望知道一下,你究竟有多少誠意?”  他帶著困惑的神情,望望我,又望望葉沄。然后說:  “你指的是什么?”  “你說,我指的是什么?”我反問他。  莫洪濤仰起他線條優美的臉,做了一個深思的表情,說:  “如果你指的是音樂,那么,我的誠意是百分之百的。”他說著,低頭望向葉沄,“而她,是我音樂的一部分。”  葉沄坐在我身旁,她的手,始終按著我的手。現在,我感到她的手縮緊了一下,然后,她低低地說:  “謝謝你。”  我回頭望葉沄,她正用如夢的眼神看著莫洪濤。發覺我在看她,她才驚覺地說:  “謝謝你,靳姐姐,我知道你會幫忙他的。”  我不想再說什么,站起身來,去查發音室的時間表。  葉話沒有限過來,她坐在那里,癡癡地注視著莫洪濤。而莫洪濤正把他的小提琴從琴匣中取出來,用手指輕輕地著琴弦,發出沉沉如夢的聲音。  我想起葉耘的話,“他拉那首《泰思冥想曲》的時候,那琴弦好像在我心上一樣。”  而現在,他撥的琴弦,一定也在葉沄的心上。  我看得出來,葉沄融化在他的撥弦里。  莫洪濤的演奏空前的成功。Encare了四次,還無法滿足臺下的聽眾。  他謝幕,再謝幕,拉著葉沄。  葉沄穿著黑絲絨長裙,跟在莫洪濤后面。我驚異地發現,這時的葉沄,竟一點也沒有局促、自卑、神經質的模樣。黑絲絨的長裙使她顯得莊肅而純潔。她不再是那個長著雀斑、疑心人家說她是芝麻糖的葉沄。我說不出來她是什么,也許,最恰當的說法,還是莫洪濤的話——她是莫洪濤音樂的一部分。  她的伴奏真是出色!尤其是那首《泰思冥想曲》,她的鋼琴推展應答著小提琴那纏綿如訴的旋律,仿佛那音樂是從她靈魂深處流瀉出來的。  那天,莫洪濤的太太也在場,她坐在第一排中間的位子上,是個雍容華貴的女人。我不知她懂不懂音樂,但是,當散場后,別人向她道賀的時候,她那優雅的風度,和得體的笑容,卻使人傾服。  那次以后,葉沄變得很積極,她不但積極練琴,而且找人學理論作曲。  快要過陰歷年的時候,天氣冷得很。窗外一眼望去,都是積雪。  好久不見葉沄。她忙得起勁,我卻開始有點想念她。我們的友情在平淡中見出深刻。時常我會默默地望著她常坐的那張沙發,和她常望著的窗外那一片天,想起關于她的種種苦樂。  這天,就在我這樣望著的時候,我看見莫洪濤提著他的琴匣,慢慢地走來。  我忽然覺得,難怪葉沄那一陣成天這樣凝望著窗外。她一定時時刻刻在夢想著這個畫面——莫洪濤提著他的琴匣,出現在她眼前。  莫洪濤穿著深色的西裝大衣,戴著淺棕色的皮帽。襯著白皚皚的雪的背景,邁著長長的步子,越走越近。看見我在窗口望他,就揚起手來向我招呼了一下,會開鋪著方磚的人行道,踏著雪地,走到我的窗下。  我把窗子推開,聽到他對我說:  “我來向你辭行。我要走了!”  “哦!葉沄知道了嗎?”我突然為葉沄難過起來。  “我還沒有告訴她。”他沉吟了一下,說,“我想,我一方面來向你辭行,一方面,我覺得也許和你談談比較好。”  “談什么呢?”我說,“你應該覺得對葉沄負歉。”  “是的。所以,我覺得該和你談談。”  我想了想,說:“那么,你進來談吧?”  “不了,”他說,“我只說幾句話。”  我望著他,他臉上表情很復雜。我覺得他是在盡力使自己平靜,并且在盡力想辦法把他的意思簡化。  他的嘴唇在他堅定的鼻子下面緊緊地抿著,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帶著抑制的表情,微微閉了一會,然后他才低低地、慢慢地說:  “我很愛葉沄。”  我幾乎被驚得跳起來,也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想,或者,莫洪濤是說錯了話,也許是他還有未完的意思,我怔怔地望著他。  許是我的神情露出了太多的不信任,所以,他接著說:  “當然你不會相信的,而且,你也不會同情我的。我知道,任何人都會覺得,我是在說著一句不負責任的話。”  他頓了頓,于是我乘機報復似地說:  “我恐怕你真的是說著一句不負責任的話吧?”  他低了低頭,嘴角邊泛著一絲無奈的微笑,說:  “那天,葉沄在電臺廣播,我其實并沒有聽到。”  “你沒有聽到?”我不相信地說:“但是,我明明記得,你那天說你聽到了,而且很感動。”  “那只是一句禮貌的話。”他說,“我覺得我不應該對她說我沒聽。事實上,那天,我家里有事,不能脫身——”  “是不是和你現在的太太在一起?”我冷冷地問。  “你說對了,”他說,“那天,她和她姑母在我家里。在那天以前,我們就已經認識了。”  “你很愛她?”  他想了想,說:“那時,我們之間還很平淡。”  “但是,你沒有趕去聽葉沄的廣播。”我說。  他點了點頭,說:“我以為葉先生只是希望我去分享一下他的快樂,做父親的常常是這樣的。我沒想到其他的事,我后來去到他家,她的廣播節目已經完了。”  “連他讓你來接葉沄的用意,你也沒有去了解?”  “當時也許我曾想到,但是——”  “但是,你并沒有發現葉沄有什么可愛,是嗎?”我問。  他看了看我,歉疚地說:“我想,你也許會了解,那時候  我沉默著。我想,我是了解的。不但是我,連葉沄也是了解的。她那樣費盡心機想讓莫洪濤先聽到她的音樂,后見到她的人,就證明她是了解的。  她沒有想到命運這樣安排!  葉沄那時曾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假如第一眼的印象不好,往往就沒有耐性去發現那二眼可以看到的好處。”  她是那樣的有著先見之明,和自知之明!  莫洪濤見我不說話,就又解釋似地說:  “后來,我和我現在的太太之間,感情發展得很快,我也沒有再去注意葉沄。”  “可是,你似乎也曾和葉沄來往。”  “是的,但那時,我只想到我們是在為音樂。”  “難道現在不是了?”  “早就不是了,”他說,“我的意思是,早就不單純是為音樂了。”  “從什么時候?”  他遲疑了一下,說:“你也許知道,我結婚的時候,是請她彈的婚禮進行曲。”  我忍住要說出口的責備他的話,點了點頭。  于是,他說:“就是那天,她彈完了婚禮進行曲,在另一次‘奏樂’的時候,她彈了那首《愛之夢》。我忽然想到,那就是她廣播過的那首。她不知道,那才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音樂,那真是驚奇的發現!你不知道她彈得多么好!她是個天才!音樂從她手下流出來,像醇酒或清泉,甘冽而令人迷醉!