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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栗瓷磚翻修完工時間短】 苗栗磁磚膨拱工程 苗栗新建磁磚工程高低不平修復
2022/10/20 16:23:35瀏覽30|回應0|推薦0

當天氣進入到秋冬轉換之際,氣溫一下熱一下冷,最常聽到一聲💥”碰”💥,磁磚因為熱脹冷縮不是翹起就是爆開,也就是俗稱的”彭共”。

昂睦在這邊提醒大家若發現磁磚有裂縫時,可先敲敲看磁磚表面,若只有一兩塊隆起破裂,進行修復即可,千萬不要這片地板或是牆壁爆光光才後悔莫及🤦‍♀️🤦

一般來說家中地磚隆有四大原因:
1、地磚縫隙尺寸處理不當,磚與磚之間的縫隙太小,就容易引發磁磚層的拱起現象。
2、裝潢的時候,師傅鋪貼磁磚若整平方式偷工減料,也會造成磁磚翹起現象。
3、另外就是在貼地板磁磚時,最初鋪設的水泥地面的品質較差,磁磚的水泥與原來的地面結合度不佳,地磚隆起的問題也是很常見。
4、當氣溫變化劇烈變化時,最容易導致磁磚爆裂,無論任何品牌或是材質的磁磚都會受到熱脹冷縮影響,遇到太大的溫差變化,爆裂的情況時有耳聞。

昂睦提醒各位,若磁磚爆裂面積沒有很大的話,要趕緊找施工團隊敲破切開,否則底下的空氣產生推擠效應,一些不夠牢固的磁磚就會一直被擠壓出來,到時磁磚就像跳舞一樣🤸‍♀🤸,一塊塊隆起,到時修補會非常不容易喔。

要怎麼處理磁磚彭共?

昂睦處理的方式通常有兩種,一種是打掉重鋪,另一種則是局部修復,說明如下:

(一)地板磁磚打掉重鋪

當家裡遇到大面積的磁磚爆裂、隆起,也就是整個地面結構已經被破壞,如果單單只要局部修復,全部重新鋪設雖然會比較花時間、費用高一些

但是打掉重鋪,才能確保每一個地方都可以獲得較好的施工水準,這是一個比較安全的作法。

如果選擇全部打掉重做,這麼浩大的工程建議昂睦多年來的經驗豐富,可視家庭需求與我們討論是要改用木紋地板或是一樣鋪設磁磚。

(二)局部修復磁磚

若發現家中磁磚只有輕微裂縫時,可先觀察地板表面,如果只有三到四塊隆起破裂,那麼趕緊進行局部修復即可,否則等到整片澎共,再請地板修繕來處理,那絕對非常劃不來。

昂睦所提供的磁磚修補技術有五大特點👍:

尤其灌注修補工法與傳統泥作工法最大不同在於灌注修補工法不需要敲除磁磚,另外除了方便針頭注射,必須切開磁磚的切割聲外,幾乎沒有噪音跟灰塵

通常只要一兩天時間就能完工,民眾不必搬家拆裝潢,施作費用也最經濟實惠

而且灌注工法最大特點就是不會有水泥,所以施工的時候,不會讓家裡灰塵滿天飛舞,不需要二次清潔

我們的施作案例

局部施工

地板重鋪

臺灣氣候溫差大,有時也有地震,磁磚膨脹爆裂問題時有耳聞,所以平時要觀察磁磚是否有隆起或輕微裂縫的現象,建議就要及早處理與補強

當您有遇到這樣的問題,歡迎加入我們的LINE或是臉書,拍照給昂睦專業施工團隊,讓我們搞定您家中磁磚爆裂的問題喔💪

連絡電話:03-667-0518

公司地址:300新竹市東區東大路二段8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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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磚使用的時間久了,經常會出現各種問題,那麼地磚爆裂拱起的原因是什麼呢? 苗栗磁磚凸起爆裂工程

一、地磚爆裂拱起的原因是什麼呢

1、自爆,地磚鋪設的時間久了也會出現自曝,因為室內溫度變化導致瓷磚受到牆體的壓力,時間久了就會自爆。 苗栗瓷磚空心隆起翻新推薦

2、熱脹冷縮,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在夏季,不同材料的伸縮係數不一樣,牆體的主要材料為鋼筋混凝土,與它比起來瓷磚的伸縮性數要小很多,那麼當溫度變化時,瓷磚幾乎沒有變化,即溫度下降時牆體就會收縮,而瓷磚收縮的很慢,這就會使瓷磚被牆體擠爆。

3、粘合劑品質差,一般鋪貼瓷磚都會拿水泥砂漿為粘貼劑,將水泥與砂漿依照1比1的比例配比,假如配比不恰當,則無法達到需要的粘度,苗栗浴室整修磁磚高低不平修復此外砂子的含土量太高或品質不達標,也會導致粘貼不牢固,從而出現瓷磚空鼓、脫落的情況。

二、瓷磚鋪貼的注意點是什麼呢 苗栗磁磚膨拱修補推薦

1、選購瓷磚時要確保外層包裝上面的各種標識齊全,像是型號、顏色、尺寸等等。

2、同一平面施工的瓷磚型號與尺寸必須統一,否則就會影響到整體的美觀。 苗栗壁磚施工收費

3、鋪貼瓷磚以前需確保牆面平整穩固,因此需對牆面做處理,像是找平、噴水、除雜等等。 桃園新建磁磚工程翻修推薦

4、鋪貼的時候必須做好各個步驟的檢查與複查,假如是大面積的施工領域,需將它分成幾個小湯圓來檢驗,正常是每50平米當做一個檢查單位。

桃園磁磚凸起爆裂修繕推薦小編總結:以上就是地磚爆裂拱起的原因,從上述文章我們可以看出,導致它爆裂拱起的原因主要有三個具體是哪一種?

