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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25 01:39:55瀏覽101|回應0|推薦0 | |
當天氣進入到秋冬轉換之際,氣溫一下熱一下冷,最常聽到一聲💥”碰”💥,磁磚因為熱脹冷縮不是翹起就是爆開,也就是俗稱的”彭共”。 昂睦在這邊提醒大家若發現磁磚有裂縫時,可先敲敲看磁磚表面,若只有一兩塊隆起破裂,進行修復即可,千萬不要這片地板或是牆壁爆光光才後悔莫及🤦♀️🤦 一般來說家中地磚隆有四大原因: 昂睦提醒各位,若磁磚爆裂面積沒有很大的話,要趕緊找施工團隊敲破切開,否則底下的空氣產生推擠效應,一些不夠牢固的磁磚就會一直被擠壓出來,到時磁磚就像跳舞一樣🤸♀🤸,一塊塊隆起,到時修補會非常不容易喔。 要怎麼處理磁磚彭共? 昂睦處理的方式通常有兩種,一種是打掉重鋪,另一種則是局部修復,說明如下: (一)地板磁磚打掉重鋪 當家裡遇到大面積的磁磚爆裂、隆起,也就是整個地面結構已經被破壞,如果單單只要局部修復,全部重新鋪設雖然會比較花時間、費用高一些 但是打掉重鋪,才能確保每一個地方都可以獲得較好的施工水準,這是一個比較安全的作法。 如果選擇全部打掉重做,這麼浩大的工程建議昂睦多年來的經驗豐富,可視家庭需求與我們討論是要改用木紋地板或是一樣鋪設磁磚。 (二)局部修復磁磚 若發現家中磁磚只有輕微裂縫時,可先觀察地板表面,如果只有三到四塊隆起破裂,那麼趕緊進行局部修復即可,否則等到整片澎共,再請地板修繕來處理,那絕對非常劃不來。 昂睦所提供的磁磚修補技術有五大特點👍: 尤其灌注修補工法與傳統泥作工法最大不同在於灌注修補工法不需要敲除磁磚,另外除了方便針頭注射,必須切開磁磚的切割聲外,幾乎沒有噪音跟灰塵
而且灌注工法最大特點就是不會有水泥,所以施工的時候,不會讓家裡灰塵滿天飛舞,不需要二次清潔 我們的施作案例 局部施工 地板重鋪 臺灣氣候溫差大,有時也有地震,磁磚膨脹爆裂問題時有耳聞,所以平時要觀察磁磚是否有隆起或輕微裂縫的現象,建議就要及早處理與補強 當您有遇到這樣的問題,歡迎加入我們的LINE或是臉書,拍照給昂睦專業施工團隊,讓我們搞定您家中磁磚爆裂的問題喔💪 連絡電話:03-667-0518 公司地址:300新竹市東區東大路二段8號
地磚使用的時間久了,經常會出現各種問題,那麼地磚爆裂拱起的原因是什麼呢? 新竹瓷磚工程翻修推薦 一、地磚爆裂拱起的原因是什麼呢 1、自爆,地磚鋪設的時間久了也會出現自曝,因為室內溫度變化導致瓷磚受到牆體的壓力,時間久了就會自爆。 新竹磁磚凸起工程 2、熱脹冷縮,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在夏季,不同材料的伸縮係數不一樣,牆體的主要材料為鋼筋混凝土,與它比起來瓷磚的伸縮性數要小很多,那麼當溫度變化時,瓷磚幾乎沒有變化,即溫度下降時牆體就會收縮,而瓷磚收縮的很慢,這就會使瓷磚被牆體擠爆。 3、粘合劑品質差,一般鋪貼瓷磚都會拿水泥砂漿為粘貼劑,將水泥與砂漿依照1比1的比例配比,假如配比不恰當,則無法達到需要的粘度,新竹磁磚工程收費此外砂子的含土量太高或品質不達標,也會導致粘貼不牢固,從而出現瓷磚空鼓、脫落的情況。 二、瓷磚鋪貼的注意點是什麼呢 桃園外牆瓷磚脫落翻修費用 1、選購瓷磚時要確保外層包裝上面的各種標識齊全,像是型號、顏色、尺寸等等。 2、同一平面施工的瓷磚型號與尺寸必須統一,否則就會影響到整體的美觀。 新竹磁磚凸起爆裂修補推薦 3、鋪貼瓷磚以前需確保牆面平整穩固,因此需對牆面做處理,像是找平、噴水、除雜等等。 苗栗浴室整修磁磚翻新費用 4、鋪貼的時候必須做好各個步驟的檢查與複查,假如是大面積的施工領域,需將它分成幾個小湯圓來檢驗,正常是每50平米當做一個檢查單位。 桃園磁磚工程翻修推薦小編總結:以上就是地磚爆裂拱起的原因,從上述文章我們可以看出,導致它爆裂拱起的原因主要有三個具體是哪一種? 只要依據自家的實際情況來判斷。我們在處理這種問題時,需依據它的緣由來選擇恰當的方法,這樣才能夠在達到修理目的的同時避免很多麻煩,希望能夠幫到大家。 新竹浴室整修磁磚收費 韓少功:北門口預言 北門口是殺人的地方。 城樓靠河,烏鴉總是棲在城墻上,凝視河水里涌蕩著的夕陽或晨星。船到了,船客們鉆出船篷,忽覺世界明亮耀目,臉上紅紅的興奮,便開放在滿河的搗衣聲及其回聲之中。外地人東張西望,鼻梁幾乎承受不住凌空欲下的樓影,還有斑駁的青苔,蓬生的蒿草,以及城門上“古道雄關”幾個漢隸大字。他們顧盼之間不免暗生一絲驚愕,覺得這里一定發生過什么大事,只是無從打聽。 船客們的竹背簍里,多背著窮人的營生。他們有時付不起船資,就用勞力作為抵償。從辰州到這里溯水上行,一路上三十六灘。每遇到河道狹窄處,嘩嘩白浪一排排自天而下,船靠岸略停,不用吩咐,這時候自有一些船客挽起褲腳下船,依次搭上一條纖索,拉著船體逆水而上,就算是給船家交錢。纖索悠悠彎彎地懸垂,似乎并未吃上力,卻不知纖夫們何以拉得一個個都四肢伏地,一顆顆屁股高高翹起被太陽燒烤。他們脹得臉紅脖子粗,額上青筋暴出,大口喘氣的嘴巴幾乎就要啃著地,啃著河岸上粉紅色的野花,啃著巖鷹偶爾投撒過來的影子。本地人把行船叫作爬船,我開始以為是對劃船的誤讀,后來才覺得叫爬船也很切——纖夫們一路上確實就像狗一樣爬著。 他們沿著河爬進山來,是為了這里的桐油,竹木,砂金,獸皮、還有鴉片和槍。揣度外鄉人的目光,首先來自北門口的一些老嫗。她們端坐街面上,守著面前小攤上的粽粑、甜酒和醋蘿卜,臉上布滿著如網皺紋,面色油黑光亮,酷似一件件煙熏火燎過的根雕。如果不是逢集,街面人少,她們便少有買賣,但她們仍然天天守在這里,似乎不是為了買賣,只是要列陣迎接暮色,靜觀歲月在小城里的流逝。 過了街口,有糞臭和蠅飛,有漢子們抽著煙三兩相聚,便是牛馬場了。這里買牛不論老少,用一根竹條箍量牛的前肋,再以拳寬比量竹條,依長短定出價格。水牛至十六拳為大,黃牛至十三拳為大,此為“拳牛”。買馬則須論老少,看牙口,看毛色,還用木棒從地面比至鞍脊,高至十三拳為大,此為“比馬”。至于木柴買賣,人們從不用秤,只是把劈柴碼成四方垛,用腳比量柴垛的長短,就算估出價格。他們對腳的大小從不注意和計較。 北門口以前是殺人的地方。 買賣若談成了,漢子們一高興,大多會去飯店喝酒。店堂里支著幾口鐵鍋,鍋下炭火不熄,鍋里渾湯長留,周圍有躥來躥去的狗,還有雜亂的板凳或矮椅,留住客人們在木板上的余溫。新來的客人一進門,對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點頭笑笑,叫一碟牛肉或豬腳,選一口鍋倒入,從容燙熱下酒。