她放進了那么深、那么真摯的情感,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那樣彈奏這首曲子,我聽得出來,她改變了其中一些地方的表情,使這首曲子多了一份凄傷——”  他停了停,抬眼看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燃燒著激動,他顯然沒有留神我對他這些話的反應。他自顧接下去說,  “那時候,我才重新認識葉沄,我才驚覺到,也許我做錯了事情。”  他沉了一會,繼續地說:  “我不知道這該怎么解釋。從那以后,我再也揮不去她音樂的聲音。我從未聽過另一個人把《愛之夢》彈得那樣令人迷醉!”  “你難道還不知道她在愛你?”我問。  “后來我知道了。”他說,“在我請她為我伴奏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不止一次,我看見了她眼睛里的那隱藏著的愛情,但是,我已經什么也不能告訴她了。”  我看著莫洪濤的線條勻稱的臉,這臉上帶著激動的表情。我看著他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現在這對眼睛里燃燒著愛情與苦痛,和一種朦朧縹緲的幸福。忽然,我想起葉沄的眼睛。  自從她認識莫洪濤以來,她的眼睛里也經常燃燒著這種愛情與苦痛,和一種朦朧縹緲的幸福。  我忽然覺得他們兩人真是幸福的一對,他們之間似沒有一點隔閡。他們的靈魂緊緊密密地擁抱結合在一起,正如他們兩人演奏的那場音樂。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他們兩人在音符的核心里沉醉著,擁緊著。外界一切人為的距離都不會影響他們,一切名份對他們都沒有意義。  不是嗎?假如你們愛,結婚不結婚又有什么關系呢?假如你們愛,隔著海,隔著天,隔著千山萬水,又有什么關系呢?我這樣想著,被他的熱情感染,我覺得我不但已經原諒了他,而且深深地同情著他。  他仍舊沉落在他自己的夢里,他說:  “我知道,雖然我什么也沒有告訴她,但她是懂得我的,正如她雖然什么也沒有告訴我,而我也是懂得她的一樣——我很幸福!”  他把“我很幸福”這四個字說得很慢、很低、很柔,像那天他在小提琴上那沉沉如夢的撥弦。像他正擁著葉沄那纖細的身體,在對她耳語。  許久,他沒有再說話,我也沒有說話,我覺得打破這蜜樣的氣氛是可惜的。空氣這樣暖,仿佛這不是雪天,而是春季。  這樣,過了好一陣,他才下了決心似地讓自己從夢中清醒過來,慢慢地說:  “你不會笑我吧?也不會怪我了,是不是?我真的愛她,真的——”  他把提琴匣交到左手,伸過右手來,對我說:  “替我照顧葉沄。告訴她,我愛她,永不會變。”他的眼睛里有淚。  我也伸出我的手,感覺到他手的微顫。我說:  “我會的。我知道她是多么愛你,她肯為你做一切事。”  他點點頭,收回他的手,說:“那么,再見了!我也許要過幾年才會回來。”  他說完了,并沒有馬上走,他站在那里想了想,很困難似地說:“女孩子總該結婚的。假如她有適當的對象,我希望她結婚……我知道,那是不妨礙的。”  他說完,迅速地轉身走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在路角消失。  我不知道他說“那是不防礙的”是指什么,但我知道,他是真的希望葉沄結婚。不是為了他自己良心的平安,而是為了葉沄。  尾聲  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一個飄雪的冬天接著另一個多風沙的春天。世事變遷很多,我到了臺灣,許久不知葉沄的消息。  今天春天,有朋友從歐洲來信,說莫洪濤正在那邊旅行演奏,他很成功。而他所演奏的有一首最受歡迎的小曲,是一位中國女作曲家寫的。那曲調,優美而感傷,曲名是《I know,and I believe.》,那作者的名字也是用英文寫的,叫“YehYun”。  我想到,那當然是(www.lz13.cn)葉沄了。  朋友信中說,每次莫洪濤演奏這首曲子的時候,眼中都含著淚光。臺下也總有許多婦女流出眼淚。  我忽然明白,葉沄為什么那樣積極地學作曲。她要把他們的愛,揉和在音樂里,使這愛情超越時空而不朽。  而葉沄是做到了。  葉沄真正是幸福的。  我想像著莫洪濤琴弦下的那首情意綿綿的《I know,and I believe.》  我知道,那會是怎樣柔情、嫵媚、幽婉、而虔誠!  我相信,世上真的有著這樣令人心動的愛情! 羅蘭作品_羅蘭散文集 羅蘭:風外杏林香 羅蘭:在夕陽里分頁:123

王蒙:最后的“陶”  回來了,回來了!美好而又可憐的童年回來了!耀眼的、神奇的,潔白得像夢一樣地不可把握不可觸摸的雪山回來了!蔥蘢的、成堆成片的、深遠而又寧靜的云杉林回來了!在雪山映照下面,樹木綠得發黑,而小小的,一個又一個的水庫卻又清得發綠。故鄉的冰峰、怪石、沙灘、密林、大河、山澗、瀑布、水花、蜂箱、馬群……原來還都好好的呢!它們仍然是那樣真實、那樣樸素、那樣親切地等待著你的到來!而你呢?我仍然是我啊!故鄉,童年,大地,你們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哈麗黛呀,你們的哈薩克女兒,你們的牧人的后代,你們的在馬上生、馬上長、馬上成人的哈麗黛姑娘!  伊爾-62型飛機從首都機場起飛不過三個小時, 催促旅客上飛機的中、英文廣播的聲音還停留在耳際,甚至,當飛機的顛簸使她打了一個呃的時候,她的嘴里涌出來的仍然是北京東四拐角上早點鋪的油餅和豆漿的氣味。更不要說,即使飛機起飛以后,她的腦子里仍然裝滿了化學平衡、當量定律、分子間力與配位理論。當她思考頭一天讀過的一篇英語參考資料上提出的對于離子互換反應的一些新的見解的時候,她忘記了她是在什么地方,她是在做什么去。當與她同機的旅客們似乎有一點興奮,有一點騷亂,他們正在爭相把頭伸到舷窗上向外觀看而且發出嘖嘖的贊嘆聲的時候,她一瞬間并沒有反應過來,她不知道這究竟可能意味著什么。只是出于一種盲目的習慣性的模仿,她也把頭向左轉去,她一眼看見了闊別六年的天山雪峰,陶(陶是哈薩克語,山的意思)!她從心底喊了一聲,而且隨著這一聲好像打開了一道閘門:童年,故鄉,哈薩克民族的親人,這一切就像洪水一樣洶涌奔流,把化學、大學、同學、留學和英語、漢語、法語全部沖跑了,把六年的時間全部沖跑了。  而且,隨著這道閘門的打開,連她的思維符號也完全變了。由于連年在北京大學讀書,她已經習慣于用漢語交際,用漢語記筆記,讀漢語書,直到用漢語思維了。她甚至不無遺憾地發現,她的哈薩克語已經不靈了。當在北京偶爾接待來自故鄉的哈薩克人的時候,她竟不可能用哈薩克語和人家作流利的暢談。