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吾兒在念台灣大學歷史系時寫的文章.

且讓我們問一個基本的問題：我們的國民應該具有何等的國文能力？ 

　　我的想法是這樣的：

　　要能掌握漢語的文法、漢字的結構，而能夠藉由這一種能力與輔助的工具，去明白每一個字詞，每一篇經典所蘊含、承載的精神與思想及其脈絡，而能消化之，成為自己在日常溝通、表達以及創作上的資源。

　　換句話說，就是要能夠經由漢語理解別人的思想，與運用漢語表達自己的思想，且能在這讀、寫、理解、表達的過程中，汲取他人的智慧，增進自己的智慧，而終能讓自己的智識與中文世界裡的每一分子同在，彼此豐富，彼此交流。

　　然後，經由這樣的對古今智慧的吸收與提煉，人可以有清楚的思維，與充足的修養。

　　注意，以上說的並不是「要」如此如此，而是「要能」如此如此。我們不必要求人要背多少詩詞古文、要懂多少訓詁典故，我們應該要求的，是能掌握一套學習的方法，看到有不懂或不熟的字詞時，能夠很快地把它弄懂：這個詞什麼意思？這字為什麼這樣寫？有何典故？作者為何在此用之？然後吸收進自己的知識體系。就算弄不懂（如缺乏工具書或相關資料，或者懶），也要知道這大概要查什麼書，或去問誰才能弄懂。

　　表達也是同理。作文的功用不只在表達思想，而更在鍛煉思想，演說、歌唱、繪畫亦然。語文讓你我能磨練自己的智能。如今大家憂心的國文能力退化、理解、表達、溝通能力退化，說到底，就是思想退化、智能退化，但是自我感覺卻沒退化，所以道德退化，禮樂崩壞，然後整個社會崩壞。

現在的環境、制度之下的學生，比以前更不能，或不想去鍛煉語文、磨練智能，我想這就是癥結所在。

　　大家常有爭論：要不要背？背多少？為什麼要讀那些「與時代脫節」的東西？作文課就只是教起承轉合和開門見山之類嗎？依我的想法，都不是，但這些都是達到應有國文能力的必要的基本功，所以我是贊成背誦，甚至贊成多背、死背的。只要能掌握到理解、消化的訣竅，小時候不懂或似懂非懂，長大再多想想就懂了。

我現在就憾自己以前背古文古詩不夠多，現在補上，效率已多有不如了。當然，這是因為我想從事文史的研究與創作，但志願在其他行業的茍有詩書在腹，人生的選項與色彩不多一些嗎？

　　我們不滿一些國人盲目崇洋、捨近求遠、唯英文是尚的心態，但我們更要批評：台灣所重視、崇尚的英文教育，也只是幫辦奴才的英文教育。

　　怎麼說？

　　我們在中小學或補習班裡學英文，學到英文的淵源與發展脈絡了嗎？英語世界的人是怎麼思考的了嗎？我們讀過多少英文的經典名家？

不，還可以再退一步問：我們知道多少英文的經典名家？我們可以用優雅的英文創作或論說，和英語世界的人交流，讓洋人看得起咱們嗎？我們可以享受英文、樂在其中嗎？

不，我們風行的只是「商用英文」、「實用英文」，只求懂多少單字文法，看得懂原文教科書、英文報刊，考托福ＧＲＥ，和洋人做生意。至於文化修養，抱歉，英國人與美國的菁英永遠在你頭上（美國中下階層的英文也有膚淺的毛病），你永遠只是會說他們的話，永遠只是附庸，得不到他們的精神。

　　當然，還是有人能夠得其精神、通其文化，甚至能用英文搞文學創作的，但那是經由自學、家學、英語系所課程或其他渠道（如奇幻文學、搖滾樂）得之，不是經由我所知道的部編教科書、全民英檢、文法補習班或《ＸＸ英語教室》。

如果我們以中文為主，外文為輔，那麼一般人掌握一些閱讀或會話的能力，或許也夠了；但你如果要丟了中文，去學英文，而也只學到這等英文，那就是捨近求遠又求不到，註定只是智能次等的幫辦奴才，學得再溜也只能為菁英階級作嫁；就算你自己當了老闆，也是沒文化的老闆（除非你有其他文化），社交起來就是矮人一截。