只要依據自家的實際情況來判斷。我們在處理這種問題時,需依據它的緣由來選擇恰當的方法,這樣才能夠在達到修理目的的同時避免很多麻煩,希望能夠幫到大家。 新竹瓷磚工程翻新推薦

余光中:南半球的冬天  飛行袋鼠“曠達士”(Qantas)才一展翅,偌大的新幾內亞,怎么竟縮成兩只青螺,大的一只,是維多利亞峰,那么小的一只,該就是塞克林峰了吧。都是海拔萬尺以上的高峰,此刻,在“曠達士”的翼下,卻纖小可玩,一簇黛青,嬌不盈握,虛虛幻幻浮動在水波不興一碧千哩的“南溟”之上。不是水波不興,是“曠達士”太曠達了,俯仰之間,忽已睥睨八荒,游戲云表,遂無視于海濤的起起伏伏了。不到一杯橙汁的工夫,新幾內內亞的郁郁蒼蒼,倏已陸沉,我們的老地球,所有故鄉的故鄉,一切國恨家愁的所依所托,頃刻之間都已消逝。所謂地球,變成了一只水球,好藍好美的一只水球,在好不真實的空間好緩好慢地旋轉,晝轉成夜,春轉成秋,青青的少年轉成白頭。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水汪汪的一只藍眼睛,造物的水族館,下面泳多少鯊多少鯨,多少億兆的魚蝦在暖洋洋的熱帶海中悠然擺尾,多少島多少嶼在高敢的夢史蒂文森的記憶里午寐,鼾聲均勻。只是我的想象罷了,那淡藍的大眼睛笑得很含蓄,可是什么秘密也沒有說。古往今來,她的眼里該只有日起月落,星出星沒,映現一些最原始的抽象圖形。留下我,上天無門,下臨無地,一只“曠達士”鶴一般地騎著,虛懸在中間。頭等艙的鄰座,不是李白,不是蘇軾,是雙下巴大肚皮的西方紳士。一杯酒握著,不知該邀誰對飲。  有一種叫做云的騙子,什么人都騙,就是騙不了“曠達士”。“曠達士”,一飛沖天的現代鵬鳥,經緯線織成密密的網,再也網它不住。北半球飛來南半球,我騎在“曠達士”的背上,“曠達士”騎在云的背上。飛上三萬尺的高空,云便留在下面,制造它騙人的氣候去了。有時它層層疊起,雪峰竟拔,冰崖爭高,一望無盡的皚皚,疑是西藏高原雄踞在世界之脊。有時它皎如白蓮,幻開千朵,無風的岑寂中,“曠達士”翩翩飛翔,人蓮出蓮,像一只戀蓮的蜻蜓。仰望白云,是人。俯玩白云,是仙。仙在常中觀變,在陰晴之外觀陰晴,仙是我。哪怕是幻覺,哪怕僅僅是幾個時辰。  “曠達土”從北半球飛來,五千哩的云驛,只在新幾內亞的南岸息一息羽毛。摩爾斯比(PortMoresby)浸在溫暖的海水里,剛從熱帶的夜里醒來,機場四周的青山和遍山的叢林,曉色中,顯得生機都勃,綿延不盡。機場上見到好多巴布亞的土人,膚色深棕近黑,闊鼻、厚唇、凹陷的眼眶中,眸光炯炯探人,很是可畏。  從新幾內亞向南飛,下面便是美麗的珊瑚海(CoralSea)了。太平洋水,澈澈澄澄清清,浮云開處,一望見底,見到有名的珊瑚礁,綽號“屏藩大礁”(GreatBarrierReef),迤迤邐邐,零零落落,系住澳洲大陸的東北海岸,好精巧的一條珊瑚帶子。珊瑚是淺紅色,珊瑚礁呢,說也奇怪,卻是青綠色。開始我簡直看不懂,雙層玻璃的機窗下,奇跡一般浮現一塊小島,四周湖綠,托出中央一方翠青。正覺這小島好漂亮好有意思,前面似真似幻,竟又浮來一塊,形狀不同,青綠色澤的配合則大致相同。猜疑未定,遠方海上又出現了,不是一個,而是一群,長的長,短的短,不規不則得乖乖巧巧,玲玲瓏瓏,那樣討人喜歡的圖案層出不窮,令人簡直不暇目迎目送。詩人侯伯特(GeorgeHerbert)說:  色澤鮮麗  令倉促的觀者拭目重看  驚愕間,我真的揉揉眼睛,被香港的紅塵吹翳了的眼睛,仔細看一遍。不是島!青綠色的圖形是平鋪在水底,不是突出在水面。啊我知道了,這就是聞名世界的所謂”屏藩大礁”了。透明的柔藍中漾現變化無窮的青綠群礁,三種涼涼的顏色配合得那么諧美而典雅,織成海神最豪華的地氈。數百叢的珊瑚礁,檢閱了一個多小時才看完。  如果我是人魚,一定和我的雌人魚,選這些珊瑚為家。風平浪靜的日子,和她并坐在最小的一叢礁上,用一只大海螺吹起杜布西?留戀那櫻顧械拇濟粵寺貳?墑俏也皇僑擻悖踔烈膊皇欠捎悖蛭?“曠達士”要載我去袋鼠之邦,食火雞之國,訪問七個星期,去會見澳洲的作家,畫家,學者,參觀澳洲的學府,畫廊,音樂廳,博物館。不,我是一位訪問的作家,不是人魚。正如普魯夫洛克所說,我不是猶力西士,女神和雌人魚不為我歌唱。  越過童話的珊瑚海,便是淺褐土紅相間的荒地,澳大利亞龐然的體魄在望。最后我看見一個港,港口我看見一座城,一座鐵橋黑虹一般架在港上,對海的大歌劇院蚌殼一般張著復瓣的白屋頂,像在聽珊瑚海人魚的歌吟。“曠達士”盤旋撲下,傾側中,我看見一排排整齊的紅磚屋,和碧湛湛的海水對照好鮮明。然后是玩具的車隊,在四巷的高速公路上流來流去。然后機身轆轆,“曠達士”放下它蜷起的腳爪,觸地一震,雪梨到了。  但是雪梨不是我的主人,澳大利亞的外交部,在西南方二百哩外的山區等我。“曠達士”把我交給一架小飛機,半小時后,我到了澳洲的京城坎貝拉。坎貝拉是一個計劃都市,人口目前只有十四萬,但是建筑物分布得既稀且廣,發展的空間非常寬大。圓闊的草地,整潔的車道,富于線條美的白色建筑,把曲折多姿回環成趣的柏麗·格里芬湖圍在中央。神造的全是綠色,人造的全是白色。坎貝拉是我見過的都市中最清潔整齊的一座白城。白色的迷宮。國會大廈,水電公司,國防大廈,聯嗚鐘樓,國立圖書館,無一不白。感覺中,坎貝拉像是用積木,不,用方精砌成的理想之城。在我五天的居留中,街上從未見到一片垃圾。  