有時候她像漢族中的拙劣的哈語翻譯者一樣,說出來的哈語結結巴巴,修辭造句帶有譯自漢語的味兒。  也有些時候,特別是最后兩年,她在第二外國語學院為出國留學作準備,集中精力突擊英語的時候,當她遇到本民族的同胞,她明明想擺脫漢語,用哈薩克語去交談,結果說出來的卻是令對方莫名其妙的英語。這個哈薩克姑娘竟然把哈薩克語忘記了么?這可真成了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了。她歉疚地、惆悵地想。  然而出現了奇跡,天山雪峰使那已經變得遙遠了的一切又“復舊”了。陶!她低聲喊道,而且兩道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爾后,她又登上了從烏魯木齊飛往伊寧市的飛機。她把六年來沒有戴過的耳環重又戴到了耳朵上;她把六年來很少穿的高筒皮靴重新穿到了腳上;她把乳黃色的珠子項鏈戴到了脖子上。當她坐在小小的安24飛機上,重新看到似乎一分鐘也沒有離開過的故鄉的山川大地的時候,她快樂得有點暈眩。她自豪而又溫情地自語,你好!故鄉!我沒有變!看吧,我還是我,我還是哈麗黛,我還是屬于你,屬于草原、山嶺和森林的啊。  回來了,回來了。你棗騮馬和烏騅馬,雪青馬和白馬回來了。你籠頭和韁繩,皮鞍和鐵鐙,仰天的嘶鳴,刨地的火星,抖鬃的瀟灑和溫熱的馬汗的氣味回來了。  甚至馬汗的氣味也是沁人心脾的啊,沒有馬汗的氣味,哪里有哈麗黛,哪里有依斯哈克大叔,哪里有哈則孜先生,哪里有哈薩克人的生涯呢?你腳不認鐙,手不抓鬃,飛身上馬的哈薩克姑娘回來了。你左面是山,右面是山,中間是澗、是草、是路、是樹的山溝溝回來了,你酥油草和三葉草,車前子和牛蒡子,紅寥和白寥,蒲公英和馬齒苑,野薄荷和野蔥,山葡萄和草莓回來了。你山丁子和水柳,野蘋果和野桑樹,樺樹和楊樹,雪松和山榆回來了。而所有的風景地貌,所有的空間,原來都是和一定的時間,和往事的某一個特定的部分,和某一個特定的年代,你生命的流程中的一個特定的階段相聯系著的。噠噠噠的馬蹄聲,深一腳,淺一腳,有時候蹬在石頭上,有時候陷在爛泥里,有時候跨越溝壑,有時候攀登高坡的習慣于走山路的識途老馬, 使得近年來已經坐慣了北京332路市郊公共汽車和103、101、107、111路無軌電車的北京大學的高材生,重又在馬背上一顛一晃,就像五年以前,不,十年以前一樣,就像十五年前一樣了。石頭和流水呀,靜靜的群山,每一棵嫻雅的樹和每一株溫順的草,請你告訴我,那個梳著兩只小辮子的,一年洗不了幾次頭發的,常是拖著鼻涕,裹著一個巨大而又殘破的褐色棉線針織的頭巾,穿著不合身的大黑棉襖,被放在馬背上就像一個圓球一樣,除了兩顆閃亮的黑眼珠以外,滿臉都是污垢的孤女哈麗黛啊,她現在在哪里?  在哈麗黛策馬前行的時候,隨著迎面而來的山中諸景物,往事也撲面而來了。  本來以為這一切是已經被時間的大河淹沒了的。當她在階梯教室里諦聽白發蒼蒼的國內外馳名的老教授講課的時候,當她在被六個大日光燈管照得通明的教室里上晚自習的時候,當她屏神靜氣地在圖書館查閱資料的時候,當她在未名湖畔飯后散步,一面欣賞著夕陽下的湖光塔影,一面仍然不忘記利用這個機會默念幾遍外語單字的時候,她的往事,她的過去就好像已經飄走了的,沒有留下絲毫痕跡的薄云。回憶嗎?回憶是空空如也,像萬里無云的晴空,明亮,開闊,爽利。好像她壓根兒就是北京的一個大學生。然而,現在,往事重又鼓脹起來,重疊起來了。這牽心掛肚的往事啊,原來都在這山溝溝里貯存著,在山溝溝里等待著她的歸來呢?  在哈麗黛還不記事的時候,她的父母因為傳染病雙雙去世。叔叔(說是叔叔,其實,還要拐幾個彎才說得清他們的親戚關系)依斯哈克收養了她。依斯哈克是一個彪形大漢,有一次他坐吉普車去縣上開勞模會,一上車,坐在右邊,整個車馬上就明顯地向右傾斜,使得司機嚇了一跳。有一次他騎著馬去追逐一只狼,當馬趕上了狼,和狼靠近,并且以相同的速度并排飛跑的時候,他一探身,左手一抓,就揪著狼脖頸把狼提了上來。他把狼夾到右腋下,準備帶回來用鎖鏈鎖起來供大家觀賞,誰知,等回到家一看,狼早就被他夾死了。  就是這樣一個大叔,勇敢,強壯,哈麗黛覺得他有點嚴肅,有點目空一切。他不喜歡和孩子們說笑,從不對哈麗黛做出任何親昵的表示。何況,他又十分瞧不起婦女。薩里哈大嬸在他面前完全像一個順從的奴隸。哈麗黛從小就敬重叔叔,卻又覺得生活在這里有點受壓抑。  一個偶然的機會使哈則孜先生來到了他們的身邊,除了用命運、用胡大的意旨以外,哈麗黛覺得難以解釋。被牧民們一致尊稱為先生的哈則孜原來是烏魯木齊的一個教員,六一年因病申請退職回鄉,那正是因經濟困難而成批地精簡職工的時候。  他來到夏牧場看望他的一個親戚,他戴著一副哈薩克人很少戴的近視眼鏡,而且穿著一身罕見的清潔的舊西服。一天中午他坐在山澗旁的柳樹下讀一本厚書,其中有一首阿巴依①的詩使他非常動情,他不由得邊讀邊吟誦起來。念了一遍,還不盡興,他又吟誦了一遍。這時候他的身后響起了一個小孩子的聲音,那小孩子模仿他朗誦詩,竟然毫厘不差,雖然,那首詩的含義絕不是一個小孩子所能理解的。這個小孩子,便是七歲半的哈麗黛。  ① 阿巴依,哈薩克著名近代詩人。  然后是哈則孜先生與依斯哈克大叔的舌戰,大叔說:“女孩子讀什么書?會燒奶茶,會捻毛線,會做奶疙瘩還不夠嗎?”先生說,知識便是光明和幸福,無知便是謬誤與黑暗。他們各自引用哈薩克諺語和宗教格言互相辯駁。依斯哈克大叔雖然是文盲,在言語上卻從來以機敏犀利自傲。但是這回顯然是哈則孜先生占了上風。  先生用阿巴依的詩句,從容不迫,把依斯哈克的言論一一駁倒。哈薩克人在辯論當中是非常講“費厄潑賴”的,輸了就是輸了,絕不耍賴、狡辯,更不會惱羞成怒。  依斯哈克心悅誠服地認輸以后,便把哈麗黛的命運、前途交給了哈則孜先生了。  有誰能知道一個哈薩克姑娘求學道路上的艱辛呢?她的那些大學同學——家住在東單和西單,小學和中學就在家門口上,每考一次一百分就會得到一塊奶油杏仁巧克力至少是一塊棒棒糖的首都青年,可猜得到一個哈薩克姑娘為學會每一個字所付出的代價?哪怕只想象出十分之一來也行。在哈麗黛求學的路上,有過多少冰雹、風雪、雷電、山洪、毒蛇、猛獸、懸崖、深谷,以至于塌方和泥石流啊!有一次放學回來,大雨中她迷了路,她親眼看到離她不過二十步開外的地方,一個通天連地的霹靂把一株老柳樹擊中,在耀眼的電光之后是一片漆黑,然后她看到了落在地上的樹冠,被攔腰斬斷了的樹干燃燒起來了。一面是瓢潑大雨,一面是天火,這樣的奇觀使她目瞪口呆,直到火基本上被澆滅了,黑煙染暗了雨水,空氣里彌漫著火與煙的氣息的時候。