若是客人多了,鍋不夠用,店家會取來鐵質隔網插入湯鍋,將一鍋隔成兩區或三區,讓兩三撥客人各得其所。這樣一來,鍋中食料雖有分隔,但油湯隔網相串,故名“百家湯”;因常年不絕,淺了便加水,加水又見淺,再得名“萬年湯”。這種老湯熬煮各種肉骨和菜蔬,翻滾著熱辣辣的紅油,不知被多少雙筷子攪和過,黏乎乎聚天地百味之精華與千家萬戶之和氣,最讓客人們歡喜。 酒到三分,他們臉上放出紅光,忍不住一手托腮,開始相邀對歌。與拉山歌不一樣,這種近距離對歌不在乎聲高,只在乎辭巧,因此托腮幾成歌手的標準動作,有點像以手遮嘴講點悄悄話。他們上一板,下一板,一接上頭便要比個輸贏,常常唱得涼涼暮色流進店來,注入他們的衣袖和他們空空的酒碗,還遲遲不肯散去。在這時候,聽歌人其實比唱歌人還忙碌,目光齊刷刷地隨著歌聲在對歌者之間來回轉移,待歌聲一落,便評議歌詞的優劣。這句好。這句殺得有勁。張老板肚子里文章好多呵。諸如此類。他們精確地審度形勢,及時地表彰優勝,巧妙地挑唆情緒,促成一場場詩歌的拼殺。歌手不斗氣他們不開心,真斗氣了他們又急急勸解,甚至掏錢買酒給歌手們一些安撫。 唱到斗氣時,歌手們常有的詛咒之辭是“你爛嘴爛舌講鬼話,北門口去啃泥巴”。北門口是殺人的地方。“北門口去啃泥巴”一語自然惡毒。這里的人都知道,以前只要銅號聲一響,北門口就特別熱鬧。不用士兵吆喝,攤販們紛紛閃避,讓出城門下那一塊地坪空空蕩蕩,任蝴蝶在那里翻飛嬉舞。因為人們已有經驗,有些死囚性子烈,死到臨頭還要發點脾氣,把士兵的手咬去一塊皮肉,或者一路上把貨攤嘩啦啦踢個遍。有一次,一口炸油餅的油鍋被死囚踢翻,揚起一匹金浪,燙著了一條狗。這條狗的屁股頭至今還紅鮮鮮地潰爛了一塊,難以擺脫蒼蠅的追繞。出于同樣的理由,娃崽們此時最讓人懸心。他們聞號而動,焦急萬分地迅跑,小小赤腳在麻石街上幾乎不發出什么聲音,接下來在大人們腰邊或胯下鉆擠,一心把殺人場面看個真切。母親們免不了到處尋找自己的娃崽,一旦找到便咒罵,便揪耳,便打屁股,把他們雞一樣提回家去,原來的劊子手姓曾。姓曾的老了以后,又換上了一個姓周的,人稱周矮子,周老二。姓周的比姓曾的殺得好,動刀前不用喝酒壯膽,下刀時也不大聲念咒,自己身上干干凈凈,從不曾沾一滴血。他不用板刀,只用拐子刀,每次刀口朝外,貼在自己右臂一側,聽到行刑官下令,便從死囚身后抄上去,橫肘一抹,人頭落地,動作輕捷利落,旁人還來不及看清刀下奧秘,他的差事就已經完成。人們說,他還可以雙刀斬雙頭,動作一次性完成,叫左右開弓,叫陰差陽錯,此絕技不輕易示人。 要是他事先得了死者親屬的銀錢,自然會在刀下做點手腳,橫肘一抹時看似威猛,刀卻極有分寸地暗暗帶住,留下一兩寸未斷的頸皮,連接死者的頭顱和身軀,這叫留一個全尸。至于沒有親屬來事先打點的,或是獐頭鼠目面相刁惡的,痛哭流泣貪生怕死的,周老二一聲冷笑,嚓——人頭便揚起黑發嘀溜溜地旋轉,旋得飛快,旋出老遠,一直旋到街邊的糞水溝里,五官被糞水污得一塌糊涂。腦袋受了這等折磨,身軀還必定撲通一聲向前撲倒,算是最后伏罪一拜,尊嚴蕩然不存。 這種死法,自然讓各位看客目光僵直,倒抽一口冷氣,很長一段時間內還精神恍惚。據說有一奸夫,雖然奸情并未敗露,但自從在北門口看過一次殺人,已嚇得魂不附體,瘋瘋癲癲幾日以后,一根繩子上了吊。 周老二殺人殺得名氣大了,便殺出了新規矩。每次完成差事,他提著拐子刀從北門口大搖大擺回家,見到肉案,不用問是誰的,不用看是什么肉,隨心所欲砍上一刀,三斤就是三斤,五斤就是五斤,掛在刀尖上,揚長而去,無須說話更無須付錢。這叫作吃“揩刀肉”,誰也奈何他不得。以至后來一聽到北門口號響,街上的肉販子都神色慌張,趕緊收拾攤子躲避,怕被周老二撞見。 周老二沒碰上肉案,氣不打一處來,便用刀尖戳幾個饃,戳一串餅,也算聊作退而求其次的補償。他的拐子刀瀉一道寒光,是他這一天白吃白喝的特權,指向哪里,哪里就得有貢獻,哪里就有人陪笑臉。有些人也許是想早早與他拉好關系,見他來了總是尊稱“四爺”,又是搬椅子,又是泡茶水或切瓜剝果,阿諛奉承之辭不絕于嘴,似乎只有把這位爺侍候好了,自己日后才有全尸的可能。 “劉麻子他膽敢躲老子!”周老二咬牙切齒,指的是一個肉販子。 討好者跟著憤憤:躲什么躲?四爺不是看得起你,會到你的案子上揩刀么? 或者說:這家伙不仁義,將來總要落在我們四爺手里。 只是此語的意思稍嫌含混,不知“落在周爺手里”一語,是指到時候砍下豬肉還是砍下人肉? 不過,周老二也有碰到對頭威風掃地的時候。這一次,縣衙發布文告,處決一個土匪頭。此人是個黑大漢,魁偉身材,從監房一直罵到北門口,又大喊“姓彭的你在云家灣等呵——”不知話里隱著什么故事。他臨刑前拒不低頭,更不求全尸,挨過第一刀以后,揚著血脖子差一點站起來,挨過第二刀以后,腦袋雖已栽倒,但罵聲仍在繼續。最后,他挨了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讓周老二頗費一番手腳,拖泥帶水地很沒面子。更重要的是,他估計周老二在身后靠近,很有心計地突然改變姿勢,由雙膝跪地改為盤腿而坐,雙腿朝前頂著,暗暗用力,確保自己倒下時是坐死而不是跪死,是仰死而不是俯死。頸腔向后一翻,鮮血還噴濺過來,噴紅周老二衣襟,使他狼狽不堪,少見地污了身子。見此情景,看客們都暗暗敬佩,有位后生情不自禁大喊一聲“好——”,興沖沖地一個勁卷衣袖,似乎受到什么啟發,就要上場去比試比試什么。 土匪頭身坯肥大。要抬他去游鄉示眾,四個人還抬不動他,只好把他攔腰鋸斷,分開負擔。鋸到骨頭的時候,發現骨頭太硬,怪不得周老二大費周折,于是嘎嘎鋸骨聲從北門口一直順著石階滾下,蹦跳到河灘上,驚動了河邊的船客——大家不知道是什么聲音。恰逢天氣很熱,為了防止尸體速腐,保證四鄉百姓都受到警示,兵丁們給他全身抹上消毒去蟲的石灰。他們沒有料到的是,石灰漚過的人肉慢慢變成了綠色,兵丁們只好抬著這綠手綠腳綠腦袋,如抬著一個地府陰曹的厲鬼,走進稻草垛子散發出來的炎炎初秋。 像以前某些土匪頭一樣,黑大漢在伏法前已被從頭到腳搜過多次,未搜出什么珍奇,以至眾人疑心他腰纏萬貫的傳說恐是虛名。不過,他的小老婆最后趕到北門口,嚎哭一陣以后,從容脫去亡人的鞋子,套在腳趾頭的八個金戒指一亮,跳入圍觀者的眼中。有人立即捶胸頓足,娘哎娘哎地悔恨自己剛才粗心,詛咒自己的命運。 這都是一些傳說。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此地官匪難分。有些官軍脫了制服便成了土匪,有些土匪穿上制服又成了官軍。但不管是哪些人穿制服,坐衙門,貼文告,周老二照舊一把拐子刀干他的差事。曾經有一次,一位新來的長官倡導新制,用槍斃代替斬首,差點端了周老二的飯碗。