我住在澳洲國立大學的招待所,五天的訪問,日程排得很滿。感覺中,許多手向我伸來,許多臉綻開笑容,許多名字輕叩我的耳朵,繽繽紛紛墜落如花。我接受了沈钅奇大使及夫人,章德惠參事,澳洲外交部,澳洲國立大學亞洲研究所,澳洲作家協會,坎貝拉高等教育學院等等的宴會;會見了名詩人侯普(A.D.Hope),康波(DavidCampbell),道布森(RosemaryDobson)和布禮盛頓(R.F.Brissenden);接受了澳洲總督海斯勒克爵士(SirPaulHasuck),沈钅奇大使,詩人侯普,詩人布和盛頓,及柳存仁教授的贈書,也將自己的全部譯著贈送了一套給澳洲國立圖書館,由東方部主任王省吾代表接受;聆聽了坎貝拉交響樂隊;接受了《坎貝拉時報》的訪問;并且先后在澳洲國立大學的東方學會與英文系發表演說。這一切,當在較為正式的《澳洲訪問記》一文中,詳加分述,不想在這里多說了。  “曠達士”猛一展翼,十小時的風云,便將我抖落在南半球的冬季。坎貝拉的冷靜,高亢,和香港是兩個世界。和臺灣是兩個世界。坎貝拉在南半球的緯度,相當于濟南之在北半球。中國的詩人很少這么深入“南蠻”的。“大招”的詩人早就警告過:“魂乎無南!南有炎火千里,腹蛇蜒只。山林險隘,虎豹蜿只,囗鳙短狐,王虺騫只。魂乎無南,蜮傷躬只!”柳宗元才到柳州,已有萬死投荒之嘆。韓愈到潮州,蘇軾到海南島,歌哭一番,也就北返中原去了。誰會想到,深入南荒,越過赤道的炎火千里而南,越過南回歸線更南,天氣竟會寒冷起來,赤火炎炎,會變成白雪凜凜,虎豹蜿只,會變成食火雞,袋鼠,和攀樹的醉熊?  從坎貝拉再向南行,科庫斯可大山便擎起須發盡白的雪峰,矗立天際。我從北半球的盛夏火鳥一般飛來,一下子便投入了科庫斯可北麓的陰影里。第一口氣才注入胸中,便將我滌得神清氣爽,豁然通暢。欣然,我呼出臺北的煙火,香港的紅塵。我走下寂靜寬敞的林蔭大道,白干的猶加利樹葉落殆盡,楓樹在冷風里搖響眩目的艷紅和鮮黃,剎那間,我有在美國街上獨行的感覺,不經意翻起大衣的領子。一只紅冠翠羽對比明麗無倫的考克圖大鸚鵡,從樹上倏地飛下來,在人家的草地上略一遲疑,忽又翼翻七色,翩扁飛走。半下午的冬陽里,空氣在淡淡的暖意中兀自挾帶一股醒人的陰涼之感。下午四點以后,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太陽才一下山,落霞猶金光未定,一股凜冽的寒意早已逡巡在兩肘,伺機噬人,躲得慢些,冬夕的冰爪子就會探頸而下,伸向行人的背脊了。究竟是南緯高地的冬季,來得遲去得早的太陽,好不容易把中午烘到五十幾度,夜色一降,就落回冰風刺骨的四十度了。中國大陸上一到冬天,太陽便垂垂傾向南方的地平,所以美宅良廈,講究的是朝南。在南半球,冬日卻貼著北天冷冷寂寂無聲無嗅地旋轉,夕陽沒處,竟是西北。到坎貝拉的第一天,茫然站在澳洲國立大學校園的草地上,暮寒中,看夕陽墜向西北的亂山叢中。那方向,不正是中國的大陸,亂山外,不正是崦嵫的神話?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無數山。無數海。無數無數的島。  到了夜里,鄉愁就更深了。坎貝拉地勢高亢,大氣清明,正好飽覽星空。吐氣成霧的寒顫中,我仰起臉來讀夜。竟然全讀不懂!不,這張臉我不認得!那些眼睛啊怎么那樣陌生而又詭異,閃著全然不解的光芒的好可怕!那些密碼奧秘的密碼是誰在拍打?北斗呢?金牛呢?天狼呢?怎么全躲起來了,我高貴而顯赫的朋友啊?踏的,是陌生的土地,戴的,是更陌生的天空,莫非我誤闖到一顆新的星球上來了?  當然,那只是一瞬間的驚詫罷了。我一拭眼睛。南半球的夜空,怎么看得見北斗七星呢?此刻,我站在南十字星座的下面,戴的是一頂簇新的星冕,南十字,古舟子航行在珊瑚海塔斯曼海上,無不仰天頂禮的赫赫華胄,閃閃徽章,澳大利亞人升旗,就把它升在自己的旗上。可惜沒有帶星譜來,面對這么奧秘幽美的夜,只能贊嘆贊嘆扉頁。  我該去紐西蘭嗎?塔斯曼冰冷的海水對面,白人的世界還有一片土。澳洲已自在天涯,紐西蘭,更在天涯之外之外。龐然而闊的新大陸,澳大利亞,從此地一直延伸,連連綿綿,延伸到帕斯和達爾文,南岸,對著塔斯曼的冰海,北岸,浸在暖腳的南太平洋里。澳洲人自己訴苦,說,無論去什么國家都太遠太遙,往往,向北方飛,騎“曠達士”的風云飛馳了四個小時,還沒有跨出澳洲的大門。  美國也是這樣。一飛入寒冷干爽的氣候(www.lz13.cn),就有一種重踐北美大陸的幻覺。記憶,重重疊疊的復瓣花朵,在寒顫的星空下反而一瓣瓣綻開了,展開了每次初抵美國的記憶,楓葉和橡葉,混合著街上淡淡汽油的那種嗅覺,那么強烈,幾乎忘了童年,十幾歲的孩子,自己也曾經擁有一片大樹,和直徑千哩的大陸性冬季,只是那時,祖國覆蓋我像一條舊棉被,四萬萬人擠在一張大床上,一點也沒有冷的感覺。現在,站在南十字架下,背負著茫茫的海和天,企鵝為近,銅駝為遠,那樣立著,引頸企望著企望著長安,洛陽,金陵,將自己也立成一頭企鵝。只是別的企鵝都不怕冷,不像這一頭啊這么怕冷。  怕冷。怕冷。旭日怎么還不升起?霜的牙齒已經在咬我的耳朵。怕冷。三次去美國,晝夜倒輪。南來澳洲。寒暑互易。同樣用一枚老太陽,怎么有人要打傘,有人整天用來烘手都烘不暖?而用十字星來講腳,是一夜也烘不成夢的啊。  一九七二年七月十四日于雪梨 余光中散文_余光中的詩 余光中的詩 余光中詩集讀后感分頁:123