她忘記了恐懼,忘記了方才如果她移動兩三米就有可能與柳樹一道被雷電毀滅,她只覺得自己完全被吸引住、被振奮起來了,她覺得壯觀,覺得莊嚴,千奇百怪而又奧妙無窮的大自然呀,這火與雨,煙與樹,光與熱與力,正啟示著哈麗黛,召喚著哈麗黛去探求,去弄懂它的秘密呢!  哈則孜先生啊,如今您在哪里?您的在天之靈可知道被您手把著手教育起來的,您的學生,您的女兒,你的未酬的壯志雄心的繼承人哈麗黛回到了阿爾斯朗山溝?  阿爾斯朗是獅子的意思,山溝口有一處怪石,被人們認為像是一頭立起來的雄獅,故而得名。哈則孜先生卻說那是一個巨人,哈薩克的巨人將誕生在這條山溝里。哈則孜先生告訴哈麗黛,所謂巨人,并不一定是身高力大,一拳可以打倒一匹馬的男子,只有知識才能使人成為巨人,甚至于一個女孩子也可以成為知識的巨人。您的話像天上的雷電一樣擊中了哈麗黛,點燃起了哈麗黛胸中的火焰。哈麗黛沒有忘記先生的教導和期望,她以年年各科全優的成績進入了留學生預備班,再有三個月,她將到澳大利亞去留學了。當然,這并沒有什么好說的,這不過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但是先生,您不但是哈麗黛的老師,您也是哈麗黛的事實上的父親啊,就在咱麗黛進入北京大學以后不久,您逝去了,牧區的郵路是不那么暢通的,直到兩個月以后,哈麗黛才收到了報告這個噩耗的您的兒子庫爾班的信,哈麗黛痛哭失聲,從此,她越發不想念阿爾斯朗了;只有一個心眼,學好,學得更好……什么?誰說她不想念阿爾斯朗呢?當她又像當年一樣地在馬背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聰明的老馬也開始認出了她,從她在馬背上的姿勢和運動,從她松緊合度地握著的韁繩和轡頭上判定她乃是一個有經驗的騎手,絕非關內新來的外行,緊張僵硬之輩,因而老馬也顯得特別輕松歡快,自由自在地邁動了步子,這時候,退隱了多年的思鄉之情便像洪水一樣地迸發了!快一點呀,我的山溝,我的阿爾斯朗,我的親人,我的夏牧場,我的小氈房!  我的小氈房別來無恙。一樣的大小,一樣的位置,一樣的小小的雙扇雕花木門,一樣的菱形的可以開合的木支架,一樣的靠近門口,掛著血跡還沒有變色的新宰的羊皮,一樣的用一個整獐子和整黃羊做的皮口袋,皮口袋仍然保留著獐子和黃羊的體形、五官和四肢,如果把這樣的口袋掛在北京大學的女生宿舍里,小四兒和林妹妹(都是哈麗黛的同學的綽號)不嚇得嗷嗷叫才怪。還有一樣的馬褡子(馬上馱貨用的口袋),一樣的捕捉野獸用的鐵夾,一樣的鐵爐、煙筒,一樣的擺在右側的條案和條案上的馬燈、電筒、碗、筷、盤子,一樣的彌漫在小氈房里的奶油、酥油、酸奶特別是酸馬奶的分子……  這萬古長青的哈薩克人的夏牧場的生活啊,你還是那個樣子呢!于是一樣地燒起了茶炊,一樣地鋪上了飯單,一樣地擺上了馕餅,再把上面的幾個馕掰碎(以示待客),白發的薩里哈大嬸一樣地跪坐在那里調奶茶,一邊調奶茶一邊掉淚,她為有生之年又多了一次與這遠走高飛的哈麗黛的會面而歡欣感慨。哈麗黛想自己來倒茶被大嬸阻止了,你現在已經不一樣了嘛,你已經是遠客了嘛。于是,看著薩里哈大嬸的白發,淚水涌上了哈麗黛的眼睛,果真是不一樣了么?啊,北京和伊犁河谷,即將出國的大學生和畢生沒有離開過這一條狹長的山溝的老態龍鐘的哈薩克女人!  當然,在和過去一樣的小氈房里,也出現了許多與過去不一樣的東西。條案上不但擺著紅燈牌半導體收音機,而且擺著一臺荷蘭出品的、帶有高、低音喇叭的收錄兩用機。氈房的對著門的一面,不但擺著哈麗黛所熟悉的箱子、大枕頭、皮褥子,而且擺了一大疊那么嶄新的綢緞面的被子和褥子。除了皮口袋以外,架子上還掛著兩個式樣新穎的人造革提包。除了兩雙男式長筒皮靴、一雙女式長筒皮靴和令人想起牧人的“全天候”的野外生活的三雙長筒膠靴以外,還有一雙尖頭的三接頭牛皮鞋夾在木支架和氈壁之間,放著漆黑的光輝。盡管氈房的氈頂和氈壁破了許多洞因而不得不用一些帆布、塑料布來打補丁(這是由于這些年減少土種羊的飼養,增加細毛羊的飼養,而細毛羊的羊毛做氈子并不如土羊毛結實的緣故),整個說來,氈房還是更加闊綽也更加神氣了。  特別是當伊斯哈克大叔的小兒子達吾來提回來以后。他戴著毛嘩嘰鴨舌帽,穿著滌綸青年服上裝和勞動布馬褲,干干凈凈,瀟瀟灑灑地回來了,皮靴上沒有牛糞,褲角上沒有草刺,衣服上沒有塵土。“哈麗黛姐!”他一眼認出了重返家園的哈麗黛,像流水一樣地不停地向她問安,打聽她的生活的情況,他不時在自己的話語當中加一些漢語和維吾爾語,加一些新名詞。他如饑似渴地聽著哈麗黛講述大學,講述北京,講述在南京和武漢的參觀訪問,他問:“北京的樓最高的有多少層?”聽到回答以后他的眼睛忽閃忽閃,  簡直像黑夜里在公路上行駛的汽車的兩個前燈。  “世界是多么大啊,但是對于我們哈薩克人來說,它未免是太小了!”他嘆息了。  忽然他站了起來,走到了條桌旁邊。他從人造單提包里摸出兩盒錄音磁帶,鼓搗了兩下,錄音機便唱起來了。  《軍港之夜》!哈麗黛幾乎跳了起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太陽島上》!電子琴伴奏的《太陽島上》,夾雜著轉錄多次所產生的拉鋸似的噪音,震響在山澗清溪旁,青楊樹下,綠草叢中的已經破了洞的哈薩克小氈房里。  這是真的嗎?  達吾來提歪戴著帽子,用一種滿不在乎的,驕傲里包含著挪揄的神氣斜靠在條桌旁,他的腳輕輕地打著拍子,他盯著哈麗黛,似乎在問:“你沒有想到吧?怎么樣?”  “你喜歡這些?”哈麗黛問。  達吾來提只是一笑,兩只手一攤。歌曲并沒放完,薩里哈大嬸做了一個手勢,達吾來提立刻飛快地按了一下寫著stop字樣的鍵鈕,收起了盒式磁帶、悄悄地溜出去了。  進到氈房來的是依斯哈克。由于外面亮而氈房里黑,大叔進房以后好久沒有辨別出坐在上座的客人是誰。而哈麗黛也看不清背光的大叔的面容。當大叔向沒有辨認出來的坐在上首的客人行禮的時候,哈麗黛已經站了起來。她連忙說:“是我!  是我呀,我是您的哈麗黛呀!”  首先是熟悉的聲音使大叔震顫了一下。“你嗎?”他大聲問,然而嗓子比過去嘶啞了。這時他們兩人已經看得見對方了,他們互相審視著,互相在對方的臉上尋找往事的痕跡,也可以說是在尋找他們自己的像山澗里的流水一樣不停地流走了的年華,顯然,他們都找到了。大叔皺了皺眉,他必須在晚輩女流面前克制自己的激動,而哈麗黛呢,在同樣魁梧的大叔的身軀上,她已經發現了那么多“老”的征候。  白發,開始駝下的背,鋪滿整個臉上乃至手上的皺紋,她真想撲到大叔的懷里,她真想哭一場!  “你好,你這是從哪里來?你回來了吧?不走了吧?”大叔問。  哈麗黛一一做了回答。當她說明,她只能在夏牧場呆一個星期的時候,她的嗓音顫抖了。  “你不走了吧?你好?你回來了?你這是從哪里來?”  依斯哈克又問了。翻來覆去,顛三倒四,還是這樣一些問題,好像他永遠聽不清哈麗黛的答復似的。然后,他聽了一再重復的回答,沉默了一會兒,又咳嗽了一陣。他大聲命令薩里哈大嬸晚上把附近氈房里的女人都請來做客。然后,他像一座山一樣地站了起來,走出氈房,為招待哈麗黛而尋找犧牲品——羊只去了。  多么寂靜的夏牧場——山溝的夜晚。等了許久,快要圓了的小小的月亮終于爬上了山頂的天空。山溝明亮了,澗水放光而且搖曳、破碎而又粘連了,小白樺林的鱗片似的樹皮閃閃爍爍,樺樹葉子含情脈脈,氈房頂也照亮了。于是,兩面的大山顯得更加威嚴而且黑魆魆的了。一陣清風,不僅小草和樹葉,不僅流水和柴煙,而且連每一塊石頭都在輕輕地動蕩著。一聲牛吼,哞——幾聲狗吠——汪、汪、汪……山溝變得更加寧靜了。  又一陣清風——蘇小明和鄭緒嵐的歌聲!當這隱隱約約的歌聲傳到哈麗黛的耳鼓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是在北京大學的校園里邊呢。當然,是達吾來提。他躲在樺樹林里,把兩用機的音量擰到最小,一邊聽歌曲,一邊想自己的心事——他已經二十歲了,和他爸爸一樣高,但卻清瘦得多。  “你聽得懂歌詞嗎?”哈麗黛問。  達吾來提的神情是憂傷的。他搖了搖頭。  “你喜歡這些歌兒?”  達吾來提含糊地唔了一聲。然后,他換了一盒磁帶,“您聽這個!”他說。  鄧麗君!哈麗黛幾乎叫了起來,鄧麗君已經來到哈薩克牧人的山溝里來了。  “還有這個。”達吾來提把磁帶翻轉了一面。  “I want you,I need you,I love you……”  什么什么?簡直要叫人暈倒!這是愛爾維斯——貓王!就是同班的那一幫干部子弟,也不是每個人都知道貓王的。只是因為哈麗黛上了留學預備班,而且和一位外國留學女生住在一間宿舍里,她才聽出了這個“貓王”。  “這是從哪里來的?”  “下面。”懶洋洋的達吾來提只是下巴向下動了動。他指的是平原地區。  “你喜歡這些?”哈麗黛在這一天里是第三次提出這個同樣的問題了。  達吾來提用舌頭打了一個響,表示出了一種懶洋洋的否定之情。  “那么……”  “哈麗黛姐,幫助我離開這個山溝吧,”達吾來提突然激動地說,“我要到農業隊去,我要到平原,我要到城市,我要看電影,我要坐汽車,我要住磚房子……”  他們的話沒有談完,愛爾維斯的歌兒也沒唱完,薩里哈大嬸在喚他們去睡覺。  睡前,哈麗黛注意到依斯哈克大叔和他的兒子達吾來提之間充滿了一種密云欲雨的沉郁緊張的氣氛,薩里哈大嬸看著他們父子,眼神里流露著恐懼和不安。哈麗黛還回憶起,在差不多六個小時的時間里,他們父子之間,連一句話也沒有。  “明天我要帶您到庫爾班那里。”睡前,達吾來提小聲對哈麗……然后是同樣的百世如一的哈薩克氈房的夜晚。男女老少,人們排成一排,頭朝里、腳朝外在氈房里睡覺。小小的雙扇木門并得嚴嚴的,但仍然有月光透到氈房里。入夜以后,酵母、牛奶、皮革、皮毛和羊油、柴煙的混合氣味好像更加濃烈了。他們的一生從出世到逝去,從來沒有脫離過這氣味撲鼻的空氣。入睡不久就傳來了依斯哈克大叔的鼾聲。大叔各方面都明顯地顯出衰老來了,只有打鼾的威風還不減當年,似乎不僅氈房,而且兩面的黑魆魆的大山都在傾聽著和應和著他的鼾聲。  達吾來提在輾轉反側,失眠,在哈薩克人的詞典里本來是沒有失眠這個詞兒的啊!  薩里哈大嬸一聲不出,她睡著了嗎?躺下以后就像消失在鋪著氈子的地上。清涼。  哪怕是盛夏,山溝里的夜晚也是清涼的。何況現在呢,已經是九月初了,已經是今年的夏牧場生活的最后的日子了。她的北京的同學們最愛唱的那個歌兒叫什么來著?  《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現在是“夏天,最后的山溝里的日子”,為什么是最后的呢?快要轉場——搬遷到秋冬牧場去了。大嬸說,五天前已經下過一次早霜。  而且,誰知道她要在幾年之后再回到這阿爾斯朗山溝來呢?誰知道她再回來的時候大叔和大嬸還在不在呢?誰知道她再回來的時候,牧人們是不是還是住在這樣的山溝,這樣的氈房里呢?達吾來提不是已經要下山去了嗎?  當人們入睡以后,山溝變成了狗的世界。黑魆魆的牧羊狗叫得更歡了,而且它獲得了鄰人的狗的響應,此起彼伏,此唱彼和,惹得老牛也悶聲悶氣地哞上一聲,連牛蹄子踏地的聲音也聽得清清楚楚。氈房氈房,不過是一層薄薄的氈子,有無數的孔洞和縫罅。牲畜似乎就在他們的身旁。人們睡在這里,不就等于睡在天山的明月下面,奔騰的澗水旁邊,不就等于睡在牛羊狗馬之中,睡在草上、石上、土上,睡在松樹林、楊樹林和樺樹林里嗎?故鄉,大地,山,水,草,樹,今夜,你的女兒離你是多么近啊,該死的達吾來提,他怎么不懂得鐘愛這一切呢?  然后狗也不叫了,牛也不吼了,水也不響了,風也不吹了,大叔的鼾聲也漸漸停息了,中外歌星所留下的不倫不類的歌聲的痕跡也消逝了,只有一片月光,只有一片寂靜,只有早霜靜靜地、靜靜地落在小小的氈房頂上。  第二天,達吾來提領著哈麗黛,騎馬到哈則孜先生的兒子庫爾班那里去了。庫爾班現在是一個牧業大隊的大隊長,他們的大隊部,夏季設在距伊斯哈克大叔的氈房九公里遠的,靠下一點的山溝的開闊地上。那是兩排用木板搭成的房子,有點像林區的小屋。木房前,用木樁圈了一道障礙——不準馬進入,因為,木房后,是這個大隊的育林區。  幾年不見,庫爾班變了樣子了。二十八歲的庫爾班穿著一身藍色的工作服,戴著鴨舌帽,樣子更像一個農機工人。而且,他留起了分頭,前額上的頭發像波浪一樣,這在山里,也十分稀罕。他并沒有仔細地傾聽和回答哈麗黛對于亡故的哈則孜先生——恩師和父親的悼念之詞,他急忙向哈麗黛介紹自己的工作和抱負。  “這是鹿茸加工場。今年春天,僅僅養鹿場的凈收入就達到兩萬七千多塊錢……這是牛奶加工,我們的解放牌卡車拉走不了那么多商品牛奶,除去賣給縣奶粉廠的,我們自己還要加工一部分奶油、酥油。取出脂肪的奶,我們做成酸酪干,拿到農貿市場去賣,這一項收入是……塊錢……這是配種站。從去年起,對于所有的大畜——馬、牛和駱駝,我們已經全面實行了人工授精,母畜懷胎率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五……這是中草藥的晾曬與加工的場地……塊錢……這是毛皮和皮革加工……這是羊毛加工……塊錢……我們還組織了一些姑娘搞刺繡和挑補花……這一項……塊錢……”  錢!