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的母親在發現罹癌的一年半後,過世了。
比起醫師當初所預期的,算是長了些。但這期間好友所經歷的,不知該如何形容。主要是來自四面八方突然湧至的建議,使得好友的母親除了在醫院接受正規西醫的標靶藥物治療之外,開始使用貴得嚇人的生機飲食,並做氣功治療,延請喇嘛作法除障,四處覓得宗教大師祈福,一些具特異功能的朋友以水晶偵測食物能量開出了菜單,並自家中「請」走了一些陰暗的「眾生」,並和祖先「溝通」。好友頻頻算命之餘,也開始為母親每日蒸煮五穀飯,早晚誦經迴向,並聽從大師指示喝溫開水時絕不熱冷摻和,而得等熱水自然變涼,等等。
好友的母親告別式那日,我遵循事先告知的dress code(服裝要求),以普通的正式普魯士藍西服入場。但沒想到全場蘊藉華美的貴賓們卻多是一身名牌素黑禮服,讓我「萬綠叢中一點紅」,好生尷尬。
告別式以音樂會的形式進行,在好友上台開場致詞後,便是約一個小時的室內樂團演奏,以好友母親生前喜歡的台灣民謠改編而成的樂曲為曲目,同時舞台背景放出了美麗的各式花朵攝影的power point,輔以一些節錄自中西文學裡的有關生死、告別、思念等的金句美文(就我記憶及涉獵所及,有泰戈爾、鄭愁予、蔣勳等人的詩句),隨著節目進行,眾人不禁陶醉在這優美的樂聲及濃郁的文學氛圍裡。音樂結束,場外早已備妥精緻的外燴料理及自助餐點,一樣由身著素黑制服的侍者體貼招呼。賓客們離場時每人皆在門口收到一張隆重的謝卡,及一大朵插在玻璃小瓶中的石斛蘭。
事後好友在電話中不經意提及:所有來參加告別式的人都說:「太美了!」──這是他們一生當中所參加過的最美的告別式。
不知為什麼,好友的話在我心中,聽來有些刺耳,尤其是那個「美」字。
告別式,不該就是與往生者告別的儀式嗎?與「美」何干?與那些音樂、美食、詩句何干?為何在那場告別式中我感受不到「好友母親」?「她」在那場「太美了」的告別式裡被「美」淹沒──而她,不才是主角嗎?
想起《道德經》所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美與善原都是源自人性裡不經分別、不假思索的流露,一旦有絲毫造作,有了「之為」(後天的定義),有了「天下皆知」(隨眾從俗),那美與善就可能失去溫熱活潑的生命,可能有了質變,甚至可以化作一場災難了。
記得勞勃瑞福初次執導的電影《凡夫俗子》(Ordinary People, 1980)裡,那個因罪惡感而自殺未遂的兒子,質問冷酷的母親為何在參加哥哥的葬禮時,不斷地抱怨並在意她的黑色禮服質料不佳及裝扮不夠完美。
「一個完美的葬禮所需要的,不就是真心的哀悼與哭泣,不是嗎?」
我聽見每個人子在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