追求夢想,最重要的是認識自己  文/田定豐  追求夢想,最重要的是認識自己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看了林書豪的紀錄片。那是“林來瘋”之前,他一次又一次的坐冷板凳,甚至連上場的機會都沒有,就被球隊給轉賣了。他在不斷被打擊和受挫中,滿懷失望卻不放棄。  腦海中場景切換,我聯想到前陣子新聞臺播報,某家餐廳打出買一送一的廣告,吸引消費者大排長龍。“饑餓營銷”的手法奏效,部分搶不到好康2的消費者卻在現場大打出手,成了廣為人知的新聞事件。  兩件不相干的事,卻在心中不斷交錯。反復思考,大排長龍的消費者,真的了解他們付出大量時間取得東西的價值嗎?會不會其實他們連自己人生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  在被臺灣日漸窄化的媒體引導下,是不是每個人只在“小確幸”中自我安慰或隨波逐流,而忘了曾經夢想的初衷?也許,我們不能像林書豪那樣創造奇跡,但難道不能活出獨特的人生?  要活出獨特的人生,要先知道“Who Am I”。  不認命的黑手學徒  將人生倒帶回轉。  十六歲時,我是一個黑手建教高中生。但是從不認命自己只能當個黑手,因為我有一個音樂夢。  雖然高中上第二志愿絕對沒問題,還是選擇就讀大安高工機械科3。當時我們三個月在校上課,三個月在制罐工廠工作,每個月可以領三千元,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工廠的作業環境單調,但必須全神貫注,否則就慘了。我曾親眼目睹學長恍神,活生生軋斷一只手。  我不喜歡機械,更怕變成獨臂怪客,但因家庭環境的關系,我必須賺錢,賺得愈多愈好。賺得愈多,就能幫助終于掙脫可怕婚姻的媽媽減輕負擔,幫忙拉扯弟弟長大,甚至離暴力老爸愈遠愈好。雖然知道老頭子無事就會回來要錢,有幾次還把媽媽拉下水,差點害媽媽惹上官司。  苦悶的青春歲月啊!只有在音樂中,我才能得到救贖。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存零用錢,就是為了買卡帶。一個一個硬幣慢慢累積,就可以實現一個小小的希望。我常常躲在棉被里,一遍又一遍地聽卡帶,音樂讓我逃離了不堪的現實,醫治撫慰我傷痕累累的身心。  在高中建教班,每月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一點錢,我也都拿來買卡帶。聽著聽著,心中音樂的火種繼續燃著,不被現實澆熄。  當時,我莫名其妙地被選為班長,和淑玲談起純純的愛,還有幾個換帖好友,大伙笑鬧打屁,一起聽音樂。  記得有好幾次,我不管媽媽質疑的眼神,和淑玲待在房間里,一副耳機一人用一邊,陶醉在歌曲中。這些當紅的歌手,替我們唱出了喜怒哀樂,標記著我們苦悶懵懂又曖昧的青春歲月。  我的夢想,也在懵懵懂懂中開始飛翔。但這個夢想,我一直沒有說出口,因為對我身邊的人來說,太不切實際了。這個夢想是:我想成為一個會創作的音樂人,打造擁有很多歌手的王國。  嗅出自己的獨特  潛藏的音樂夢,偶爾要讓它透透氣,否則就悶壞了。光聽音樂已經不能滿足我,于是我開始興致勃勃地寫樂評,描述對歌曲的感受,大膽預測歌手可能的走向和定位,發表欲按捺不住,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將評論文章寄到滾石、飛碟等唱片公司和各家雜志社,結果當然是石沉大海。  “要從事音樂工作,怎么可能嘛?我是黑手耶,就算再去讀五專,也是黑手啊,哪有機會做音樂?”我常常在心中這樣自問自答,不停地挑起希望,又不停地否定自己,但音樂的種子已經深深地種下,等待將會出現的萌芽。對流行音樂的感受相當豐沛,就像一股股的涌泉,每聽完一首歌,就不停地冒出來。只有不停地寫,不停地寄到唱片公司和媒體,心中的激動才能找到出口,不至于泛濫成災。當年飛碟旗下的歌手蘇芮,以《一樣的月光》等歌曲,在流行樂壇刮起一陣旋風。在寫給飛碟唱片的樂評中,我毫不掩飾對飛碟在塑造藝人方面的激賞:  高亢的嗓音、痛苦表情和中性外表,神秘氛圍深深攫住聽眾的心。唱片公司成功地突顯了歌手的特色,席卷市場當仁不讓……  除了看法和分析,我還興致勃勃地對各個唱片公司提出建議,意氣風發無所畏懼的年少歲月呵。回想起來,這不就是未來營銷定位能力的起源嗎?  雖然一封封信都石沉大海卻不改其志,我憑借的不只是一股不認命的傻勁,更來自于嗅出自己的獨特。  從高中時期開始,作文課就是我最重要的揮灑舞臺。我的作品常被老師拿來當眾朗讀,或是貼在公布欄讓大家欣賞。至于我費心撰寫的樂評,只有淑玲和換帖兄弟擁有閱讀的特權。  “阿豐,你還會寫這種東西啊,很厲害喔!”從老師和好友們的肯定中,我漸漸相信,想從事音樂評論相關工作,并不是不切實際的空想。  雖然如此,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媽媽,還是覺得我根本在做夢。憑著黑手建教生的一點薪水,我從家中搬出,自力更生,從此便主導自己的人生。  畢業后等待當兵的兩年期間,一心想賺錢,拉過保險,在餐廳端過盤子,到三溫暖折過毛巾,甚至在街上兜售英文教學錄音帶(其實我的英文很菜)。  “要吃頭路,就要懂得賺錢,像我一樣,不然就是撿角,沒出息啦。”陰魂不散暴力老爸常念叨的話,在我的心頭陰魂不散。  “我一定要賺很多錢給他瞧瞧,但絕對不要變成跟他一樣。”我暗暗地發誓。  打零工的日子里,被生活的壓力追著跑,但是心中夢想的光,卻一樣明亮。  追求夢想,最重要的是認識自己。第一步,先找到自己的熱情,第二步,確認自己在有興趣的事物上具備能力,第三步,堅持去做,不要因為自己的出身妄自菲薄,也不要從眾,被別人的看法所左右。  由我從小的堅持,反觀現在的年輕人。很多人只會盲從,不知自己未來要做什么,或是怨嘆自己命不好,沒有好野人5老爸。但我是黑手的命,誰會想到我日后會成為一位音樂工作者呢?如果當初跟多數同學一樣,安安穩穩地當一名黑手,收入也會不錯啊!但我愿意不斷挑戰自己,走出一條和大家不一樣的路。  正在職場起步的年輕人,你也可以。 工作前幾年,對自己狠一點 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最好的自己” 別再因為他人的光芒,看不清自己的前方分頁:123