錢!錢!  “……我們需要錢,”庫爾班斷然說,“您看到了,我們的畜牧生產水平還是這樣低,怎么能擴大再生產?怎么能實現現代化?怎么能過上文明的富裕的生活?  明年開始,我們有兩個隊就要從放牧改成廄養了,這是一場革命……我們的牧民已經在平原上蓋了房子,有一個哈薩克人,他正在做鋼絲床和沙發,這可是亙古未有的事啊……但是,與農產品比較起來,畜產品的價格仍然偏低,我聽說有關部門正在研究這個問題……您說什么?這個地方么?這個地方我們當然不放棄,您看看這里的風光!這兒的房子加固和改善以后,我們要用它做招待所和療養所。山里的物價是便宜的,現在,對過往住宿的客人我們已經開始收費了,每個床位每天五角……”  哈麗黛在興奮和惶惑中離去的時候注意到,在庫爾班的隊部辦公室里,不但有哈文和維文的報紙,而且有一本花花綠綠的《大眾電影》,封面是還沒有上演的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里的一個鏡頭。被遺忘,被誰遺忘呢?被自己?被生活,時代?如今是不同了啊。  然而伊斯哈克大叔大發雷霆:  “庫爾班不是哈薩克!庫爾班不是穆斯林!庫爾班簡直不是人!總有一天,我會殺死他的,連同你,達吾來提!”  (達吾來提動不動就躲在樺樹林里,他真的迷上了中外流行歌曲?他忘記了那哈薩克人的傳統的悠揚開闊的《白島》、《走馬》、《艾妮姑娘》了么?)“我們哈薩克是這樣的人,我們把金錢看做指甲縫里的泥垢……”  (在縣城、自治州、自治區的百貨公司,哈薩克人從褡褳里把所有的錢拿出來交給售貨員,然后說明自己需要買什么東西,然后售貨員把所需的錢幣留下,其余的還給哈薩克顧客。哈薩克顧客對找回來的錢數也不數,看也不看,放回褡褳。)“如果一個哈薩克人,到一個哈薩克牧人居住的山上去,卻還要帶錢,還要帶糧票,這就不是哈薩克。如果連雪白的牛奶和雪白的牛奶制成的食品還要賣錢,那就是對于雪白的牛奶的最大的污染……”  (一排排木房子。松林,流水。還要加固和改善。現在,每個床位收五角錢。)(當薩里哈大嬸用手搖分離器提取奶油的時候,脫了脂的牛奶就從下面的糟子里排到了山澗中,整個山澗都染白了。連牧羊狗都因為每天喝奶太多而喪失了對牛奶的興趣。如果你告訴他們,脫脂的牛奶仍然有很高的營養價值,仍然可以做奶粉,他們應當把它賣掉的時候,他們便會瞪起眼睛,認為這是對哈薩克的淳厚的心靈的污染……)  “我們要錢做什么?我們到縣城或者伊寧市去做什么?到了山下面,就什么都沒有了,沒有酸馬奶,沒有酪干,沒有手抓羊肉塊加面皮,沒有野花和草原,沒有野草莓和懸鉤子,沒有賽馬和叼羊……”  (哈薩克人的天堂,就在夏天兩三個月,就在高高的夏牧場上。一到夏天,記者、作家、外賓、攝影師、電影和戲劇的導演和演員們……就都來分享“天堂”的快樂來了。他們是否希望哈薩克人永生永世這樣生活下去呢?)“……而庫爾班他們捕捉馬鹿,而且只要公鹿,不要母鹿,使大批的鹿失去了伴侶……甚至還有一些更加貪婪的人,他們殺鹿取茸,把鹿頭丟到山坡上,這樣下去再有幾年,天山馬鹿就會滅絕……”  (兩萬七千塊錢!)  “……他們比旱獺還要貪婪,還要殘酷,他們挖草藥挖得草場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的坑洞,他們是連根刨呀!這就使我們草場遭受了嚴重的破壞……”  (一群矮小的人,各個手執花鏟,在美如畫圖的草場上挖出一個又一個的洞……)  “……你聽說了嗎?這個發了瘋的庫爾班,從山東買了六頭大叫驢,說是要配騾子呀!讓清真的馬和不潔的驢交配,這是怎樣的荒唐和卑鄙。你說,我們能容忍他嗎?”  (怎么辦?怎么辦?誰是?誰非?)  達吾來提告訴哈麗黛說:“我爸爸是一個老頑固,我早晚要離開他。反正我不愿意像他那樣在山溝里過一輩子……”  “山溝有什么不好?”哈麗黛問。  “那你為什么要出去呢?”達吾來提反問得十分尖銳,“你留下來好不好?做一個擠奶婦,打馕,做酸奶,繡花,捻毛線,生孩子……讓我們換一換吧,我替你去學化學,我替你去什么澳大利亞……不要瞧不起我,給我機會,我也能學會的!”  “……”(這很可能。)  哈麗黛能說些什么呢?幸好,像達吾來提這樣想和這樣說的年輕人還是少數,不然,該怎么辦呢?不,也許不是少數。達吾來提說過:“如今,年輕人都想下山……”  哈麗黛惶惑了。她的心好像分成了兩半,一半屬于依斯哈克大叔,一半屬于達吾來提和庫爾班。庫爾班的牧業大隊的解放牌卡車的車輪在旋轉。凹凸不平也罷,簡易公路已經延伸到天山山谷的深處,人跡罕到的地方了。塵土、引擎聲、車輪聲和含硫的廢氣與汽油、機油的分子已經在牛群和馬群、羊群和氈房的上空回旋了。  奶油分離器,割草機和拾草機,制造奶粉的離心器和毛紡廠的紡錘,以及隨之而來的用于機器維修的車床和銑床也已經或者將要旋轉起來了。還有盒式錄音磁帶:蘇小明和鄭緒嵐已經進入了哈薩克人的氈房。鄧麗君和“貓王”已經潛入了白樺林,這是胡鬧?輕佻?任性?挑戰?還是大有深意的一種征候,一種象征?它將帶來災難,還是進步?它是一種令人笑掉大牙的趕時髦?一種奢侈品?一種毒藥?一種觸媒——催化劑?一個方向和速度都有待于掌握的化學反應的開端?  你寧靜的夏牧場,你寧靜的藍天,雪山、樹木和草場也變得不平靜了嗎?你也開始悄悄地轉動起來了嗎?沖突提前爆發了,依斯哈克大叔終于把兒子的妖聲妖氣的錄音機給砸了。達吾來提跑到山下去了,他聲言再也不回到他的爸爸的身邊。他們父與子的沖突絲毫不顧及哈麗黛的在場,甚至于,哈麗黛覺得自己的到來似乎促進了這一矛盾的激化。她應該怎么辦呢?  勤勞而又艱苦的哈薩克人!只是在電影的鏡頭上,哈薩克的生活才變成了神奇和浪漫的。他們一年到頭,跟著牲畜放牧,不分春、夏、秋、冬,不分晴、雨、風、雪。有時候,在接羔季節,在剪毛季節,在狼熊出沒的季節,他們沒日沒夜地守著畜群。他們不但沒有星期天,也沒有新年和春節,就是在開齋節和古爾邦節他們也不能完全休息……他們對生活的要求是那樣少,七月和八月,一年兩個多月的夏牧場生活,高山的開闊,馬奶的芳香,羊羔的肥美,這就夠了,這就是終年勤奮的足夠的報償了。  他們淳樸,他們無知。他們慷慨好客,他們拙于經營……美好的風習卻和低下的生產力聯結在一起。終于,發展的風,富裕的風,“現代化”的風也刮到這山溝里來了,于是出現了新的設想,新的追求,新的方式與新的欲望。可愛的哈薩克人,善良的哈薩克人,你們的生活方式正處在變動的前夜,這是值得歡呼的么?為什么哈麗黛卻又感到一種難言的依戀、擔憂與惆悵?但是,難道可以不變化嗎?難道可以真正成為被遺忘的角落?