不過這位長官很快便被更新的長官當土匪給斬了,一切又回復舊規矩。人們也覺得還是舊規矩讓人放心。用周老二的話來說,放槍嘣一下就了事,放個屁一樣,殺沒有殺威,死沒有死相,還費鐵子,成何體統? 這位倡導新制的長官是外來人,號召富人減租,要求窮人讀書,令眾人頗感新奇。他不抽鴉片,不納妾,不嫖娼,不賭錢,不收禮,還不坐轎子,也不準手下人這般逍遙。一位強奸民女的結拜兄弟,被他割耳朵下了大牢,令百姓拍手叫好深為敬佩。但跟著他長久了,他手下人便漸漸覺得清苦乏味,沒有多少好處。連錢都不能賭,連女人都不能嫖,那不等于跟著他坐牢么?百姓們開始還覺得他仁義,但后來發現這家伙自己走路,自己掃地和擦燈罩,哪像個官呢?發現這家伙不常殺人,那還有誰怕呢?再想想,不像個官的人,大家都不怕的人,能把衙門坐得長久? 他們開始叫他“王圣人”,后來叫他“王癲子”,見他和善如常并不氣惱這一綽號,更認定他確確實實癲了,去北門口啃泥巴,恐怕是遲早的事。 又一支軍隊來了,把王癲子一伙趕到霸王嶺,連攻十六日沒攻上去。最后傳下命令,凡下嶺投降的,只要辦一桌謝罪酒飯,洗心革面,三年之間欠租的減租,欠捐的免捐,祖墳一律受到保護。其中獻上王癲子的更可得重賞。這一招果然靈,不到兩天,王癲子便由他們的幾名衛士五花大綁押下嶺來。 北門口的號又吹響了。人們擁擠著爭看墨跡未干的文告。聽文告上說,匪首王犯文彬,江西某州某縣人氏,慣以偽善欺世,實為衣冠禽獸,曾奸宿其嬸其嫂其媳,每天還食人肉若干……眾人看此文告都大吃一驚:還有這樣的事?還有這樣喪盡天良的畜生?一些曾經在王癲子管束下很少逍遙的人,一看文告更加上火:他娘的只準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呵?他原來也是一腸子屎,為何倒壓著我們當菩薩? 正當人們交頭接耳之際,一位女子哭天喊地沖到北門口,頭發散亂、淚流滿面,一只鞋子脫落。她沖著漢子們搶地磕頭,央求道:彭家大叔,羅家大叔,石家大叔,你們講句公道話吧。我家文彬沒有吃過人肉,沒有吃過人肉哇——漢子們沉默,低下頭往別人身后躲。也許他們并非膽怯,只是說話得有憑據,得給他們慢慢查實的時間。他們躲過女子的目光,皺著眉頭,抹抹臉皮,深深呼吸,似乎暗示他們正準備這樣去做。 馮家大叔,張家大叔,李家大叔,你們大家都講句公道話哇。我家文彬從不傷風敗俗,壓根兒就沒有嫂嫂和兒媳呵——沒有嫂嫂和兒媳,可嬸娘呢?漢子們個個都義道,但仍然無法聲援,只能含糊。 女子的聲音逐漸嘶啞和稀薄了。她被兩名士兵揪住頭發,拖到牛馬市那邊去了。北門口只留下她的一只鞋子。 王癲子就是在這天一命歸西。他似乎不怎么好漢,臨刑前居然哭了起來,讓周老二十分看不起。周老二下手時狠狠用力,讓死者的腦袋不但盡旋,而且蹦跳,一路血淚交迸,最后滾到臭糞溝里。只是收刀以后,周老二覺得背上扭得有點陰痛。開始還沒在意,回家后覺得越來越痛,最后摸到蠶豆大小的一肉團,硬得讓人心疑。他請郎中看,郎中說是毒疔,來者不善,一定是來收命的。 幾天之內,這顆毒疔越來越硬,竟有碗口大小,黃色的膿頭密集相聚,如一顆飽滿熟透的石榴鮮紅而美艷。一到夜里,半個鎮子都可以聽到劊子手徹夜的嚎叫,狗吠也隨著此起彼伏。再仔細聽聽,在嚎叫間歇的寂靜里,有麻石街上輕輕的腳步聲,時有時無,似遠似近,不知是何人還在深夜獨步。 有人說,可能是王癲子冤死,周老二才遭此冤死鬼的報應。人們這才想到,王癲子可能確有冤情。比如說他吃人肉,那時候北門口幾乎沒吹過號,他有什么人肉可吃?難道是去掘墳吃腐肉不成?又比如說他淫亂,但他當時不妾不嫖,有什么理由要打幾個黃臉婆的主意?……這一想,人們又議論他的遺書。據說他女人只收存了亡夫一紙遺書,后來一直幫人家打豆腐,確實沒有接下什么家產。遺書上寫著:“既為民生,當為民死。行惡民仇,名善民嫉。仇兮嫉兮,不亦夢兮。”似乎寫得有點沒頭沒腦。一位老郎中最通文墨,把這份遺書看了好半天,也支支吾吾沒說出個意思。 人們想到王癲子臨刑前的仰天痛泣,惴惴的有些不忍,最后在老郎中提議下,湊了點錢,把尸體從亂墳崗挖出,置一口棺材,燃一通炮竹,重新下葬了。 周老二也湊了一份錢。大概是湊得及時,破財消災,他背上的毒疔竟膿凈封疤,好了。他的操刀營生接下去還干了多年,照樣殺得很好,照樣賺過好些揩刀肉。 我第一次來到北門口的時候,這里早已不是刑場。城樓旁邊升起了百貨公司的水泥墻,還有郵局、書店、銀行以及政府機關,成了守攤老嫗們新的背景。有一位傘匠把手中鐵板敲得丁當響,走過街市,播一路防雨的警告,又像是敲打出什么暗號。間或有些大城市來的游客,看看殘破的城樓,嘗嘗老嫗們兜售的零食,用照相機咔嚓咔嚓地把小城拍來拍去。我就是這樣知道了北門口的來歷。 至于有名的周老二,據說他還活著,老得牙齒都掉光了,偶爾去酒店喝一盅包谷酒,在牛馬買賣雙方之間當中人。他一手拉住買方的手,一手拉住賣方的手,手都伸到對方袖筒里,指頭捏一捏,就捏出些暗號,讓對方心知肚明。一旦左右兩手捏出的價位趨同,就算討價還價結束,他抽回手一拍,一樁機密的買賣宣告完成。人們說,他年過八旬還精明出眾,只是身骨子不太強了,而且看人時還習慣性地往頸根上看,說人還習慣性地往頸根上說。比方說到人的身體,他不大說胖瘦高矮,只說頸根太粗或者太細,說頸根嫌長或者嫌短,讓人們有些詫異。說到某人當上了林木站站長,他就說此人干不了大事,頸根與腦袋一樣粗,頸后有個扁擔坨,活脫脫的賤相,同郵局的彭老三差不多。這里的問題是,說人就說人,為什么又說到頸根?郵電局確有個彭老三,但彭老三從不與他交道,他為何如此熟悉對方的頸根?是什么時候仔細觀察并且牢記在心?甚至可隨口拿來打比方? 周老二有時還在干部面前吹噓,說他也有過革命功績,理應受到政府的福利照顧。按照他的說法,那年革命黨號召剪辮子,沒有什么人響應,后來不就是全靠他周老二一把板刀?鎮守使授權他懲治長發鬼(有時候他說紅軍是授權方)。他忙得沒日沒夜,肩上背著一捆長辮,成天提著板刀在墟場上轉(有時候他又說自己騎了馬)。只要見到長辮子,他一把揪住,拖到某個肉案上,揪得那人引頸于案,手起刀落,銀光一閃,嚓,一條辮子就體溫猶存地落入他手中。他革命好幾個月,容易嗎?總共斬下了幾百條辮子(有時候說斬下了幾千條,包括洋教士們的假辮子),容易嗎?當年再強霸的后生也被他斬得抱頭鼠竄,鄉下人好幾個月都不敢上街趕場。一個最先消滅長辮子的模范縣就誕生在這里呵。這樣的豐功偉績,怎么就一筆勾銷了? 有個后生很崇拜地看著他,說你這樣革命,后來怎么還去坐牢? 冤案,冤案么!周老二用沒有牙齒的嘴巴說,張鎮長他公報私仇呵,他占了我家的墳地還硬說我入過洪幫,完全是無中生有……干部們對以前的墳地和洪幫都不感興趣,溥衍他幾句,就向酒店里其他熟人搭腔。那些人也無意聽周老二講古,假裝沒看見他,只顧劃拳或對歌,鬧出一陣陣喧嘩。