池莉:熬至滴水成珠  一  有一種春,是無法守候的。這就是人生的春。人生的春往往與年齡沒有關系,卻只是一種蘇醒。這樣的蘇醒,如偏僻鄉村籬笆上的野玫瑰,花朵開得爛漫,意象上卻單單只有光明,簡單,敦厚與寧靜。  不要以為意象上的光明,簡單,敦厚與寧靜容易得到。更不要以為有了偏僻鄉村,目的就八九不離十了。不是的。這種意象不是淺顯的看圖說話。能夠形成這種意象的,要木籬笆,要野玫瑰,要好陽光,要一道碎石小路,從籬笆下面蜿蜒伸出,遠遠地,遠遠地深入到了起伏的山坡,要山坡上有茂密的針葉林,要林子里淡淡地散發著松香。  說的是人呢,說的是人生的春呢,因此這樣的比喻也就是說:人生的春,天衣無縫,渾然大氣,是先天的天地精華與后天的著意磨礪融會貫通了。  用一種更加日常的話來說,人生的春便是一種懂事。  有一句成語,叫做“少不更事”,可見懂事需要經歷,經歷需要時間,用漫長的時間去經歷,這就是熬了。這個“熬”的意思相當于中草藥制作湯藥的那個“熬”:煎熬。于是,可以說,意象是煎熬出來的,蘇醒是煎熬出來的,人生的春是煎熬出來的。  玄妙的是,需要多少的煎熬呢?又需要多久的煎熬呢?所謂的漫長,那應該是多長呢?法海和尚,老得白胡子一大把,也還是無法徹底圓通,喜歡糾纏白娘子和許仙的家庭婚姻之事。六祖慧能,3歲喪父,自小賣柴養母,連文字都不認識,偶然得聞佛語,心即開悟,于剎那間便明心見性,立刻出家,然后修成正果。像我這樣,寫作半輩子,也算受了不短的煎熬,且不談自己的寫作,單說藝術鑒賞方面,在十余年前,我就覺得自己也算是知春了。不少著名作家的作品,看上去或巍峨,或工整,或靈動,或俊秀,詮釋一個什么道理,都披掛在作品的形式上,十分易于讓評論家一眼就看出好了。這些藝術家和評論家都在玩可愛,裝童稚氣,于大庭廣眾之下,一個人假裝很復雜地把玩具藏起來,而另一個人假裝很深刻地找到了它。這種把戲非常容易迷惑具有發言能力,并且樂于表現發言能力的泛知識階層,大家一熱鬧一追捧,一伙子人都可以輕而易舉獲得名利。于此,我會馬上露出不屑甚至公開厭惡。我要求文如其人,要求格物致知,要求道德文章真而不偽,要求藝術家首先具備天賜的直接感受人類情感的強大能力,又在后天能夠使用這種能力遨游歷史現實與人類心靈,然后剝繭抽絲,去繁就簡,將他獲得的核心理念完全融化在作品的血肉之中。也就是十余年前,我的態度是堅決的激烈的,我會忍不住要與人爭論,乃至一言不和便會拂袖而去。我堅信自己看得懂作品也看得出人品。我堅信自己是正確的。  大約是在五年前左右吧,我的堅信開始動搖。我開始強烈地懷疑自己。后來我想明白了,便知道自己最多也就只有一部分的知春。我可以肯定自己的,只有兩點,一是有了一些閱讀經驗,二是有了自己階段性的藝術標準。別的,就不能被肯定了。我道行再深也就是一個法海和尚,遠遠不是六祖慧能。  還是要說人。還是人比什么都重要。  還是要把知春放在人的范疇檢驗,哪怕僅僅是鑒賞藝術作品。正如燒秋一般,若是一把大火燒盡所有季節帶來的蕪雜繁復,深秋的田野袒露出來的,就是單純的田野。就這一個道理,一個極其簡單明確的道理,足可啟我愚蒙,教我知春。這就是:我可以擁有自己的鑒賞經驗與藝術標準,但是我卻不可以拿自己的經驗與標準當作正確本身,當作正派本身,當作美德乃至真理本身。  事實上,偏偏我們太容易把自己當作正確本身,當作正派本身,當作美德乃至真理本身。我們一不小心就會疾惡如仇,因為那是我們從小就被教育被灌輸到血液中的美德標準,我們會非常自然地去苛責、要求和打擊別的藝術家。尤其在現實生活中,覺得看在眼里的分明是庸俗的,虛偽的,拉幫結派的,學閥作風的,沽名釣譽的,并且還會遇上他人對于自己個人和自己作品的惡意挑釁、謾罵和故意顛倒是非。在這些情況之下,要自己否定自己的真理立場,沒有敵意,沒有激烈的情緒,不反抗,不鄙視,不出言不遜,實在是很困難。  原來我要說的,還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渴望知春。  那一天,上午我在閱讀以賽亞·柏林的書,下午我在菜地里干農活。當家家戶戶炊煙升起的時候,我倚靠在籬笆上休息,目光散漫地隨著炊煙望到了灰藍色的天空。武漢深秋與初冬的晴空是這樣的好,顏色是很貴族氣的灰藍,溫潤又傲慢,空間卻有著童話一般的神秘高遠和無盡遼闊,萬里無云又似一個能干俏女人晾曬出來的潔白床單,有說不出的洗練與明亮。好東西往往就是有氣魄,就是要這樣地打動人心。我心一動,便有了心得:世界上最重要的還是人!我得先于一切地承認:人的觀念、喜好、志趣與理想都是沒有通約性的!  比如我不看電視,可我不能否定電視,因我的父母就看。我受不了商家大放流行歌曲,可許多顧客就是被這“熱鬧”吸引過來的。我厭惡打麻將,我的親朋好友大多喜歡麻將。