　　如果要學英文，我的想法，也和前面我對國文的想法一樣。何況我們現在要談的是國文。

　　如前所述，國人中文退化的癥結在失去了鍛煉語文、磨練智能的動機。好的文學作品、精彩的言語或是社會風氣可以引發這種動機，但是幾十年來的教育制度與考試壓得一般學生沒時間或心情去接觸課外書，而近年電影、電動等娛樂愈來愈多，幾乎取代了古早的戲曲；電視節目、流行歌曲、報章雜誌的中文水準也愈來愈低劣（這也是僵化教育、崇洋媚外、商業化……等的惡果），耳濡目染，盡是浮泛膚淺，又怎麼帶得起鍛煉語文的風氣！當然，還是有許多維持水準的節目與文章，也還是會有重視語文、喜好文學的種子，但那已不是大眾了。

　　這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呢？我小學到國中時，老師常常對全班罵人，我則常常想：「你說的這些都對，但是一點用都沒有：聽得進去的人，不必聽這些也好好的；聽不進去的人，就還是聽不進去。」

現在常有文人學者疾呼搶救中文之必要，我就有這種感覺，而我自己似也難免如此。

　　我大可提出：我們應該精讀經典、泛讀雜書，應該怎麼怎麼唸，可以怎樣怎樣讀，又可以如何培養人文素養....不管我們怎麼說，環境制度不變，對這些乃至一切都提不起興趣的，還是會愈來愈多。當然，還是得說、得討論的，但且讓我先問一些別的問題。

　　以前沒受過教育的人、社會底層的人，可以作出〈思想起〉這種感動人心的民謠，為什麼？戲曲、俚諺，生活裡到處是語言智慧的結晶，有了電視後，這些也有部份進入了大眾視聽，但到今天，它們似乎被太多浮濫的東西淹沒了。

　　現在我們的底層民眾，或中等程度以下的學生，作得出什麼詩歌嗎？如果不能，又是孰令致之？

　　這兩年台北市文化局辦過一個「外勞詩文比賽」，參賽者有菲勞印勞泰勞等等，得獎的作品以原文和中譯公布在網上並出版，我看過以後，大為驚豔！那是淳樸而深刻，能引人共鳴又發人深省的詩歌，雖然中譯是詩人之筆，但如原詩不好，也斷譯不出這麼好的東西。據說，南洋民族的生活和詩歌是結合在一起的，他們日常的語言便很鮮活，所以不必受過學校教育也能作得好詩。

　　我們還是詩的國度嗎？中文在幹嘛？三千年優美的詩歌傳統何在？不和南洋比，和同文同種的大陸比也不行。單拿一項來說，中國大陸民間有順口溜，反映社會現象迭有佳作，網上和此間報刊都常有轉載的。

　　顯然，別人的語言環境、語言能力沒有退化，或還沒退化到像我們一些連話都不會講的學生的完蛋的地步。人家的歷史或物質條件、言論自由比不上我們，但是我們的語言環境卻很有比不上他們的地方。

　　外勞詩文比賽的優勝作品，讓我看到此間外勞的辛酸與心靈，他們的聲音於焉發出了。我們呢？設想一個在社會底層的，被遺棄的不幸學生，如果也能把他受到的不公與苦痛，有力地以散文或詩歌表達出來，那他能起到的社會作用，必然是可觀的－－前幾年不就有一個國三女生投書教育部長，掀起一陣風波嗎？語文的力量如是，掌握了語文，你就可以為自己爭取尊嚴，就不至於自暴自棄。

　　為什麼要搶救國文，為什麼我要喊「還我國文」，尊嚴，自信，這就是原因。這太重要了，像是以生命作曲的宋岳庭，如果他沒寫歌，那就永遠沒幾人知道他，更無人能因而有所反思。

語文能給我們的，有錢也買不到；但相對來說，不用多少錢，你就可以得到它，只要你用心在聽、說、讀、寫上面。我想我們該做的，是把這樣的訊息傳開來、傳出去，然後才是提供自己對國文教育的經驗、心得與見解，給大家討論、參考，並請教前輩學者，畢竟我們這一兩代的國文也好不到哪裡去，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此外，有心人可以以大眾為對象，投入文學創作或傳媒、演藝圈，我自己有寫過高中生活的散文、白話的新詩，以及歌詞。如果我的作品能讓人耳目一新又感受到中文之美妙，那就是功德一件，或許還能稍稍帶動風氣，只要我寫得夠好，而且面對現實與大眾。這樣的事情，已經許多人以各自的理念在進行著，我也會努力，即使不為振興國文的目標，也為自我的提升與完成。

　　隨筆漫談了四小時，個人管見，請各位同學師友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