就這樣,他沒爭到福利照顧,只好自斟自飲,久久地呆坐,任三兩只蒼蠅叮在他的眼角,似乎已無氣力去搖頭或揚手,把討厭的蒼蠅們趕開。他衰弱的目光依舊顫顫抖抖地浮游出去,停留在人們一棵棵可愛的頸根上,把它們逐一輕柔地撫摸。 我住進這個小城,正碰上這里的一件大事。在縣里某基建工地出土了一批西漢時期的石俑,共有八個,除了挖斷一條手臂,其余基本上完好。最大的一座石俑有活人般高大,神態生動,堪稱絕品。連省文物部門派來的專家都驚嘆不已。縣政府也立即籌資建文博中心,計劃利用這些石俑,再加上本地懸棺、城樓以及溶洞,發展本地的旅游事業。 本地人爭相來看稀奇。據說有鄉下來的一位老婦人,看到最大的那座男俑時突然大驚失色當場暈倒。后來,她醒來時喃喃,說她看見文彬了,那個石頭人就是王文彬! 王文彬是誰?后輩人都不明白。有幾個老街坊尋思半晌,討論片刻,才想起王某就是多年前在北門口啃泥巴的王癲子。他們急忙忙再來石俑面前核對,左看看,右看看,覺得確實有點像,但又不怎么太像。 老婦人因此一病不起,很快咽了氣。她留在街心的一只鞋子重新被人們傳說,她后來的命運我也慢慢得知一二。她改嫁一位桶匠,生有二男一女,住城東的小村里,門前有荷塘。她的兒女現在都在外地工作。 我曾沿著河岸散步,看月光如水,把對岸的山影洗得模糊,把流水聲洗得明凈而清晰。這條陌生的河流,閃著月亮的波光,流向嘩啦啦的黑暗。在波光熄滅的前面那一片河灘,野渡無人,有一條隱約可見的空船,似乎也將滑向無邊黑暗不再回來。我來到石俑前,再一次細細觀看它們,發現其中最大的一尊雙眼平視遠方,嘴唇緊閉,似乎不愿說出往事。我摸到了他的腿,感到一種刺心的冰涼。他真像一個什么人嗎?真像一個時隔兩千多年以后的某個死囚嗎? 我不知道這件古物的制作者是誰,也不知道當年制作時是否參照過什么人的面容。但我摸到了兩千年的冰涼。 我還聽到了哭泣,左(www.lz13.cn)右尋找,才發現不是石俑在哭——哭聲來自臨江的一座木樓,一戶陌生的人家。 這篇文章將要結束了。也許還可以附帶說說另一件事。人們告訴我,十年前曾有一位白發老人路過此地,預言十年后這里將土里出金,河里流血。剛好十年過去了,第一句似乎已經靈驗:石俑出土,曠世珍奇,招八方游客,納滾滾財源,不就是“土里出金”么?至于第二句,經好事者們機警周密地思索,終于附會給一家化工廠。那化工廠不知生產什么,排出的廢水殷紅如血,染紅了半條江。煙囪里還飄出紅色粉塵,紅了墻瓦和道路,紅了晾曬的衣衫,紅了老人的白發,紅了雞鴨和豬狗,甚至連人拉出的糞便也泛紅。我曾見到某家的一只老鼠,如全身抹了胭脂,一道紅光射入衣柜底下。這就是十年前老人所預言的“河里流血”? 我走出紅色。為了反應群眾的強烈要求,我把搬遷化工廠的事記下來,答應回去后向有關政府部門報告。1992年6月 韓少功作品_韓少功散文集 韓少功:月下槳聲 韓少功:遙遠的自然分頁:123 茅盾:有志者 睜開眼來,兩片嘴唇輕輕一松,就有一個煙圈兒從他嘴邊騰起,搖搖擺擺去了一段路,然后停住,好像不知道上前好呢轉彎好,得站住了轉一轉念頭,這當兒,那圈子一點一點擴大,那煙色也一點一點變淡起來,大到不能再大,淡到不能再淡,煙圈子也就沒有。 這不過是幾秒鐘間的事情,然而躺在那里看著的他,卻覺得很久。他第二次(略為有點性急)把嘴唇再那樣一松,這回是兩個煙圈兒出來了,廝趕著似的,一前一后,前面那一個在一尺路以內就脹破了,后面那一個卻趕過頭去,——去的很快,因為很快就來不及擴大,他一邊看著,一邊心里就想著,“這一個也許可以達到帳頂罷?”但是忽然像中了風,那煙圈兒一下子就消得毫無影蹤。 他有點失望。再張嘴。可沒有煙圈兒。只有一團淡到幾乎看不見的口氣和煙的混血兒。于是下意識地把香煙屁股放在嘴角,用力吸一口,屏住氣,打算如法炮制,這當兒,他夫人的腳步聲從房門外來了,——是夫人的腳步聲,決不會錯。老是像拖著鞋皮——拖嚕拖嚕。他一聽見就會頭痛。他會立刻想象到自己的腦袋攤平了成為地板,而他夫人的鞋底——拖過!而且,他好像已經是地板了,他看得見夫人鞋底粘著的煤屑,魚鱗,青菜梗。他忘記了制煙泡泡兒,忘記了有滿嘴的煙在那里,煙嗆住了喉嚨,咳咳咳——他兩手捧住了腦袋,睜圓著一對恨極了的眼睛。 “又是我打攪你了。”夫人是一目了然的,“可是,你看,阿大撒了我一身尿,不換件衣服怎么成?” 他苦笑。夫人進來總是有理由的。然而,他討厭他夫人屢屢進來,也是有理由的:他不趁這暑假的期間寫成一篇“創作”,難道等開了學一星期二十小時的課,百來本作文簿那時倒寫得成么?難道因為阿大會撒尿,夫人要換衣,他就活生生“犧牲”了穩可以到手的“創作家”的頭銜么?不成的!那怎么對得起他自己呢!——他的“人生經驗”,他的“天才”,他的五年來朝思暮想的一鳴驚人的大抱負大計劃!五年前他畢業的當兒,不是早已在師長和同學面前——簡直是在全世界面前,宣言他要精心結構“創”一部“作”么?已經蹉跎了五年了呀!不成的!那個——簡直不成話! 然而夫人的進來總是有理由的,他只好苦笑。 然而更糟的是他夫人換衣服竟比他做文章還難。這個女人總是那么拖拖沓沓!而且阿大又在下邊哭起來了。這孩子,哭門一開,起碼得二十分鐘,像母親。他忍無可忍似的從床上跳起來發話道: “嗨!你這人,阿大總是要撒尿,你總是要換衣服——嗯,要換衣服呢,那——你不好把衣服多放幾件在下邊么?” “噯噯,只有你才想得周到呀,這已經是換到第三件了,這一早上!” 他夫人一面說,一面把一件淡灰色很短的單旗袍拎在手里相了一相,就披上身去。她扣好了大襟頭的鈕子,低頭看看,忽然自己笑起來,“從前就時行這么短!”她自言自語,再扭過頭去看看后身。皇天在上!她穿一件衣服也像他做文章! 他無可奈何地再往床上一躺,嘆口氣,喃喃地說: “哎,哎,總得有個書房——書房;沒有書房,產生不出——哎,偉大的——” 他沒有說完全,就覺得喉嚨頭梗住了。哇——哇——下邊的阿大即已由示威變成了開火。夫人趕快跑。到房門邊,她又回頭朝她丈夫看了一眼,像是含嗔又像是安慰,輕聲說: “何苦呢!暑假末,休息休息好啦!” 他皺了皺眉頭,不回答。“何苦呢!”他心里也這么說了一句,可是——阿大要撒尿,夫人要換衣服,當真比他的“事業”還重要么?笑話!可是,可是,夫人這句“何苦呢”,近來常常掛在嘴頭了。真不應該!人家做老婆的,激勵丈夫,給丈夫安排著一個適宜于“創作”的環境,她呢,倒反打退堂鼓。氣數!而且——而且,她自己整天捧住個阿大,就好像人生的意義整個兒有了。“看我,五年前的計劃,理想,還不是一古腦兒收起?”她還這么說呢!沒志氣!想不到她會變成這么平凡的!“只好隨她去,然而害得我也平凡,卻是不可恕的。”——他心里流淚地說,點著了一枝香煙,又嘆氣。 這一回,他不制造煙泡泡兒,煙從口里接連噴出來,又從他鼻孔里;不多會兒,他的臉上罩滿了一陣白煙,他在煙中看見了五年來的“過去”。