這就是說,觀念的不同并非惡,價值的不同也并非惡,個人本性的不同更不是惡。因此,我何以動輒“疾惡如仇”呢?  別的藝術家追求什么理想或者什么名利,其作品使用什么形式,在我這里,可以不喜歡,可以進行學術評品,也可以置之不理掉頭走開。但是,我應該懷有善意的尊重。不是說一定要尊重我不喜歡的作品與做派,而是尊重人,尊重人的選擇的權力,尊重人類的通約性。我以為,這才是知春的了。那一種光明,簡單,敦厚與寧靜的境界,在現實生活里,大約就是要修養出一種善意的豁達與寬容來吧。  修養善意的豁達與寬容,這么簡單的一句話,以我愚鈍的資質,悟也用了十余年,想要修養成為人生的態度,還不知道需要經歷多少年煎熬了。還敢比法海呢,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善男子善女人罷了。  原來,人生的春是這樣的難得啊。  二  我們還是說人。還是人比什么都重要。  前天傍晚,天空靜穆,晚霞明麗,西天已然躍出一顆耀眼的寒星,我喜歡在這樣的時刻外出散步,便迎著那顆星星走去,悠然淡然。半路遇上了一位男鄰居,推著一輛嬰兒車,也是悠然淡然,嘴角帶了平素沒有的生動笑意。這笑意引得我停留下來,俯身去看嬰兒車里面的嬰兒,原來是這鄰居得了第一個孫子。我一看,人就傻了。一個嬰兒,在天地之間,端然大方地熟睡著,皮膚如此潔凈細嫩,嘴唇如此新鮮紅潤,眉眼與鼻子,生得如此橫平豎直。我的天!剛滿月的嬰兒居然是這樣的面目俊美和慈祥啊!而且居然是這樣的嬌小啊!嬌小得我簡直不敢碰他,伸出去的手指不知不覺又收了回來,生怕碰壞了這樣嬌小的俊美和這樣嬌小的慈祥。我自己也是生育過女兒的,我自己也是從嬰兒成長起來的,怎么以前我一點都沒有意識到嬰兒嬌小成這個樣子呢?而且完美到這種程度呢?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好,簡直一塌糊涂,散步到天黑也忘記回家。一路走來走去,都是認真地回憶與辨識我女兒的嬰兒時代,用剛才那嬰兒的嬌小,去證明世上所有嬰兒的嬌小,包括我自己的。原來我竟然識不得生命之小呢!  鄰居有一人,在二樓陽臺吹笛。想必是一個專業笛手,吹了多少年的,只是一個婉轉,就把人的千般柔腸萬般情感都勾引出來。這個時候,我立在湖邊了,湖水湯湯,煙波浩渺,天幕上的那顆星星一直與我對望。這生生不息的人世啊!就是從這般的嬌小開始的嗎?這嬌小的俊美的慈祥的生命啊!愛得叫我連一個“愛”都說不出來了。  最近,我在后院的菜地里撒了一把蘿卜籽。幾天以后的一個清晨,我忽然發現,出蘿卜苗了!可以重達公斤的蘿卜,它的苗卻幼小得不可思議:細長的莖纖細如發絲,孱弱地彎曲著竭力頂住兩片綠色的葉,而這葉,亦小得僅僅是因為有黑色泥土才得以被襯托出來。我連忙返回書房,取來老花鏡,戴上,蹲在田頭,認真端詳蘿卜苗。我用手指碾碎了一疙瘩又一疙瘩的泥土,輕輕培在蘿卜苗的根部。與這樣孱弱的植物的小生命共處,使你感到人類的強大,感到你有滿腔的憐惜。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我就開始惦記它們,我得適時地為它們澆水,松土,施肥,間苗,除蟲,讓它們順利成長。我當然知道,農事一旦做起來,就跟撫養孩子一樣,有著沒完沒了的瑣事,還有口朝黃土背朝天的體力活。但是我會做下去的,一個人,即便是面對孱弱的蘿卜苗,一旦由衷地發生了鄭重的情感,那也該是一種擲地有聲的承諾。  其實我做過農活。我17歲的時候是知青,曾經在田野上勞作。現在于后院種菜,依靠的就是知青時代獲得的經驗。然而,到了現在,我才以前所未有的真實發現了蘿卜苗的纖弱,并對它們產生了撫育者的責任感。而當年,17歲的我,下放幾個月之后,就靠一篇文字優美的作文,被貧下中農選拔到大隊小學當教師去了。盡管我在所有的假期里,都積極投入到生產隊的農活之中,我還是從來沒有把蘿卜苗或者白菜苗看在眼里。我的眼睛一直望著遠方,心里頭只裝了三個宏大理想:第一,要解放全人類。第二,要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第三,將來要當作家。因此,當生產隊長一頭沖進我們的教室,說:“老師,要下雨了,趕快把學生帶去搶摘棉花!”的時候,我立刻放下教鞭——一根柳樹條,挽起褲腿,率領學生立刻出發。當夜,不管有多累,我一定還要挑燈夜戰,那就是必須寫下至少一篇關于人定勝天的戰斗詩篇。  少年意氣,眼睛看見的都是大,成年以后才逐漸發現小。當過農民三十年之后,我才在自家后院里回歸田野。在48歲這年,我第一次認認真真地看清楚了蘿卜苗。才知道心疼它們。才意識它們都是生命。也才意識到我自己也曾經是這樣纖弱細小的生命。