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露絲‧熊貓

作者：張之傑先生（作家；科技史研究者）

2002年秋，美國女作家維琪，和女探險家露絲（1900-1947）的親友後人，來到成都西北的汶川。在現今臥龍保護區附近、1936年露絲捕獲貓熊的山中，將露絲的骨灰葬在一棵大榆樹下。66年前，露絲將其夫君比爾‧小哈克內斯的骨灰葬在這座山中，如今她也葬在這兒，為一段悽美的故事畫上完美的句點。

譚微道

露絲的故事要從1869年說起，這年3月，法國著名生物學家譚微道神父在成都西南方的寶興縣發現貓熊，經巴黎自然史博物館鑑定，認為是新屬、新種。1920年代以降，西方的生物學家和喜歡狩獵的貴冑公子（包括小羅斯福總統的兩位公子），紛紛前往四川尋找貓熊，不知有多少隻被獵殺後製成標本，送到博物館或私人陳列室。然而，他們就是沒辦法將貓熊活著送回國內──這種吃竹子的動物實在太嬌貴了！

1934年9月，美國探險家比爾接受紐約動物學會委託，告別相戀十年、成婚才兩週的妻子露絲，前往中國，希望帶著一隻活的貓熊回去。可惜天不從人願，1936年2月因病死在上海。

露絲是位時裝設計師、紐約社交界名媛，得知夫君的死訊，決心為其完成心願。1936年4月17日，露絲離開美國，輾轉來到上海。鑑於比爾向中國政府申請，虛擲了一年多時光，露絲決定不走正式管道。儘管她行事低調，尋找貓熊的事仍傳播開來，不少在華西方人士主動和她聯繫，但露絲屬意一對美籍華人兄弟，讓那些西方人士很不是滋味。

楊昆廷

這對美籍華人兄弟，哥哥叫做楊帝澤，當時25歲，曾經帶領羅斯福兄弟在成都西南的山中射殺貓熊，還曾經登上貢嘎山。弟弟楊昆廷，當時23歲，擅長狩獵，曾經跟隨哥哥和嫂子深入藏族地區，他身高近六呎，英俊挺拔，給露絲留下深刻印象。

露絲屬意楊氏昆仲，除了他們熟諳英文，另一原因是希望取得主動，不願受那些動機不一的西方男子左右。當時楊帝澤將攀登喜馬拉雅山的南達德維峰，於是由楊昆廷獨自擔任露絲的嚮導。

露絲和楊昆廷簽約後，進入採買階段，露絲心想，如果捕到貓熊，離開產竹子的地區要用什麼餵牠？一天夜深人靜，忽然靈光一閃：要是捕到一隻貓熊寶寶，問題豈不就解決了。她立即起床，在檯燈下寫著：「奶瓶、奶嘴和奶粉。」後來她說，這是她一生中「最具靈感的一份購物清單。」

1936年9月27七日，露絲和楊昆廷搭乘江輪「黃埔號」溯江而上，到宜昌換乘小江輪穿越三峽，10月11日抵達重慶，再經由陸路，約10月15日抵達成都。他們在成都雇用16名搬運工和一位廚師，這時才發現，楊帝澤建議的探險路線──通往成都西南的古道，已不許私人車輛通行，於是改向成都西北方的汶川進發，兩年前以塞奇為首的華盛頓博物館探險隊，曾在那裡獵獲三隻貓熊。塞奇的文章，成為露絲探險的線索。

一行人10月20日起程，跋涉約兩天，經過灌縣來到古城汶川。這一帶漢藏羌雜處，距離成都雖不到一百公里，但邊疆色彩濃厚。這時汶川已破敗不堪，前一年「長征」的共軍經過，建築物大多被拆來生火取暖，他們找不到住處，只好到一處被拆毀的佛寺棲身。

在汶川，探險隊加入羌族獵手老藏，和他的女婿小楊。接著他們離開汶川縣城，在大山中尋尋覓覓。進入大山的頭一天，發現了乾硬的貓熊糞便。第二天遇到一位採藥人，證實這一帶的確有貓熊出沒；這天他們跋涉了約30哩，按計劃來到一座廢棄的喇嘛廟。露絲用毯子和床單隔出一個小空間，用自備的小澡盆洗了個澡。晚餐後，楊昆廷說，他和哥哥曾到過一座未經探勘的大湖，兩人發誓，一定要把這座大湖標注在地圖上，在這一刻，兩人的心靈更為接近了。