他在煙中看見了新婚不久后的他夫人和他自己。夫人那時穿的正就是剛才換上的那件短得奇怪的淡灰色單旗袍,然而比現在美。 吃過午飯,阿大照例睡一覺了,夫人在樓下輕手輕腳料理些雜務,時時側著耳朵聽。橐橐橐的皮鞋聲在樓板上響到窗前又響回去。夫人聽了會兒,忍不住抿嘴笑,笑過了又皺眉頭。這樣難產的“創作”應當是好的罷? 忽然皮鞋聲橐橐橐地響到樓梯頭了。忽然又停住。夫人關心地朝樓梯那邊望了一眼,忽然皮鞋聲響下樓梯來了,丈夫臉上是一股心事。 夫人趕快迎上去,一個笑靨,低聲說: “怎么下來了?要什么,你叫一聲就好啦,我老在這里留心聽你。” 他搖了搖頭,朝他夫人臉上看著,似乎有話要說,但是眉頭輕輕一皺,就橐橐地走到客堂里,那走法大有神經病的樣子。“輕些!阿大——”夫人跟在后面警告。他好像渾身一跳,就站住了,朝搖籃里睡著的阿大看一眼,懶洋洋地坐到一張椅子里去了。夫人跟到椅子邊,一手搭在他肩上,正想開口,他倒先說了,一個個字都像經過咬嚼: “想來,想去。這——環境里,斷乎——斷乎,寫不出,好創作。” “那你就不用寫罷。暑假——” “哎,先來個‘不用’,——不是辦法!”搖著頭,加強那“不是”的力量。 “那怎么辦呢?衣服什么的都搬到樓下來罷?” 夫人誠懇地說,眼睛看住她丈夫。一個停頓。他像是在沉吟,又像是在斟酌;終于,眉毛一挺,毅然決然了: “怎么辦么?只有一個辦法!——嗯,衣服什么的,不是主要;怎么你會把衣服什么的看成了主要?不然,不然!唯一的辦法是——嗯!我考慮過無數遍了,嗯,只有離開這環境,我——我到什么山里,什么廟里,聚精會神完成——完成我的創作!唯一的——唯一的辦法!” 夫人不回答,出神地看著一只墻角。等了一會兒,他不耐煩地說: “不明白么?你看不到這個必要罷?” “噯。是的,是的!不過,不過;”她勉強笑了一笑。“不過我想起四年前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就已經要——要寫一部創作?你那時住在一座廟里,雖不是山里,倒也跟山里差不多,可是你那時老追著我說:寂寞呀,空虛呀,創不了作;你說我們一塊兒就好了,你那時不是說得很認真的么?——” 她說不下去了。她繃緊著臉輕聲笑,忽然掉落一對眼淚來,但是眼淚掛在面頰上,她倒真心的笑了起來了。過去的追憶,似乎畢竟也還甜蜜。 他似乎有點窘。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急口地叫道: “那,那,也不是我的錯呀;這個,此一時,彼一時呀!這個,不到一年,就有了他呀!”手指著搖籃里睡著的阿大,卻又頓著腳,“該死,該死,沒等我創了作,他就來了!所以,這個環境,埋沒天才,非——非離開不可!” 夫人早已笑不出了,看看他,又看看搖籃,趕快伸一條腿過去,腳尖點住了搖籃邊輕輕搖了一搖,可是來不及了,阿大一雙小手已經狠命揉著他的小臉,這是要哭。夫人跑過去,一把抱了起來,已經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他覺得背上全是汗,洋紗短衫粘住了,就反過手去拎一拎空。 “不成!真不成!非得——非離開這環境不可!”他說著又嘆一口氣,便橐橐地開正步走上樓去。 過了幾天,他居然獨個人住到廟里去了。廟就是從前他戀愛“發祥”的那只廟,可不在山里,而在小小的鄉鎮。他分了三分之一的家用——四十塊錢,預定要在這廟里住上六個星期。 第一天是要布置出一個適宜于“創作”的書房來,一眨眼便已經天暗。他也累了,朝一盞美孚燈呆坐了會兒,聽聽窗外草里的絡絲娘,自覺得“靈感”還沒來,就上床睡覺。 他有夢。當然是“創作”成功的夢。他讀過孫博翻譯的《沉鐘》。他知道劇中的鑄鐘匠亨利那口鐘就是“偉大的藝術”的象征。他堅信著自己這見解,誰要說他解釋錯了,他就要吵架。現在他夢中就看見他的“藝術的大鐘”居然成功,而且沒有掉在湖里,卻高高地掛在莊嚴華麗的鐘樓上。而且他親手拿著檀香的大杵,凜凜然撞這口“藝術的大鐘”了。 洪……洪……洪…… 他夢中笑醒來還聽得這莊嚴的鐘聲在耳邊響。他揉了揉眼睛,把小指頭放到嘴里輕輕咬一下。不錯,他感覺得痛,他不是在夢中。但是那鐘聲明明從窗外飛來:洪……洪……“當真和拜輪一樣,我一覺醒來就看見自己是文壇名人了么?”他這樣想著,就趕快穿衣下床。這當兒,他的腦細胞一定是下了緊急全體動員令了;他平日讀過的一切外國(自然沒有中國)文豪成功史都一齊涌現來了。他眼前突然來了大仲馬的比皇宮還富麗些的monte-cristo①,他便立刻拿定主意他決不像大仲馬那樣做孟嘗君。他也許一星期請一次客——咳,在他的monte-cristo請一次客,然而決不讓比他次等的文人天天來揩油。而且也許他要養幾條狗防防賊,可決不能讓他的狗帶進半條野狗來幫著吃。不,一百個一萬個不!他可不能像大仲馬那么糊涂!——①monte-cristo法國作家大仲馬著的小說《基度山恩仇記》中的人物;這里是指他所住的豪華雄偉的爵府。——作者原注。 “不!”他跳下床在那破碎的方磚上頓一腳。像踏著了火磚似的,他的腳立刻縮起來,雙手抱住了。他還沒有穿襪子,破方磚刺痛了腳底心了。他抱著痛腳倒在床里,無端的哈哈狂笑。 洪……洪……洪……鐘聲還是一句句響著。 他揉著那只痛定了的腳,漸漸想起這是廟里的老和尚撞大殿上那口鐘罷,便覺著有點掃興。于是穿上襪子,趿著鞋皮,小小心心踏在那些破碎的方磚上,推開了一扇窗,他就喚小和尚打臉水。 到亂草野花的石階上站了一會兒,他就信步踱出廟門來了。一邊踱著,一邊就心里打起算盤來。廟里一個半月的租錢——不,香金,去了十塊。茶水燈火在內。倘使帶一份齋,那么按日三毛大洋,三三得九,一三是三,三五十五,——哦哦,該是十三塊五角罷,當然輕而易舉,但是,但是——他是為“創作”而來的,用腦的,總不成餐餐豆腐青菜會產生出雄偉濃艷的作品,好在鎮上有的是小館子,新鮮的魚蝦,肥嫩的雞鴨,每天花上——唉,小鎮里的物價總不至于貴到哪兒去。 他挺了挺胸脯,覺得自己的思慮真是周密之至。 “不過這會兒是早飯呀,該吃點什么好呢?”走近了市廛的時候,他猛可地這么想起。他站住了向街上街下張望著,原來有小館子也有帶賣點心的茶館。他就自然而然跑進了茶館去。“按照衛生,早上不宜葷腥油膩,品一會茗提提神是好的,”——他給自己的行動解剖出堅實的學理。 然而因為茶,他就聯想到咖啡。對不起,他在家里并不是每天早上都有咖啡喝的,——不,簡直一星期一次也沒有。不過此番是大規模地來潛心“創作”,應當備一點咖啡。對了,咖啡是不可少的。不是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全仗了二萬幾千杯咖啡? “哎,哎,怎么從前就忘記了呢!