我恨不能回過頭去,做一次自己的母親,一個母親意識清醒的母親,好好端詳自己,好好心疼自己。  這是三十年的時間。在三十年的時間里,做好做歹吃苦耐勞也不少,生兒育女也曾經歷,卻好比沒有看到目的地的火車,只管呼隆隆地一徑朝前開去。某一日的黃昏,有瑰麗晚霞,去散步,眼界忽然被打開,才正經認識了嬰兒和蘿卜苗。一瞬間,眼里有了,心里也有了。人世間,不管動物植物,小生命總是大事情。  三  我喜歡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隨著反復的閱讀,開始堅信他的闡釋:“生活的最終目標是生活本身”。近些年來,對于自己喜愛的思想家的閱讀和思考,感覺有一盞燈,漸漸明亮在我生命的小路上。佛家有一層醒悟,叫:離暗出明。有時候我能夠明確地體會到,心里頭就會泛起一波一波的歡喜。  17歲的時候,我深信我能夠“解放全人類”。27歲的時候,有一點不相信了,但是還相信“解放全人類”至少是一個豪言壯語,是一個宏大理想,是美好的理想主義。35歲的時候,心里空了,找不到著落了。45歲左右,逐漸踏實下來,以檢討自己為主,溫和地否定了“解放全人類”。清楚地知道它僅僅是一個口號。一個中國式的口號。中國式的大話。  在中國的大話年代,青春年少酷愛文學的我,用大話寫作詩歌,開始了激情洋溢的文學創作,很快,社會現實枯竭了我的詩歌激情。憤世嫉俗的我便轉向小說。近年來,詩歌的泉眼自然復活,我便時時又得詩句。看看自己呢,還是比較害羞,覺得有一點老夫聊發少年狂了。盡管害羞,可還是要承認,與自己17歲的詩作一比較,現在的詩,那才是詩。而當今時代,基本還是大話語境。打開報紙,一個售樓廣告,開口就“世紀豪庭,高貴身份象征,滿足您千年尊貴夢想”,一個藥品廣告,開口就是“精湛工藝,卓越療效,化時代高新技術,讓男人‘性’福到80歲”。  用大觀念的社會歷史結果來檢視自己,感覺就是:自己渺小如塵屑,無力有益于家國,但是個人卻在進步。為此,我也感到高興。人的進步與年齡并不成正比,卻往往相反,中年懶惰、中年墮落、中年放棄、中年油滑,實在是太容易了。人到了中年,如果還沒有懂事,就應該算是退步了。民間有“老小老小”這一說,說是人老了就會變得像小孩子,意思是要我們學會體諒和遷就老人,因為他們會變得越來越小。我不知道以我現在的年紀是否算老?但是我自己都覺察到自己在變小,小到樂于去爭取微不足道的進步,就像我的孩子,在門后的白墻上,劃了自己的身高,過一段時間,再去偷偷劃一劃,比一比,哪怕長高了一點點,都是要笑起來的。中年以后,我是如此地渴望懂事。  看重與探究人生的知春不知春,懂事不懂事,我的目的,還真不是為了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或者思想家。盡管我個人,在任何時候,都會毫不妥協地堅持自己的觀點,即,一個真正的作家,必須要首先成為一個懂事者。然而,同時我也已然明白,在中國的文化和社會情形里,“真正”與“偽真正”,是無法準確衡量的,甚至也不都是可以被歷史證明的。甘地在印度,就成為了整個國家和人民的圣雄甘地,其影響力之大,震驚世界。而中國農家思想的代表人物許行,早在戰國時期就率領他的學生,穿粗布衣服,打草鞋,織草席,簡單生活,提倡賢者與民并耕而食,呼吁人人都應該參加勞動,其行為方式與甘地的苦行何其相似,有誰記得他?即便在大學學習歷史和文學,讀過諸子百家,大約也就記住了儒家道家墨家陰陽家而已。就連著名學者梁啟超,對于許行的理解,也不過就是“憤世”二字。實質上,對于許行,怎么就可以這樣大而化之的概括呢?革命才是憤世的,苦行則是以克己、容忍、寬厚來修身醒世的。中國的歷史太悠久了,中國的歷史也太正統了,遺漏與遺忘,誤讀與誤解,倒成了學術上的正常了。歷史記得誰?歷史又可以證明什么呢?  既然明白了,既然自己做著自己命中注定的事情,哪里還要去社會上或者歷史上討一個什么“真正”與否呢?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這也是中國民間的一句老話,也是民間關于現實生活的實踐哲學思想,有著真正的睿智豁達。中國的哲學智慧,總是更多地體現在民間,沒有哲學家,只有中藥鋪子的老中醫,自然活潑的小和尚,深夜縫納的老奶奶,資歷深厚的樵夫,間或也有待嫁的新娘。可喜的是,當代概念是以地球為一個村落的,我們還可以尋找到當代的許多文學作品和思想哲學,亦還是有許多智者,堅持關注人和現實,與中國民間智多星們的思想異曲同工,都是希望把純粹理性中的美德轉化成為實踐理性中的善良,而非邪惡。如此,任山高水低,月落參橫,潮起潮落,我也不再會有古人陶淵明的“但恨多謬誤”了。  大約有十年了,我不開自己的作品討論會,不請國內外著名人物給我作序或者寫書評,也不再應邀上電視做自己的專題。