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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付
2011/03/10 14:41:48瀏覽278|回應0|推薦1

托付

那一天是星期六,他照例背著書包前往圖書館自習。雨下得很大,但尚不足以阻擋他求學的腳步。再過不久就要畢業,他要把握機會「榨乾」學校的圖書館。

田間的小路很乾淨,一腳踩下去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拔的起來,還會發出黏答答的聲音。他的人彷彿被淅瀝瀝的雨幕包圍,整個世界除了雨聲,就只剩下把腳從淤泥裡拔出的叭哒聲,和他微喘的呼吸聲。

但突然,一個低低的悶哼聲穿透了重重雨幕,傳進男孩耳中。

他童稚的眼,突然流露出不屬於十二歲孩子的警戒。

聲音是從田邊的水圳中傳來的,身為一個戰地孤兒,他很確定這是被摀住嘴巴時發出的痛哼。他輕輕地把書包藏近一旁的道田中,小心翼翼地往圳邊探去。他必須確定圳中的人出來時會不會經過這裡,如果悶哼生前那隱隱約約的、力氣插入肉體的撲哧聲不是他的錯覺,那麼被發現的同時,很可能就是他被滅口的時候,由不得他冒險──童年的經歷用血淚教會了他謹慎。

突然,他看見堤岸邊一把半插在泥濘中的匕首,裸露出的刀刃上那森冷的寒光是如此的熟悉!他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凌厲

──是「狼」嗎?

他提起了十二分的專注力,一如回到了戰場,顧不得沾了一身的泥水,如獵豹般匍伏前進著。輕巧巧地抽出匕首,他的目光凝固在握柄上。那是依把樣式古樸地匕首,外型普通,握柄還以黑布隨意地纏繞著,但透過微微外掀的布看去,木質的握柄上,赫然刻有一匹仰天長嘯地狼!

那個人的匕首上刻的是什麼?記得是一匹隱在暗處、緊盯著獵物的狼。這兩隻狼的圖案都有一個特點──簡單而傳神。

緊緊握住了匕首,男孩的心頭一緊,他知道圳中有一匹「狼」,而且很可能已受了不輕的傷,因為「狼」是不會讓他們的隨身匕首輕易離身的,這可是他們保命的武器!

又想起那個人堅毅的臉上,燦爛的笑容,一臉污泥卻難掩眼中炯炯神采,以及一去不負返,悲壯的背影,男孩的恐懼頓時一掃而空。此時此刻,他的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狼受傷了,我要去救狼!」

這裡太偏僻,以他的腳程,要走到鎮上至少還要一個小時,去叫人是來不及了,他只得靠自己。他的心中直打鼓,他只懂得如何逃跑,不懂得如何救人。這普普通通的小圳在今天給他一種極其危險的感覺,似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殺意凝固了空氣。他緊緊握著手中的匕首,拼命地回想那個人所教的格鬥姿勢。那個人在教哥哥時,他明明在一旁看著的,但為什麼要用時卻怎麼樣都想不起來?

輕巧巧地攀附在圳邊,他現在位於下風處,一身的泥水也很好的掩蓋住了他身上不斷冒出的冷汗所散發出的臭味。

雨勢小了點,這不是個好現象。

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他小小的頭,這個舉動很危險,但熟知堤岸地形的他,卻知道附近一公里內都沒有可供掩護的地形,想知道圳中究竟發生了什麼,這是唯一的方法,他只能藉著雨幕來掩飾自己,祈禱自己不被發現。

映入眼簾的,是兩個倒在泥水中的人影,其中一個面朝上,眼睛瞪的大大的,左胸還不斷滲出血水,而另一個則捲縮著身體,背對著他,還輕輕的抽搐著。死去的是一個男子,凌亂的衣服透露出激鬥的痕跡,另一個也是男人,看不出年齡。他們的衣服都是最普通的、平民的便服,不過捲縮著男人的上衣已經破爛的遮不住身體,露出結實的肌肉和血淋淋的傷痕。

男孩小心翼翼的爬到了男人身後,雨聲和男人身上過重的傷勢都給了他很好的幫助。他死死地握著手中鋒利的匕首,知道這不但是自己唯一能防身的武器,而且只要一個不小心,給對方奪了去,將會在下一個瞬間致自己於死地!

這一刻,他出奇的冷靜,他的靈魂好像離開了他的身體,成為了一個旁觀者。男孩冷靜得近乎冷酷地從重傷男人肌肉起伏的頻率判斷出他呼吸的頻率,他的耳邊甚至還響起了那個人的殷殷教誨,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如熟背教科書的考生一般嚴謹的,然後突然──在男人呼氣放鬆的時候──他如獵豹一般地竄出,手中冰冷的匕首死死的抵著男人的脖子,清晰的感覺到方才死死壓抑的恐懼似乎悄悄探出了一個頭。