損失!天大的損失!不然!我的杰作早已產生了,何待今日!”捧著茶杯的他這樣想就喝了一口,同時他又喊了一客蔥花豬油燒餅和一客肉饅頭。 夫人將他指定要的黑咖啡買好寄了來時,已經是他在廟里的第四個黃昏。三天來他的生活很有秩序;早上吃茶,半小時;午飯晚飯,要是碰到鬧汛,那就費掉一個鐘頭也還算幸氣。余下的時間就是攤好原稿紙坐了下去。捧著腦袋構思了一會兒,好像“靈感”還沒來,便點起一枝香煙催一催;坐著抽煙又好像不得勁,便躺到床上去,也照例制些煙泡泡兒;于是再坐到原稿紙面前去。再捧著頭,再點著煙,再到床上躺一會。這是刻板的。有例外,便是在兩枝香煙中間偶然不回到原稿紙面前去,而到房外那亂草天井中踱這么一刻鐘二十分。 這樣秩序整然過了三天,原稿紙撕掉過十幾張,但是攤在書桌上的原稿紙依然只標著一個大大的“一”字。 這怪得他么!夫人還沒把黑咖啡寄來呢!這個責任自然是夫人負的! 然而現在黑咖啡終于寄到了,他的腦細胞又立刻下了全部緊急動員令。他一面在美孚燈上燒咖啡。一面就把生平聽到的外國大文豪的軼事一古腦兒想起:司各德一個早晨要寫二三萬字呢!丹農雪烏白天騎馬游玩,晚上開夜工,二十萬言的小說也不過一星期就脫稿呢!——“哈哈!咖啡!咖啡萬歲!”他不期然喊出了口。 那一晚,他開了第一次的夜工。 似乎黑咖啡當真有點魔力的。他坐在原稿紙前面不到十分鐘,便覺得文思洶涌,仿佛那未來的“杰作”的全部結構驀地聳現在他腦子里;“哈,原來早已成熟了在那里!”——他夾忙中還能自己評贊了一句。他像大將出陣似的擄起袖子,提起筆來,就準備把那“原來早已成熟了的”移到紙上去。他奮筆寫了一行。核桃大的字!然而,然而,干么了?腦袋里“早已成熟了的”東西忽然逃走!真有那樣沒耐心多等一會兒的! 于是他不能不捧著腦袋了,不能不擱筆了。約莫又是十分鐘。他聽得絡絲娘在窗外草堆里刮拉刮拉,多么有勁,他又聽得金鈴子吉令令地搖著金鈴。他腦子里的“杰作”的形體漸漸又顯形。他眼睛里閃著光芒,再奮起他的fountainpen,又是核桃大的字,然而,不到半行,猛可地腿上來了一錐,他反射作用地拍的一下,半手掌的紅血!就在這當兒,腦子里的東西就又逃走。 現在他覺到占有這書房的,不是他而是蚊子。無數的蚊子,吶喊著向他進攻。他趕快朝桌子底下一看,原來蚊煙香已經被他自己踏熄了。這一定是剛才第一次文思洶涌時他不知足之蹈之闖下了的小小亂子。他只好再擱筆了。再燒起一盤蚊煙香,于是第二杯咖啡。 照例第二次的東西總得差些。黑咖啡也不能例外自居。他苦苦地要把霧一樣的腦膜上的影像捉到紙上去,然而每次只捉得一點點兒。而且那些影像真是世界上最膽怯的東西。絡絲娘的刮拉刮拉,金鈴子的吉令令,都足夠嚇它們立刻逃走。第一次的黑咖啡召了它們來時,它們可還不是這樣“封建思想”的小姑娘似的! 不過還有第三第四杯黑咖啡。 不過第三第四杯黑咖啡的效力一定還得依次更差些! 而且美孚燈也要宣告罷工了,燈焰突突地跳,跳一跳便小一些。 他的一雙眼睛也有點不聽指揮,他輕輕嘆一口氣站起身來,看看原稿紙,還是第一張,十來行核桃大的字;看看地上,香煙屁股像窗外天空的星! 很委屈地躺在床上的時候,十分可惜那第一杯黑咖啡召來的第一次“靈感”沒有全數留住。“怪不得人家說漢字應當廢除呢!要不是為的筆畫太多,耽擱了工夫,我那第一次的想像豈不是全可以移在紙上么?——至少是大部!”他這樣想著,翻一個身。 “聽說西洋的大文章,比如伊伯尼茲罷,從來不作興自己動筆的;他們有女打字。他們拿著咖啡杯,一面想,一面口說,女打字就嚓嚓地打在紙上。對呀,說比寫快,打字又跟說一樣快,那自然靈感逃不走!要自己寫,還要那樣麻煩的漢字,真太不像話呢!”他一面搔著腿上背上的蚊蟲疤,一面這么想著,覺得有點悲哀了。 但是再翻一個身,他的悲哀便又變為憤怒。都是受了生活壓迫的緣故使他不得不在暑假“創作”,使他不得不來在這草鎮破廟受蚊蟲叮,而且使他沒有女打字!要是他此番當真還是“創”不成“作”,那責任該當由“生活”由社會去負,他是被犧牲了的,他有什么錯呢! 他詛咒又詛咒,終于在詛咒中睡了去。 以后是他歷試西洋大文豪們各種各樣寫作習慣的時期。 因為第一次開夜工的成績太壞,他就不敢再學巴爾扎克。“這一位巴老先生好個結實的身體呵!聽說他的頭頸就比別人粗,頭發跟馬鬃似的,身材又高又大,有水牛般的精力。我怎么學得了他呢!而且他的書房里一定沒有蚊子!”他感傷地想著,不免也帶便恨到他爹娘為什么不把他生的又高又大些。但是他不能不“創作”。而“創作”又必須有“方法”,于是他就想到了司各德。這位老先生腳有點兒跛,身體似乎差些,他是早上寫文章的。對了,早上,吃早飯之前,古哲說的什么“平旦之氣”。 他決定主意要起早了,雖然起早也并不容易。預定是六點鐘,可是睡眠之神偏偏讓他七點鐘醒來。“哦,得有一個鬧鐘呀!”他打著呵欠想。也照黑咖啡的老例叫夫人寄一個罷,不成!家里沒有鬧鐘,得現買。買買恐怕又得好幾天。而且夫人肯不肯買也還成問題呢!上次寄黑咖啡就已經嘮嘮叨叨說上半車子話,說家里剩的幾個錢算算總不夠,阿大肚子不好也還沒有看醫生,糟糕! 然而他不是輕易地就屈伏的人呵!一定得想法買個鬧鐘來。 那天從茶館里用過早飯回廟的時候,他就跟廟里的老和尚商量,請他每天早上六點鐘權充個“報曉頭陀”。 “哦——六點鐘么,出家人沒有自鳴鐘呀。”老和尚懶洋洋地說。 他搔了搔頭皮,心里想還是叫夫人買個鬧鐘寄來罷,但一轉念,就歪著腦袋問道:“你每天是什么時候起來的?” “我么?頭雞啼就打坐念經了。”老和尚一對雞婆眼直盯住了他的臉。 “好好,就是頭雞啼罷。——頭雞啼來叫我!”他把問題解決。 為的是要劃一時代,這天白天里他就爽性不創作。他躺在床上噴了幾個煙圈兒以后,猛可地又想起何不同時學一次丹農雪烏,總該也有點益處。他當然沒有一匹駿馬,但鄉下人有的是牛,一頭黃牛或水牛想來也使得。 于是在上午就出發了。離廟不到一百步,就有田。綠油油一片。可是不見牛呵!他用了寫實主義作家實地視察的勇氣跑過了三四道田塍,果然望見遠遠地近一條小河處聳露起一只牛角。他禁不住心里一喜,腳下就更有勁了。他一口氣奔了好大段的路,整個牛都看見了,然而糟啦,一個不識趣的鄉下人剛剛牽那條牛到水車邊,看樣子是要上工了。等到他趕到跟前時,那牛早已很馴良地在盤著水車,牛臉上一副大眼罩。 “一切的一切都在阻礙我創作天才的自由發展呵!”他這樣想著,沒精打彩走著回頭路。肚子倒餓起來了,田里可又沒有小飯館。 但是這一點挫折只使他更加堅決。午飯后他換了個方向去找,居然有了,三四條,黃牛水牛全有,都不在工作時間,躺在大樹根下乘風涼。他和看守的鄉下孩子辦了個交涉,兩個銅子騎一騎。什么都得花點本錢,他很懂得;可不是他創作成了后他也不能讓書店里欠版稅? 他把那幾條牛一條一條都騎過。他騎的不很在行,然而他滿意。