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式各樣的成癮是為了讓自己失去感覺，為了讓自己遺忘，我們用這種扭曲，讓自己不做自己，哪怕就幾小時也好。重點不是為什麽會成癮？，重點是“為什麽這麽痛苦？因為我害怕與我的思想獨處。』

人的天性是什麽？

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各種戰爭與掠奪，我們可以看到人性的競爭和侵略性，有人因此會說，人性是自私的；然而人類一路走到現在，各項偉大的事業、愛與無私奉獻，我們也可以看到人性的合作與慷慨，人性是為集體著想的。

在生活和工作中，我們都能深切體驗到彼此合作、支持的重要性。

但為何，有的時候，我們又會體驗到空虛感、匱乏感、對權利和欲望的渴求呢？

競爭和侵略，好像是一種無意識的宿命感，讓人深陷於無止境的痛苦之中，這種循環，

不但是個體難以擺脫，甚至，這種創傷和痛苦還會無意識地代代相傳。

我們常常會害怕失去、渴望安慰、需要安全感。在人類發展中，我們嘗試過無數種方法

來填補這些空虛、滿足內在的各種需求，但這些無意識的感覺還是會像“回馬槍”一樣回來。

這些無意識的創傷和痛苦，究竟來自何處？

是否有徹底擺脫這種無意識糢式的辦法呢？

<關於成癮>

我是一名醫生，在加拿大的溫哥華工作，我曾經治療過一些嚴重成癮的病人，他們使用海洛因、註射可卡因，他們酗酒、吸冰毒，使用所有你聽說過的毒品。這些病人活得很痛苦。

如果一名醫生是否成功，是用病人的生命長短來衡量的話，那我很失敗，因為，相對於其他醫生，我的病人很年輕就死了。

他們死於艾滋病，死於C型肝炎，他們死於心臟瓣膜感染，他們死於腦部感染、脊椎感染、心臟感染、血液感染，他們死於自殺、用藥過量、暴力傷害或者意外。你看著他們，就會聯想到，著名埃及小說家納吉布·馬哈富茲的名言：“只有人類的肉體才能最生動形象地詮釋悲慘生活的影響。”

因為這些病人一無所有，他們失去健康的身體和光鮮的外表，他們失去牙齒和財富，他們失去與他人的聯繫，到最後，他們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但是，這些都沒有辦法阻止他們成癮，沒有什麽能強迫他們戒除毒癮。

成癮的力量很強大，但原因是什麽？

我的一位病人曾跟我說：“我不害怕死亡，我更害怕活著。”

我們該問的問題是：為什麽他們害怕活著？

如果你想理解成癮，你該註意的不是成癮的壞處，你該註意的是成癮的好處。

也就是說，

這些人從成癮中得到什麽好處？

哪些好處是他們無法以其他方式獲得的？

成癮能帶來什麽？

成癮能讓他們減輕痛苦，他們從中得到平靜與控制感，還有冷靜，但這些都是非常短暫的。那麽問題來了，為什麽他們的生活中缺少這些感受，他們經歷過什麽？

其實這些毒品，包括海洛因、嗎啡、致幻劑，還有和酒精，這些通通都是止痛劑。

這些毒品都能減輕疼痛，這才是成癮的癥結所在。

重點不是“為什麽會成癮？”，

重點是“為什麽這麽痛苦？”

最近我剛讀完基思·理查茲的自傳，他是滾石樂隊的吉他手，你們可能聽說過，很多人驚訝於他到現在還活著，因為他有很長一段時間對海洛因嚴重成癮。他在自傳裏寫道，成癮是為了讓自己失去感覺，為了讓自己遺忘。他說：“我們用這種扭曲，讓自己不做自己，哪怕就幾小時也好。”

我完全理解這種感受，因為我懂那種對自己的不適感，我懂處於我自己皮囊中的不適感，那種渴望逃離自己思想的感覺。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我試著不去註意我自己的思想，因為我害怕與我的思想獨處。

那我是怎麽分散註意力的呢？

我沒有用過毒品，但我利用工作讓自己分心，參與各種活動讓自己分心，還有通過購物，我會去買各種古典音樂的唱片，而且是上癮的那種購物模式。我曾經在一周內花8000美元來購買古典音樂唱片，不是因為我想買，而是因為我總是不由自主地跑回店裏。

身為一名醫生，我過去常要接生嬰兒，有一次，我把一位待產女性丟在醫院，跑去買古典音樂唱片。我本來應該來得及回醫院接生，但我一進店裏就走不了了，因為店裏有一堆邪惡的店員會來問你，“嘿，你聽過最新的莫紮特交響曲合集了嗎？還沒？那好......” 所以我錯過接生那個嬰兒，那天我回家後也沒告訴我太太實情，跟成癮的人一樣，我會說謊，並忽視我的孩子，就因為我對我的工作和音樂過度沈迷，所以，我很清楚什麽是自我逃避。