「不許動!」他低聲道,這才發覺過度的緊張,竟使自己的嗓音啞成了一種難聽的低沉,像極了卡通中的壞人。

男人微微的一震,卻是乖乖的沒有反抗。

「把你的雙手背道身後來!」男孩覺得自己的聲音好冷,冷的好陌生。

他手腳並用的將男子的手用隨身攜帶的繩索死死的捆住,方法是那個人手把手教的,繩子也是那個人送的,原本只是為了紀念那個人才隨身攜帶,卻沒想到會在今天派上了用場。

男孩小心翼翼的確認了繩子的牢固後,走到了男人面前。看見他只是一個孩子,男人明顯一愣,苦澀的低笑:「沒想到竟會栽在一個小鬼手中。」

男孩冷冷的瞥了男人一眼,就開始搜他的身。男人身上沒有其他武器,也沒有任何標示自己身份的證件,他只搜出了一條繩索、一條巧克力、一個打火機、幾張鈔票和一些五顏六色的糖果。這些都是在普通不過的五件東西,卻讓男孩的眼神愈發凌厲。繩索看似普通,卻異常堅韌,和他拿來捆住男人的那一條明顯是同一個牌子的。他很清楚的記得,這些東西在那個人身上也有一份,或許這些東西分開來很普通,但到了某些人手上,卻很恐怖。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糖果盒,挑了一顆灰黑色的糖,輕輕地捏碎,貼近了鼻子,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這的確不是普通的糖!他知道這是「狼」專用的、偽裝成糖果外型的藥物,五種顏色,內傷、外傷、初步解毒,甚至還有簡單的毒藥及解藥,輕便好用。

冷冷的盯著男人,他的眼神更冷了,冷得看不見一絲情感:「你這些東西哪來的!」是他原本就是「狼」呢,還是… 

他,殺了「狼」!?

男人一愣,似乎不明白為什麼這些普通的東西會引起男孩這麼大的反應。

男孩挑出了那顆毒藥,放到男人嘴邊,冷笑:「這糖果… …,你自己敢吃嗎?」如果他真的殺了「狼」… …,這個可能令他不敢想像,偏偏卻一直竄近他的腦海。

男人眼中精光一閃,冷聲道:「你是誰!?」凌厲而威嚴的氣勢如利箭般射出。

但男孩卻沒有退後,眼前的男人就是「狼」的可能性令他一陣狂喜:「你… …,你是『狼』?」

男人的臉色微變──為什麼一個男孩會知道這麼多?

「你… …你真的是『狼』… …,真的是『狼』?」男孩呢喃道,彷彿只有不斷的重複,眼前得男人才不會消失不見──一如當年的那個人。

「朔風月下!」突然,他神色一正,令人懷疑方才的恍惚只是自己的錯覺。

「鐵狼群嘯!」男人下意識地應答,突然臉色巨變,厲喝道:「你究竟是誰派來的!?」

男孩卻笑了,屬於男孩的天真與童稚終於回到了他的臉上,極度緊繃後的放鬆,更是令他幾乎軟倒在地。

是「狼」… …,真的是「狼」!

好像異地的遊子看見了故鄉來的人,明明從來沒見過面,卻有一種看到親人朋友的溫暖,如熱泉層層自心底湧出。

「你究竟誰是派來的!?」

終於從狂喜中清醒,男孩看著男人,笑了,有些靦腆:「我不是誰派來的,而是四年前邊境的那場戰爭中倖存的孤兒之一,是一個大哥哥救了我的命。他說他是一匹狼,而且他擁有的匕首和你的很像──只不過那是一個隱在暗處、緊盯著獵物的狩獵者。」記憶中的影子似乎正在和眼前的男人重合著,那似乎能扛起一切的肩膀,那彷彿能包容萬物的胸膛,還有那比陽光更燦爛的、支持著他一路走到今天的笑容。

「狩獵者?這個辭形容得倒是貼切。」男人活動活動才被男孩鬆綁的手,笑道:「他是狩獵者,那我該是什麼?」

「呼喚者。」幾乎不假思索的──這個詞彷彿本該屬於這個圖騰──就這麼脫口而出。

「呼喚者啊… …」男人的聲音微喘,突然咳了起來,咳出了滿手殷紅。

「你怎麼了!?」男孩驚呼,手忙腳亂的在糖果袋中翻找著,卻被男人的大手按住了。那雙長滿了厚繭的手粗粗的,沒有那個人那麼大,但很有力。然而那異常的冰冷卻讓男孩急得幾乎哭出來。那是一種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正一點一點流失的感覺。他隱約又看見那個人一去再也無法回頭的背影,再一次為那段被鮮血浸染的回憶所吞沒,一如四年來每一個不眠的夜晚。

他不要失去!不要再失去了,不要再失去了… …。

看著一臉驚惶的男孩,男人淡淡地笑了「來不及了。」語氣中有著幾分對人世的眷戀,更多的卻是灑脫。

愣愣地盯著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的男人,男孩不禁紅了眼框。在戰場邊緣掙扎了一年半的他對一個即將消逝的人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死氣再熟悉不過。而現在,在這個男人的身上,他清楚地感覺到了那種絕望得令人窒息的死氣。

理智告訴他,就算他一發現男人就叫了救護車,依這裡的偏遠程度,男人也是沒救了。

感性卻帶來了濃濃的不捨,淚水汗水和雨水遍佈小小的臉上。

又是那種感覺… …,那種即將失去什麼,再也無法挽回的感覺。他清晰的感覺到有一把刀,不利,一點一點地在他心頭割著,血流也流不盡的恐懼,和止也止不住的無力。

為什麼才剛給了他一點點,便在下一刻奪走更多?