騎到最后一頭,那是黃牛——的時候,猛可地他覺得“靈感”來了,他預定的小說人物之一,可巧也是個牧童什么的,驟然從他腦子里跳出來,活龍活現站在那里。“哈哈!”他狂笑了一聲,滾下牛背,搓搓手,然而,筆呀,紙呀,工具都不在手里,他再搓搓手,掃興地嘆口氣。 不過無論如何他這次“擬丹農雪烏”是成功了的。他在夕陽影中回到廟里,心里是愉快的,充滿著希望的。照理他接著就該開那么一個全夜工。因為丹農雪烏的“方法”確確鑿鑿是那樣的。但是他為的已經“把一顆信仰心獻給了司各德”,而且四肢百體也好像要不依,所以他用過夜飯后只把筆墨稿紙香煙,還有黑咖啡,都安排得整整齊齊,就放心睡覺了。 他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也不知道做了夢沒有,總而言之,他恍惚滑下了黃牛背似的渾身一跳,吃驚地睜開眼來的當兒,一條太陽光正在他額角上游戲。他趕快從枕頭底下摸出表來一看,他媽的!又是七點鐘多點兒。 他這一氣非同小可。“咳咳,一盤新計劃,又被破壞了!”——他穿著襪子的時候這么說。“而且,可惡的,老和尚可惡!干么他也要存心破壞我的創作計劃呢!”——拔上鞋子的時候又氣沖沖地說。 等不及洗臉他趕到“方丈”里大聲叫道: “呔!昨天談判好了的,你一早叫醒我,怎么你偏偏不叫呢?” 篤篤篤地老和尚起勁敲著木魚正做早課,只把眼皮抬起來朝他看了一下,嘴里依然喃喃地念經。旁邊的小和尚卻連木魚也忘記敲了,烏溜溜兩只眼睛只朝他頭上看到腳底。 禿——老和尚的木魚棰子忽然敲到小和尚頭上了。禿禿!又連兩記。老和尚不念經了,側過臉去。小和尚卻漲破了喉嚨,“南無佛,南無法”地亂嚷起來。老和尚賭氣似的再敲了小和尚頭一記,就喝道: “你貪懶!你不曾去叫罷!” “哼哼,這樣大事件你交給一個小和尚怎么成呢!”“我叫的,叫的;”小和尚明白過來似的急口說,“他不醒呀!我叫的!” “胡說八道!我沒有不醒的!大事情在我身上呢!”他氣得跺腳。 “我叫的!我在窗外叫了半天,你不醒!”小和尚差一些要哭了。 “出家人不打誑語。先生,實在是你睡性好了點兒。” 老和尚望望小和尚,又望望他,慢吞吞地說。他氣得想不出回答。忽然他伸手到左口袋右口袋乃至褲子袋里亂摸了一通,他是想摸出他的表來給老和尚看看這早晚已經是什么時候,因而他的預定計劃是毀了,這責任是該當誰負,然而表沒有,表忘記帶在身邊了。這當兒,老和尚卻又慢吞吞說: “先生,莫怪叫不醒你。我們頭雞啼起來,你剛剛在頭昒里。” “頭雞啼,頭雞啼么?頭雞啼約莫是幾點鐘呢?”他搔著頭皮。 “不知道是幾點鐘,”老和尚閉著眼睛搖了搖頭,“寒雞半夜啼,這會兒是熱天,頭雞啼總在五更不到,四更過點兒。” 他聽得呆了,他媽的,頭雞啼原來有那么早的!怪不得司各德早飯之前能夠寫那么兩萬字,想來他也是頭雞啼起身的。得了,就是頭雞啼罷。 “老和尚,你不知道我身上有件大事呢!明天千萬頭雞啼就來叫,叫不醒,打門,打門再不醒——哦哦——”他搔了搔頭皮,“總之一定要叫我醒就是!千萬不要忘記!” 現在他知道頭雞啼離天亮遠得很呢,他不能不預先布置。 他自己買了一罐子煤油,省得跟老和尚要添,惹氣。他不“擬丹農雪烏”了,卻睡了個中覺。出去吃夜飯的時間提前一小時,——六點整,想起蚊煙香不多了,便又帶回一盒。他格外又想到頭雞啼起來烏黑黑地給美孚燈加油是不方便的,而且他也不能讓加煤油什么的瑣事擾亂了他的“平旦之氣”,于是他趁天還沒有黑就把美孚燈要了來,一看果然只有半肚子油,他就把它加得滿滿地。也沒敢多點,只對著它抽了一枝香煙,就趕快吹熄,上床睡覺。 然而也許因為白天睡過中覺,也許因為躊躇滿志,他倒睡不著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想想還有什么應該先布置好的沒有。什么都妥當周密之至。只有一件:說不定老和尚跟小和尚自家倒睡過了頭,這可不是玩的。他連忙爬起來,就那么黑地里——幸而星光好得很,摸過了大殿,到和尚房門外篤篤地敲了兩句。咳咳咳。是老和尚的聲音。再篤篤篤。 “誰呀?”仍是老和尚的聲音。 “是我!喂,老和尚,頭雞啼——” “還早呢!”聲音里帶點驚異。 “啊啊,這個,我知道的。我是特來關照你,不要錯過了頭雞啼。” “不會的!咳咳——嘿——” 他這才放了心,照舊摸回去,卻在大殿上看見一輪明月正從一塊烏云里鉆出來,天空還有幾朵白云,此外是一色碧青。他也不敢多賞玩,趕快回到自己房里鉆進了蚊帳,便閉了眼睛。明天的事情要緊,他不能再不睡。 但是愈想睡,偏不能睡。不睡倒也罷了,忽然腦膜上飄飄忽忽地移過了一些影像。那不是他那“創作”的“靈感”還會是別的不成!“怎么來得這般早呢!太早了!等到頭雞啼行不行?”——他拍著床帶幾分不愿意的神氣自己對自己說。可是那些影像卻作怪地愈來愈多,斷斷續續地,這個隱去了,那個卻又顯出來,好比天上的浮云。他簡直窘了。末后他決定起身先來寫這么一點再說。然而他剛剛坐起身來,那些影像卻又模糊了。他喃喃地說了一句“還是等到頭雞啼再來罷”,便又躺了下去。于是過不了多久他也就朦朧入睡。 這回是皇天保佑,他沒有睡得像死人似的。小和尚在窗外喊了第一聲時,他就矍然驚醒;第二聲喊得響些,他已經跳起身來忙應了一句。 下床來第一件事是點燈。第二件是燉咖啡。他看見燈焰四周有很大的一圈暈。這暈在抖,抖一下就好像大一些,有些金色和銀色的星在暈圈里飛。他揉揉眼睛,伸一個懶腰。便覺得自己的腦袋也有點不大對,——昏昏的,又頗脹悶。他舉起雙手,用力在臉上抹一把,走到房外在石階上站了一會兒。天空的星星好像減少了,遠處樹梢白茫茫地,像掛著一層霧氣。他惘然定睛看著,足有四五分鐘之久,然后猛生地驚覺了似的,轉身回房,便坐在他的“崗位”里。 燈焰已經沒有暈了。他的腦袋也回復了常態。他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抵住了太陽穴,頭微偏著,便提起筆來;筆尖像尋食的雞喙,剛要落到紙上,便又縮回,最后第五次這才啄到了,是兩個大字:“陶醉”。他這篇大作雖然核桃大的字還不滿一千,可是“故事”已經到了緊張關頭,一對不知從哪里跳出來的青年男女由“一見目成”——這四個字他得來全不費力,他曾經歸功于他的黑咖啡,——的經過,此時正坐在大樹下談心。得了,談心!他嘴唇嘖的響了一聲,便很快地寫下去:“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沉吟。筆尖兒又從紙面縮起。筆尖兒再逡巡落到紙面的時候,燉著的咖啡放出絲絲的細聲音,他朝咖啡看了一眼,便毅然決然圈掉了一個“的”字,卻在“中”字下寫了三個字:“的他們”。咖啡的聲音越來越響了。他把全句念了一遍,終于再添上個“倆”字,便趕快放下筆,捧起了咖啡杯子。 