那又分明是不應該也不可能的啊。  美麗的哈薩克,善良的哈薩克,淳樸的哈薩克!伊斯哈克大叔竟然宰了一只羊,切成條,敷上鹽,風干以后要求哈麗黛把它帶到北京——澳大利亞去。他不相信離開了天山山谷還能吃到這樣好的羊肉,他也不相信世界上除了羊肉以外還有什么值得一吃的好東西。哈麗黛能說這是不必要的嗎?  鄰近的帳篷竟然給哈麗黛準備了滿滿的一麻袋酸酪干,或者用本地土話,叫做酸奶疙瘩。這確實是又好吃,又有營養,又助消化。然而,她怎么辦呢?把一麻袋酸奶疙瘩帶到北京?交付航空運輸嗎?還是火車慢件貨運?  同齡的姐妹們把用作裝飾的穿了孔的銀元送給她,她能說,這已經不適合她的佩戴了嗎?但她又怎么能脖子上掛著銀元回北京呢?  然后是盛大的臨別的宴請,她吃了那么多羊,簡直需要紀律檢查部門的過問。  然后她騎上了馬,她在一步一步地,一分鐘一分鐘地,一件一件地丟失。她丟失了夏天的最后的日子,丟失了云杉、楓楊、雪峰、山澗、三葉草。她丟失了氈房、羊群、牧羊狗、樺樹林和成群的飛鳥。她忽然哭了,大哭了一場,一瞬間她甚至于想宣布,她不走了,她不需要北京,她不需要大學,她不需要元素周期表和化學符號組成的結構圖和方程式,她更不需要什么澳大利亞;她只希望陪伴嘴硬心慈的伊斯哈克大叔和勞碌終生的薩里哈大嬸,她只希望說服和撫慰一心追求他們所謂的“現代化”卻并沒有找到腳踏實地的路子的達吾來提。她只希望做庫爾班的一個參謀;配騾子的事還是緩行吧,有什么辦法呢,我們的民族和宗教有那么多的清規戒律;還有生態平衡,挖掘經濟潛力的時候一刻也不能放松保護資源,保護自然,保護生態平衡。  她還希望長久地守護哈則孜先生的墳墓,那墳墓上的青草,已經長得夠高了。  她還希望在白樺林里遐想,看萬點陽光和陰影怎么搖動著自己的身軀……她還希望嫁一個哈薩克小伙子,既會叼羊,又懂得新的生活……就像庫爾班那樣……為什么臉紅了?庫爾班的側影是多么迷人,他的顴骨和下巴是多么有力啊!  他為什么還沒有結婚呢?  她希望著這一切來到了縣城。從縣城改乘長途汽車。汽車內部擁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汽車開得飛快,揚起了大片沙塵,有時候顛簸得使乘客的腦袋撞到車廂的頂蓋上。途中吃了一頓飯,在維吾爾人開的烤包子鋪,服務態度很好。然后是小飛機。  然后是大型噴氣客機,一會兒就把“陶”丟在后面了。發動機的聲音不緊不慢,飛機行駛得非常平穩。到達北京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飛機降落的時候她看到了城市的誘人的萬家燈火。地面上的生活是快樂的,遼闊的和多種多樣的。她又打了一個呃,似乎胃里還存留著羊羔肉和酸馬奶的氣味,當然,還有洋蔥和羊肉丁所做的烤包子。  然后是北京市,東直門,美術館和新街口。每一條街都是明亮、平坦、筆直的。  馬路牙子竟能夠砌得那樣整齊,真驚人。  然后是外國語學院的宿舍樓。和她同住一間寢室的英格蘭留學生海倫熱情地迎接了哈麗黛,把她手里的提包接了過去,吻了她的左腮以后又吻右腮。海倫問:  “你的家鄉離這兒很(www.lz13.cn)遠,是嗎?”  “噢,并不比你的家鄉遠,不是嗎?”她回答,“而且,有飛機。”她又補充了一句,接過了海倫遞給她的一杯熱咖啡。她們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  提到家鄉的時候她是這樣地容光煥發,這當然是海倫所不能理解的。也是任何一個城市里生、城市里長,沒有到“陶”上去過的同學所不能理解的。她想,兩個月以后就要出發了,等到達堪培拉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給大叔和大嬸,給達吾來提,特別是——給庫爾班寫一封信。讓故鄉的“陶”永遠護佑著她吧,她也給“陶”以永遠的、深情的祝福。  1981年9~10月寫于伊犁——烏魯木齊——北京 王蒙作品_王蒙散文集 王蒙:濟南 王蒙:高原的風分頁:123

什么樣的能量才能支撐一個人走過人生的低谷和迷茫  文 / 風沙星辰  對于像我這種人來說,如果不出意外,注定會窮困終老,在飽嘗生命漫長的艱辛,度過茫然的一生后被歷史碾成塵埃,為這個我自己都無法證明我曾經來過的世界增添一抔黃土。  我是一個沒有父母的人,從出生起便不知道我的父親,至于母親,在她為我找了一個臺灣的后爸后,我便一直只能在外人面前叫她阿姨。  在人生的二十一年中,我不曾有過母愛,不曾有過父愛,更不曾有過家。讀初中前,我一直被我媽寄養在親戚家,此后,我媽和我兩個同母異父弟弟隨我后爸一起搬去臺灣,我便被孤零零的遺棄在這一片土地,被奶奶養大,直到我上大學。  在這樣的故事背景下,我的命運似乎已被注定,沒有前途,自身自滅,確實,我的人生一開始似乎是朝著這一條路走的。  我的小學是在網吧中度過的,那時候最常做的事便是偷家里的錢,然后跑去網吧,一呆幾天幾夜。我是學校最頭疼的學生,經常打架,逃課,但即使這樣,我的成績依然很好,老師對我也無可奈何。  上初中后,便更加無所顧忌了。每天和當地的小混混一起,上演著一場場所謂的“兄弟義氣”,打架,找學生要錢,逃課。當時,我會覺得不讀書是一件多么自豪的事,在初三的某一天,我在本該去學校的時間走進網吧,然后決定不去學校了。但慶幸的是我的成績一直很好,老師后來每天跑到我家里來拉著我去學校,一直苦口婆心勸我去學校,說這么好的苗子不去學校浪費了。就這樣被班主任每天來家里糾纏了一個多星期后,我又回到了學校。最后,我勉強的考上了一個不算好也算壞的高中。  我本來就不曾想過我會上高中。那個對未來一片迷茫的,最大的愿望只是在家鄉的小鎮上開一個網吧的少年,還不知道讀書對于他生命的意義。上高中后,我變本加厲的調皮,高中的第一個學期,每天晚上便翻學校的圍墻去網吧上網,白天便爬在課桌上面呼呼大睡。有一天太無聊,和一個狐朋狗友比賽撕書,我們拿起桌子上的課本,一頁一頁的撕,看誰能把一本書最快撕完,現在回想起來,我已無法理解當初這個荒唐的舉動。第一學期期末,我很正常的考了我們班的倒數第一,期末考試過后,學校要組織補課,我直接在請假條上寫:不讀了,忘批準。班主任看了一眼,在上面簽了名字,我收拾好行李,大搖大擺的走出學校。后來我姨媽非得要我去學校讀書,即使是玩也得去學校玩。于是第二期我從重點班直接換到了普通班,因為我覺得普通班會好玩一點。  但我慢慢的覺得我的生命少了點什么,我開始覺得不甘與恐慌。