我對成癮的定義是，一種讓你暫時鬆一口氣，獲得快樂，但長期傷害你，導致負面影響，而你卻無法放棄它的行為，就是成癮。

✽ 空虛與上癮

以這個觀點來解釋，你就能明白，其實成癮有很多很多種。

沒錯，有些人對毒品成癮，但也有些人對消費主義成癮，也有人對性行為成癮，對網路成癮，對購物和對食物成癮，對法會、身心靈課程上癮。

佛教中有個觀念叫“餓鬼”，這種鬼的肚子很大卻很空，他們的脖子又瘦又細，嘴巴很小，所以他們永遠沒法吃飽，他們永遠填不滿內部的空虛感。

而我們就是這個社會中的“餓鬼”，我們體內都有這種空虛感，太多的人試圖用外界的物質來填充這種空虛，成癮都是借由外界來填充內在的空虛。

那麽，如果你想知道為什麽人們會覺得痛苦，

不要從遺傳學的角度去探討。

你要著眼於他們的生活。

舉例來說，我那些高度成癮的病患，他們的痛苦原因很明顯，因為他們一生都飽受欺淩，他們從小就被虐待，我在12年間治療過上百個女病人，她們小時候都遭受過性虐待，男性也都有類似的心理創傷，他們被性虐待、被忽視，身體上被虐待、被拋棄，心理的傷害也一次又一次重覆，這就是痛苦的根源。

還有另一種因素：人類的大腦。

人類大腦的特性各位應該都聽說過，大腦的發育會受到環境的影響，不止與遺傳有關。所以，兒童生活的環境，會影響大腦的發育。

舉兩個老鼠實驗的例子，你抓一隻小老鼠然後把食物放進它的嘴巴裏，它會把食物吃掉，開心地吞下去，但是當你把食物放在那只老鼠的鼻子前面，它卻不會向前移動把食物吃掉，它就這樣活活餓死而不去吃東西。

為什麽？因為這只老鼠被剔除了大腦中用以感受某種化學物質的基因，這種化學物質叫做多巴胺，多巴胺是帶來鼓舞和激勵的化學物質，當我們感到激勵、興奮、活力和好奇時，多巴胺會在我們體內活躍起來，當我們想去覓食或尋找伴侶時，多巴胺也會出現，沒有多巴胺的刺激，我們就會失去動力。

所以，成癮能帶來什麽？當癮君子註射可卡因，註射毒品或者其它毒品後，他們的大腦會湧現多巴胺。

然而問題在於，為何他們的大腦本身會缺乏多巴胺？

認為毒品讓人上癮其實是錯誤的，毒品本身並不會讓人上癮，因為有很多人在用過毒品後根本沒有上癮。

所以，問題在於，為什麽有些人對上癮毫無招架之力？就像食物不會導致上癮，但有些人卻對食物上癮，購物不會導致上癮，但有些人卻對購物上癮，看電視不會導致上癮，但有些人卻對看電視上癮，也就是說問題在於，為什麽有些人會容易受影響？

有些人對毒品成癮，但也有些人對消費主義成癮，也有人對性行為成癮，對網路成癮，對購物和對食物成癮。

為什麼有些人對上癮毫無招架之力？

就像食物不會導致上癮，但有些人卻對食物上癮，

購物不會導致上癮，但有些人卻對購物上癮，

看電視不會導致上癮，但有些人卻對看電視上癮，

也就是說問題在於，為什麼有些人會容易受影響？

有另一個用老鼠做的實驗，他們把剛出生的幼鼠和母鼠分開，這樣一來，幼鼠不會呼喚母鼠，那這種情況在野外意味著什麼？這些幼鼠註定會死，因為只有母鼠能保護並養育這些幼鼠，為什麼？因為這些幼鼠被剔除了感受另一種化學物質的基因，它們在大腦內接受內啡肽，內啡肽是一種類似於嗎啡的化學物質，內啡肽是我們人體自身生產的止痛劑，嗎啡和內啡肽的另一項功能是讓生物感受到愛，讓生物感受到自己對父母的感情，還有父母對小孩的感情，所以這些幼鼠大腦內沒有內啡肽受體，他們自然不會呼喚母鼠。

也就是說，對海洛因和嗎啡上癮，是因為它們會讓內啡肽出現，這就是它們運作的機制。

那麼，下面的問題是，為什麼這些人需要外界的藥物刺激才能產生這些化學物質？

原因就是他們曾在小時候被虐待過，導致產生這些化學物質的大腦迴路沒有得到發展。當你在很小的時候缺乏愛，缺乏情感連接，就會導致大腦中重要的迴路發育不良，而被虐待就是會導致發育不良的環境之一，因此他們的大腦非常容易受到毒品的影響。

吸毒讓他們覺得自己像正常人，不再那麼痛苦，他們會感受到愛。

人為什麼會成為工作狂？

一位病人告訴我：「第一次接觸海洛因的時候，感覺就像投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就像被母親擁抱的嬰兒。」

我也曾經有過那種空虛，雖然沒有我的病人那麼嚴重。我自己是孩童時，我感受到的是母親散發出來的無形的壓力、恐懼和沮喪，而這些確實會影響小孩子的大腦發育。在那時，我理所應當地認為，這個世界不想要我，因為我的母親在我身邊時並不快樂，她一定是不想要我了。