一口一口啜著那熱咖啡的時候,他眼睛望著剛寫成的一句。字眼兒美麗,音調也好,特別是不能再增減一字——這是他平日給學生改作文簿的時候屢次提出來諄諄誨誡的;這都應當歸功于“平旦之氣”。 咖啡以后,他要放手寫了。于是——“神秘的甜蜜的詩意,閃耀在她那一雙黑鉆石一般的美目里”:一句。他滿意地松一口氣,忽然左手在桌子邊上拍一下,趕快加添了“白如云石”四個字,左手再支著腦袋,又添了兩字:“黑如”。側著頭再看一遍,終于再改,成為“……那一雙白的地方像云石,黑的地方像黑鉆石的美目里。”他覺得無可再改了,微微一笑,接著便要寫那男的。 這樣一字一字“斗爭”下去,不知不覺滿了一張稿紙。應該再喝一杯咖啡了,但是肚子里咕咕叫起來,似乎說:要一些填得飽的。不成!還沒達到司各德的十分之一呢!肚子應該等一等。而且“靈感”正在“油然作云”呢! 他左手揉著肚子,右手捉住“靈感”,依然一字一字“斗爭”下去。可是肚子是講不通的,咕咕地越叫越響,不管那可憐的“靈感”嚇得簌簌地抖。“靈感”的線愈抖愈細,終于,一下子斷了,再也接不起。那剛是第三張原稿紙寫滿了一半的時候。 “該死,該死!”他擱下了筆,咬緊了牙關說。兩手交叉在胸前,朝美孚燈發怔。窗外透著魚肚白了,大殿里傳來勻整的木魚聲。 毀了!這一回又不順利。然而他想想也不能太怪怨肚子。肚子原是不大講理的,肚子得用點東西喂,正像他的腦筋得用咖啡喂。為什么他昨天竟沒想到這一點呢?那是不是腦筋的責任?不要多抱怨腦筋罷,它要招呼的事原就太多了!應該讓它專管“創作”。司各德“創作”的時候難道也要自家留心燈油、蚊煙香,乃至點心?這些雜務,一定有他家里人代他用腦筋! “哎哎!沒有安定的生活呵!生活是虐殺創作的!”他賭氣站起來,就跑出了房門。 預定的六個星期過到一半時,黑咖啡早已用盡,而他的錢袋也已空空。他寫給夫人要錢的信一連有三封,但只得了要求數目的三分之一——十塊大洋。夫人信上說:這十塊錢還是奔走了三天的結果。他還清了小飯館和茶店里的欠帳,剩下的錢只夠坐四等車。 他終于回家去了,手提柳條箱里有“未完成的杰作”,肚子里有海樣深的對于“生活”的仇恨。不!對于一切的仇恨,絡絲娘,金鈴子,不知名的野狗,老和尚小和尚的木魚聲——它們都曾聯合起來打擾他,阻撓他“天才”的“自由發展”,當他依照“司各德方法”的時候。 而還有老鼠,也幾次破壞他的工作。他為了“司各德方法”不得不備些點心,然而那可惡的老鼠竟有好幾次偷吃了一半多!他能發誓,司各德家里一定沒有那樣該死的老鼠! 然而他并不灰心。一來他“發見”了“司各德方法”頗合實用,二來他到底“創作”了四十多張原稿紙了,雖然是核桃大的字,雖然算字數也許五千還差點兒。要不是生活壓迫,他這次準定會完成他的“杰作”,——這個,他有確信。 “沒有生活,就沒有創作!” 他和夫人見面的時候劈頭就這么說了。看著他夫人似乎一時還不能領悟,他嘆了口氣解釋道:“一定要有司各德的生活,——有司法部的干薪好拿,有舒服的住宅,不用自己加燈油,不用怕蚊子咬,也不用自己記住備點心,而點心也沒有老鼠來偷,——要這樣,才能夠談到創作!” “那么,依我說,不創作也就罷了。”夫人寬慰他。 “咦咦!你——你——”他跳了起來大叫,“哎,你為什么總是那樣不堅決呀!喂,得堅決一些,不行么?還有明年呢!我不灰心呵!不過,先要把我的生活布置好。能有司各德的那樣一半,哦,就是一半的一半罷,也就夠了,我有把握!” 于是他昂起頭想了一會(www.lz13.cn)兒,自言自語地微喟著說: “難道社會就這樣不寶貴一個意志堅決的天才么?” 1935年5月12日。 茅盾作品_茅盾散文 茅盾:虹 茅盾:嚴霜下的夢分頁:123 堅持的理由只有一個:我想要 1、沉默是表示輕蔑的最完美方式。 2、在每一天里找到快樂,去感知微小的愉悅。 3、沒有一段感情可以真的毀了一個人,除非她配合著自毀。 4、這不是你的錯,是我的,是我自己相信了你說的每一句話。 5、人生,就像一場新雪,謹慎的走好每一步,因為每次落腳都會留下痕跡。 6、如果你想過得快樂,把生活跟目標聯系在一起,而不是跟某個人或某些事。 7、微笑和沉默是兩個有效的武器:微笑能解決很多問題,沉默能避免許多問題。 8、你生悶氣,希望他來哄你,他沒來,你覺得他根本就不在乎你,想封殺了他。(人生感悟 www.lz13.cn)卻不知他在那也一邊沮喪一邊沒轍,因他也被你氣得要命,不知怎么哄。須知,拉臭臉,在兩性關系中對于性格情緒化的人非常不能忍受。 9、根本不必回頭去看咒罵你的人是誰?如果有一條瘋狗咬你一口,難道你也要趴下去反咬他一口嗎? 10、如果你能把做事當鍛煉,把忙碌當享受,把挫折當成長,把吃虧當收獲,把不幸當噩夢,把成功當往事,那么,你的生活就會感到無比寬慰,無比自在! 11、喜歡你,不需要理由;不喜歡你,什么都是理由。 12、有天當你想起我,時間已擺平所有的錯,也學會不再問為什么。直到有一天,面對愛情開始吝嗇,會不會懷念當初的炙熱?一路上經過各自曲折,直到有一天,選某個人相濡以沫。 13、愛情不是一種虛榮,要拿出來在眾人面前炫耀;愛情不是一件美麗的衣裳,要穿在外面給大家欣賞;愛情不是一項任務,要對親朋好友有個交待。愛情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你幸福或者不幸福,只有你自己知道。 14、這世界最大的冒險,莫過于相信兩個人可以相依相持相愛一輩子不分開,如果你相信,或許這就是幸福。 15、不要輕易把傷口揭開給不相干的看,因為別人看的是熱鬧,而痛的卻是自己。 16、你不嘗試著做些能力之外的事情,就永遠無法成長。 17、成功根本沒有秘訣,如果有的話,就只有兩個:第一個是堅持到底,永不放棄;第二個就是當你想放棄的時候,請回過頭來再照著第一個秘訣去做。 18、生活有時會逼迫你,不得不交出權力,不得不放走機遇,甚至不得不拋下愛情,你不可能什么都得到,生活中應該學會放棄,就像清理電腦中的文件一樣。人生,就是一步一步走,一點一點扔,走出來的是路,扔掉的是包袱。這樣,路就會越走越長,心就會越走越靜。 19、當幸福近在咫尺的時候,我們總看不清它是什么,不懂珍惜,不作選擇,只有當它離開了,我們才摸著心痛的地方恍悟:原來,我們曾那樣接近過幸福。 20、看不到希望,放棄;對自己沒信心,放棄;還有其他選擇,放棄;付出代價太大,放棄;不想要了,放棄!放棄是如此容易,可以有那么多的理由。而堅持只有一個理由——我想要。分頁:123 【桃園瓷磚翻修售後服務好】 桃園貼地板瓷磚修繕推薦 新竹磁磚凸起修補推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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