「傻孩子… …」男人輕笑,有些吃力地抹去男孩臉上的淚水:「為國捐軀,是『狼』最好的歸屬。」

「是誰… …」男孩哽咽,語氣中帶著恨意:「是誰殺了『狼』!」

男人卻笑問:「你是一個優秀的孩子,你長大後想成為什麼?」

「軍人!」男孩下意識挺直了身體,回答的毫不猶豫,然後又不依不撓的問道:「是誰!」想要得到這個答案,執著得毫無理由可言。似乎只要知道了兇手的名字,「狼」就不會死的那麼不明不白。

別像那個人,除了一條繩索,什麼也沒能夠留下… …。

深深地看了男孩一眼,男人道:「你現在還不需要知道,但… …」然後,他彷彿下定了決心似的,正色道:「你可願意接受一個任務?」他也不願把一個如此年幼的孩子捲進來,但同時他也知道,自己已別無選擇。

而且… …,如果男孩真如自己所看到的,那麼堅定的希望成為一個軍人,那先預定一個如此又秀的孩子也不為過吧?更何況讓自己所屬的部隊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他的未來一定會更好走。

然後男人突然唾棄起自己的自私,下意識所找出的藉口在自己不可告人的想法面前,突然變得蒼白無力。

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念著隊友的性命,卻刻意的忽略了男孩的安全。

「願意!」男孩一個立正,大聲道。

那語氣中的堅決幾乎讓他臉紅。

看著男孩那稚氣的軍姿,男人的眼框不禁紅了紅。但他強壓下了那股酸意和幾乎克制不住的愧疚,肅然道:「我這裡有一份絕密文件,你必須立刻交道一號手中,並告訴他們有奸細,行動立刻取消!」他的聲音應該是果決而沒有一絲猶豫的吧?他的表情應該是堅毅而不帶一分愧疚的吧?「他是一個約莫二十歲的青年,住在鎮上長風旅店的407號房。現在是上午六點三時二分,你必須在十點半前送達。能不能做到!」

「能!」男人依稀看見了接受任務實的隊員,大吼著「保證完成任務」的身影。

「很好!暗號你已經知道了,一號的匕首上刻的是一匹撲殺的狼,你可以依此確定他的身分。」喘了口氣,男人的聲音突然變得極輕,方才的掙扎已耗盡了他最後的力氣:「就告訴他說,狼身十九已經回到了祖國的懷抱,所以托你完成最後的任務。記住!一定要親手交給他本人!」

「是!」男孩強忍著眼中的淚水,大聲道。

男人吃力的掏出了一份以油紙仔細包裹的文件──他們自有一套藏東西的方法,豈能被一個未經訓練的男孩輕易搜出──,交給男孩後,像是終於卸下了重擔,顯得異常虛弱。

「你也想當兵麼?」不等男孩回答,男人徑自道:「但好兵可不好當呢… …。」

「如果你真的決意要當兵了,就到明維路三巷一百零三號去一趟吧。那是我的房子,就留給你了。裡面的訓練器材和筆記應該可以給你帶來不小的幫助。」如果男孩注定被捲入這個漩渦,至少也要讓他擁有自保的能力:「還有… …,如果可以的話,代替我… …,幫我照顧我父親。我家只剩下他一個了… …。」

「好了,好男而有淚不輕彈!你也該走了,不要被我牽連… …。」男人的聲音十分吃力:「還有,在你有能力自保前… …不要過於招搖… …。記住,越是突出的人,越沒有秘密可言!」

「嗯… …」

「嗯什麼嗯!」男人突然厲喝,卻顯得有些無力:「還不快走?這是命令!」

「是!」男孩再看了男人最後一眼,像是要把他的身影牢牢的刻盡腦海,然後爬向堤岸,頭也不回地。雨勢又大了起來,就連他們待的地方也已淹到膝蓋,但渾身溼透又泡在水中好一會兒的男孩卻感受不到寒冷,只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男孩突然想起男人的臉其實很年輕,最多也就三十出頭,但他卻得把未來永遠的留在身後那條偏僻陰暗的圳裡,和他那還沒有完全開始的夢。

臉上似乎溼溼的,那模糊了視野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卻切切實實的刺痛了他的眼。

好不容易爬上了堤岸,他卻突然一陣腿軟。方才強自壓下的恐懼與悲傷在一瞬間爆炸般湧出,幾乎將他吞沒!

失去了… …失去了… …再一次失去了… …。

這個認知,讓他頓失重新站起的力氣。

但他清楚要頹喪也不該是現在,小手緊緊握了握那個人的繩索和男人的匕首,兩件冰冷的東西卻包含了某種令人無所畏懼的力量。

再壓壓吧,事情辦完了,讓你好好哭個夠。

他一手拎起了溼透的書包,就往孤兒院跑去。想要進入長風旅店,他得先將這一身衣服換下。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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