為什麼我長大以後變成了一個工作狂？

因為就算他們情感上不想要我，至少他們會需要我。我成為一個重要的醫生後，他們就會需要我，我以這種方式來補償自己，補償一開始感受到的「沒有人需要我」。

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我一天到晚都在工作，不工作時我就沈迷於花錢買音樂。這會讓我的孩子作何感想？

他們會和我一樣覺得沒有人想要他們。我們就這樣把創傷和痛苦傳給了下一代，沒有意識的，把創傷和痛苦代代相傳。

很明顯，有各種各樣的方法可以填補這種空虛，每個人的方法都不相同，但空虛感總還是會回來，源頭就是我們幼年時期的缺失。

然後我們看著癮君子對他們說，「你怎能這樣對待自己？你怎麼可以往自己身體裏註射這麼恐怖的東西？這些會害死你的！」

但是看看我們對待地球的方式。我們釋放各種各樣的物質到空氣中，到海洋和自然環境中。這些物質正在殺死我們，殺死地球。

哪種成癮嚴重？是對石油成癮？還是對消費主義成癮？那個造成更大的傷害？

我們批評那些癮君子，是因為我們透過他們看到了自己的樣子，但我們不喜歡看到自己這個樣子。所以我們會說：「你跟我們不一樣，你病得比較重。」

『權力上癮』

我要告訴你們，在加拿大許多我的病人就是加拿大的第一民族，或是印第安原住民，他們的毒癮都很重。他們只佔總人口的一小部分，但卻在犯罪人口中佔了很高的比例，同時也在癮君子中，在有精神疾病的人群中，在自殺的人群中佔很高比例。為什麼？因為他們的土地被剝奪了，因為他們的民族一代接著一代被殺、被虐待。

但我想問的是，你們如果能理解這些原住民的痛苦，以及他們會因此用毒品來減輕痛苦，那麼，製造那些痛苦的人呢？

他們對什麼上癮？他們對權力上癮，他們對財富上癮，他們對佔有欲上癮，他們想要自己變得重要。

所以，當我想要瞭解對權力成癮時，我研究了那些歷史上最優權力的人。我研究了亞歷山大、拿破侖、希特勒，我還研究了成吉思汗和斯大林。研究這些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首先，他們為什麼這麼渴望權力？他們有一些很有趣的共同點，他們的身高都很矮，跟我一樣，甚至比我更矮，事實上比我更矮。他們是外來者，他們不是多數族裔。

斯大林來自格魯吉亞，而非俄國；

拿破侖來自科西嘉島，而非法國；

亞歷山大來自馬其頓，而非希臘；

希特勒來自奧地利，而非德國。

他們感覺到的是不安和自卑，他們需要權利去讓自己放鬆，讓自己變得重要，為了得到權力，他們可以挑起戰爭；為了維持權力，他們可以殺很多人。

我不是說只有矮小的人才渴望權力，而是說，這些有趣的例子告訴我們，權力成癮都跟空虛感有關，都是試圖從外在來填補空虛。

像拿破侖，被流放到聖赫勒拿島後，在失勢後他還在說：「我愛權力，我愛權力。」他無法想象失去權力，沒有外在的權力，他會失去自我。

<破解之道——人性之光>

如果你把這些人拿來跟佛祖和耶穌比較，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因為在關於耶穌和佛祖的故事裏，他們都被惡魔誘惑過，其中一項誘惑就是權力，世間的權力，但他們都拒絕了。

為什麼他們會拒絕呢？

他們拒絕是因為他們具有內在的力量，他們不需要外在的力量；

他們拒絕是因為他們不想控制人，他們想要教導人，

他們想通過示範、柔和的言語和智慧來教導人，

他們不強迫他人，所以他們拒絕權力。

他們對權力的評論也十分有趣。

耶穌說：力量與真相不在外面，而在你的裡面。

他說，神的國在你心中。

而佛祖在他快死的時候，僧侶們都圍著他悲傷地哀悼，他說：「別為我哀悼，也別膜拜我。你們應該找到自己心中的明燈，引導自己，在心中找到光亮。」

現在，來看看我們這個困難重重的世界，生態環境破壞，全球變暖，海洋破壞，我們不要再指望有權勢的人會改變世界，因為，恐怕那些最有權勢的人，常常就是世界上最空虛的人，他們不會為了我們而改變。

我們必須在我們心中找到光亮，我們必須在我們身邊的社群找到光亮，在我們的智慧和創造中找到光亮。

我們不能再等待那些有權勢的人了，他們永遠不會把世界變好，除非我們推他們一把。

人們常說，人性是競爭和具有侵略性的，人性是自私的。

然而，人性也有光明面：人性是合作的，人性是慷慨的，人性是為集體著想的。

在這個會場，我們互相分享訊息，我們接受新知，一起創造更好的世界，這才是人真正的天性。

我想要告訴你們的是：一旦你找到了你內在的光亮，找到你的本質，我們就會對自己更仁慈，也會對大自然更仁慈。

Ted 演講：Dr. Gabor Maté的演講內容

中文字幕翻譯 / 審校：楊斌 / 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