當我看到姨媽和姨爹對我表弟無微不至的關心時,當每次快放假我聽到周圍的同學都脫口而出對家的想念時,當過年時別人都穿著父母買的新衣服,而我只能穿著我表弟的衣服時,當老師要我們寫作文描寫幾件父母讓自己最感動的事時,當大人們都以一種憐憫的眼神看我時……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我終于明白了,原來我只是一個處在世界邊緣的孩子,我正在慢慢的被這個適者生存的社會遺忘和淘汰。  在荒廢了十幾年的青春后,我知道了我和周圍同學的差距,我和其他人,并不在一個起跑線上,我必須非常努力的去追趕,去追趕。  我和我的表弟一起考取了大學,他的父母宴請了所有的親戚,表弟收到的紅包夠我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然后他的父母舉全家之力送他到學校,而我,則獨自來到一個我陌生城市,拖著行李箱,走進大學的校門,緊緊的拽著我媽媽再三抱怨后才給我的學費。  上大學后,我表弟的父母給他買了房子和車子,而我的母親卻總是對埋怨,埋怨我十八歲后不該再找她拿錢,于是我對她說,我大三后,不會在找你拿一分錢。此后,我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  有一年,我跑去工地裝修房子。我們在郊區給富人裝修別墅,那段時間,每天頂著四十多度的高溫,不知疲倦的在一幢幢精致的府邸里抹水泥,刷防水,累了便隨便拖一塊木板,倒地而睡。那一陣子,我裝修了很多棟別墅,只是那年的我,不敢去想象擁有這樣的別墅。  我曾去代工廠工作,寒假對我這種無家可歸的人來說,只能算是一種折磨。有一年寒假,我獨自一人跑去蘇州打工,我懷揣著僅有幾百塊錢,毫無畏懼的跑去一個陌生的城市,找到一個在流水線上工作的崗位。我每天的任務便是站在同一個地方,十幾個小時的重復著同一個動作。因為我被分配到了夜班,于是只能每天晚上工作,白天休息。工廠安排的宿舍沒有熱水,下班后,不管多大的雪,多冷的天,我只能用冷水洗,然后鉆進潮濕而單薄的被子,冷的瑟瑟發抖。事實證明,人的生物鐘一樣養成,是很難很難調整過來的,上夜班的那一個月,我幾乎沒有睡過覺,因為白天根本就睡不好。我現在依然很詫異我當時是如何用僅有的幾百塊錢熬過了那一個漫長的寒假的,我只知道我每天的早餐就是一個兩塊錢的面包,工廠提供一餐,然后剩下一餐我便吃泡面,后來身上沒錢了,兩塊錢的面包被我換成了一塊錢的,泡面也被我換成了面包。在過年的那一個星期,為了犒勞了自己,我每天沒給自己換不同口味的泡面。同一條流水線上的一個阿姨看我可憐,硬是給了我十幾塊錢,讓我去吃一頓飯。那年的我,含著淚水接受了別人的施舍,默默的發誓,這是我最后一次如此的狼狽。  大學這幾年,我做過很多的事,開超市,擺地攤,圣誕節賣蘋果,當家教等等。當別人放假后在家里每天發著我好無聊之類的說說,我只能用我青春的體力拼命的去賺錢。在我大三時,當年我向我媽說的話我做到了,我開始自己負擔自己的學費生活費,我能憑著自己的編程能力,輕松的找到一份工資很高的工作。  沒有鞋子的雙腳才能更快的奔跑,我知道我只有跑,不停的往前跑。我開始意識到了我的缺點,短淺的眼光,狹窄的心胸,以及所有從年少時便開始積淀起來的的自卑和膚淺。于是我讀書,讀大量的書,對于一個重來不讀書的人來說,讀一本課外書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但我依然強迫自己讀下去,隨著讀的書越來越多,我發現自己竟然喜歡上了讀書,歷史,經歷,心里,人文,文學……大一這年,我讀了兩百多本書籍,此后,讀書成了我最喜歡的愛好之一。  我嘗試著用自己打工掙得得錢去走更多的路,先從周邊地區開始,然后跨省,距離越來越遠,直至我大三,我已經游遍了半個中國,足跡遍布西藏,青海,湖南,山東……曾在拉薩呆了一個月,我在拉薩的一個旅館當義工,旅館給我提供住宿和伙食,那一個月,是我永遠無法忘懷的一個月,在那兒我找到了虔誠和信仰,忠于我生命的虔誠和信仰。  我知道對一個二本的學校的學生來說,眼界始終不會太開闊,于是我用一年的時間自學完了大學全部的專業課程,像C,java,anzhuo開發啊等等,大二的時候我開始和華科最厲害的團隊一起創業,大二一年,我在華科呆的時間比在我自己學校呆的時間還要多。這兩年的時間里我創業多次,做過LBS的社交類軟件,做過O2O的軟件,做過網站,最后還在自己學校做了個賣水果的O2O平臺,結果是全部都失敗了。但是對結局我并沒有多看重,因為這兩年創業過程,我的結交和認識了越來越多非常優秀的人才,我的成長和收貨是不可估量的。我的思維開始跟上世界的最前端,我開始更多的了解世界。  至于我是如何在一年類學完大學的全部專業內容,我覺得并沒有什么捷徑可說的,我只知道大一那年我每天只睡四個小時,其他所有的時間就在編程,看書,不僅如此,我還用一年的時間背完了一本高級牛津詞典,每天背十頁,一年下來可以背三千多頁,而牛津只有兩千多頁。在大部分情況下,我們都還沒有到拼智力的階段,僅僅拼你的努力,便能讓你完成許多普通人覺得不可能做到的事。我是如何找到華科的團隊一起創業的,這也沒什么好說的,網絡上的社交平臺這么多,并沒有什么幸運可說,我只能說越努力越幸運  終于,開始有人對我說你特別的自信,你特別有氣質,你特別有正能量。我用了整整兩年的時間,終于完成了我人生的涅盤。  現在我可以很輕易的給自己買一臺我曾經最想要的蘋果,買一臺單反,買一身名牌,我會盡量讓自己用最好的,并不是為了炫耀和攀比,只是我覺得如果自己都不對自己好,還會有誰對你好呢?并且這也是我一種人生的態度,我想窮盡最好的自己,去迎接每一天的生命。  雖然我的母親對我還是不太滿意,但我對家人的怨恨早已煙消云散。有個很好的朋友對我說你很幸運,因為你有這么多我們不曾有過的境遇。于是我開始覺得我是幸運的,并且我明白了,原來大部分的困難,靠自己的雙手便能解決,并且你還可以一直手幫助自己,一只手去幫助別人。  今年的我,覺得若干年后也能靠自己的能力買一所大別墅,并且開始默默的給予別人幫助。我依然沒有父愛,沒有母愛,沒有家,但我開始靠自己去創造一個我夢想的家園。我慢慢明白生命的意義,在離開世界的那一刻,我能問心無愧的說:我真的來過這個世界。這便足夠了。 如何度過生活的低谷? 你生命中的低谷是什么?你是怎樣挺過來的? 挺過生命的低谷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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