聊了一會兒，兩人打著手電筒到廟裡看看，發現一間密室滿是歡喜佛！那些密教的交媾壁畫和雕塑，激起兩人潛藏的慾望。第二天黎明之際，露絲還在睡，昆廷悄悄地離開，他已訂婚，在汶川的深山裡卻和另一名女子同眠，或許覺得心裡不安吧。

即使置身深山，露絲仍然將自己的經歷和感受，以書信告訴閨中好友帕金絲夫人。探險隊有人往來汶川，負責收發信件。1997年，女作家維琪寫了篇介紹露絲的文章，被帕金絲夫人的孫女看到了，因而取得一百多封保存完好的信函。喇嘛廟之夜，就是那批信件透露的。

第二天，11月2日，行李和信件從汶川運來，這座喇嘛廟成為前進基地。他們將設立三處營地，相距各一天腳程。這時探險隊有23人，包括曾經參與塞奇探險隊的老何和小何。接下去的幾天，探險隊在艱險的懸崖和棧道間爬上爬下，稍有閃失就可能命喪黃泉。

11月8日，他們冒著雨雪，走進密不通風、滿地青苔的竹林，看到很多貓熊的痕跡，「遺落在地面上的糞便，留在樹幹上的爪痕，還有被咬破並撕開的竹子根莖。」露絲知道，他們已進入貓熊王國了。

11月9日晨，露絲、楊昆廷、老藏、小楊和兩位當地的獵手，到竹林裡查看預設的陷阱，裡面空蕩蕩的，並沒有貓熊上鉤。當時霧氣甚重，能見度不到3呎，露絲摔倒幾次，渾身都濕透了，凍得發抖。她正感到沮喪，突然聽到一些聲音，卻看不到什麼。過了幾分鐘，灰濛的霧氣中傳來槍聲，露絲規定隊員不許獵殺貓熊，難道有貓熊被射殺了嗎？正在狐疑不定，突然從一棵雲杉的枯樹洞裡，傳來嬰兒般的啼聲，昆廷探臂從枯樹洞裡抓出一隻毛茸茸的貓熊寶寶！

當無助的小傢伙抓撓著露絲的胸部，他們意識到必須趕快返回營地，事先準備的奶瓶和奶粉果然派上用場了。貓熊寶寶約八週齡，體重約3磅，露絲以昆廷嫂子的名子，取名蘇琳。露絲又在楊昆廷陪伴下，再次進入深山，將亡夫的骨灰埋在一棵杜鵑花下。

11月16日晨，露絲與昆廷分手，經灌縣前往成都，前一晚她將自己的婚戒套在昆廷手上，說是送給昆廷未婚妻的。露絲或許以這枚婚戒讓自己在昆廷心中佔有永恆的位置吧？

11月17日晨，露絲抱著蘇琳從成都飛往上海，儘管她一直保持低調，但飛機還沒著陸，美聯社已向全世界發佈新聞：

11月17日中國四川成都電：一位出生於紐約的美國女探險家威廉‧H. 小哈克內斯夫人，今天從川藏邊界攜帶一隻活貓熊抵達上海。…據信，這是亞洲這一地區捕獲的第一隻活貓熊。一位中國探險家陪伴著哈克內斯夫人，在川藏邊界進行了這次艱險的旅行。

回到上海，露絲和蘇琳都成為明星，後來露絲寫道：「從未有過任何動物像蘇琳那樣，在上海享有如此的盛名。」一位記者問她花了多少錢，露絲回答：「花去了我的一切。我做了孤注一擲的嘗試，我把最後一個美分，都用在這項只有百分之一成功希望的探險活動上。」

中國有關方面也注意到了，如果讓露絲將貓熊帶走豈不有失國格！特別是中央研究院，反對得更為激烈。11月27日，露絲登輪前被海關人員扣留，因而新聞炒得更大，《紐約時報》幾乎天天報導，露絲受困一週後，在政府高層的施壓下，海關只得放行。12月2日，露絲拎著一個柳條編的提籃登上「麥金利總統號」，報關單上寫著「狗一隻，價值美金20元」。

兩年後（1938），露絲將她的經歷寫成書，可惜歲月更迭，早已被人遺忘了。1993年，雅好動物寫作的女作家維琪，偶然買到露絲的書──當然是舊書了，展讀之下大為折服，從此成為露絲的粉絲，更以露絲原著為底本，著成《淑女與貓熊》（2005）。維琪萬萬想不到，她的書竟然有位東方知音，本文就算是這位東方知音的一點心得吧。

　　　　　　原刊《中華日報》副刊2008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