這些做法,最初的心態,也許兼有各種的使氣與憤然。到后來,特別是近五年,便都不再是使氣與憤然的了。因為我逐漸了解了自己。我就是一個不善于與人群緊密相處的人。我天生就不具備間濟天下的豪情,陶然中意的只是獨善其身。我是一個偏僻的鄉村,連木柵欄和野玫瑰都沒有的鄉村,唯獨擁有寧靜,是那種與人世兩不相爭的寧靜。  今年,我幾乎用了大半年時間,修訂我的文集。在一篇一篇小說的重新閱讀之中,我發現了那么多的錯誤,實在令人羞愧與不安。除了印刷過程中的校對錯誤之外,我自己的筆誤居然多如牛毛,用字的生澀也多如牛毛,關于生活常識的錯誤也多如牛毛,還有思想深處的混亂導致的本文形式上的含糊不清。一想到就是這樣錯誤百出的《池莉文集》(七卷本)至少被60萬以上的讀者閱讀,我便會冒一額頭的冷汗,當真有無顏見江東父老之感。如此,在私心里,我覺得,評價本身能夠關注和給予我——無論褒貶,都算是抬舉我了。有成千上萬的讀者喜歡我的書,也是我的真福氣了。  哪怕只是為著不辜負自己的這份福氣,我也應該認真地從容地寫好每一個字,視每一個字如同新生的生命,胸懷里要擁有創造者的責任感與母親式的頑固溺愛。不管外面的熱鬧是多么沸騰,不管呼朋喚友的聲音是多么誘人,我的孩兒沒有吃飽穿暖,沒有收拾體面,我們就是不出家門。  看重與探究人生的知春不知春,懂事不懂事,原來還是說的我自己。  我總在守候,總想我人生的春季能夠到來。春竟然是那樣的一種大方,清亮,順暢,和煦和健康,無論世界上發生了多少事情,就跟沒有發生一樣,還是該做什么就做著什么,與世界相看越久,心里也就越是熟悉和平和,即便地球的毀滅就在眼前,也是一樣的泰然。什么叫做活得體面?我以為,這就叫做活得體面。什么叫做死得高貴?我以為,這就叫做死得高貴。半輩子過去了,我發現自己的,卻盡是不體面和不高貴。且也不多說別的了,單單是這種不體面不高貴的焦慮急促狼狽憤懣之氣,已然讓自己的身體遍體鱗傷。2000年前后,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出毛病了。后來,我更驚訝地發現,原來不是他人傷害了我的身體,傷害者正是我自己。我們的肉體,不僅僅是細菌和病毒毀壞的,最大的致病源卻還是不健康的精神。  回頭看了看已經過去了的半輩子,我產生了一個最樸素的想法:我得愛自己。  我渴望懂得怎么才是愛自己。  四  先于愛來到我眼前的,是不愛。  或者,確切地說:似乎也不是不愛,而是一種懵懂與糊涂。以為愛自己是一個本能,一個不言而喻的道理,所以也就從來沒有過反思,沒有設想過關于這個道理的道理。  待到毛病壓身,再也強不過,倒在病榻上,被大剌剌的醫生一疊疊地開單子,到處去排隊檢查,這個機器進那個機器出,花大把的冤枉錢,還受盡驅使與折騰,這個時候,自己就開始反思了。  有一個例子,與所有例子一樣足夠提供給我自己反思。那是2000年的夏季,我女兒小學畢業。在暑假最炎熱的日子里,我女兒參加了外國語學校的考試。初中教育,原本是國家規定的義務教育階段,輪到該我女兒上初中了,也不知道哪里吹來了一陣風,要把教育產業化,忽然就把師資稍好的初中,統統都變成改制學校,改制學校不執行義務教育了。改制學校一是控制生源,嚴格地考試招生,二是高收費。按說,招收了這樣一些高智商好成績的學生,只發教材他們自學,隨便哪所學校將來的升學率都不會低,何來高收費的理由?沒理由!就是要高收費!每學期幾千元!面對這樣的霸道,你毫無反抗能力,不免叫人悲憤。還有更厲害的一層屈辱要你消受:全省大幾萬人報考一所學校,錄取才不過兩三千人,你考不上錄取分數線,想交錢也無處去交呢!用武漢話說,這叫“掐著你玩”,用北京話大約叫“擠兌”了。  事情還沒有開始,先已經是悲憤交加。當著女兒的面,還要輕松自然談笑風生王顧左右言其他。女兒才11歲,敢于報考最難考的學校,僅是憑她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良好心理狀態,我自己被打掉了牙也得往肚子里咽,臉面上做出來的只能是對孩子的贊賞與激勵。  考場就在漢口某學校,卻是一個陌生的地段。臨考前一天,我為女兒準備文具紙張手表,烹調可口飯菜兼復習語文,建議女兒的父親事先去熟悉一下路線。因為考試通知書上醒目地寫著:遲到10分鐘,考生不再有資格進入考場。但是我的建議被認為是多此一舉。為了女兒的復習,家里絕對安靜,因此連公開的爭論也不曾發生,兩人的眼神卻都是橫了的。靜悄悄之中只有我聽見自己又掉了一顆牙齒并又強咽下去了。結果,翌日清早,我們果然遭遇了反復的迷路和一再的塞車。為了不影響女兒飽滿的情緒,我臉上一直掛著微笑,決不抱怨!決不!最后,離考場還有大約300多米的時候,時間到了。道路完全堵死,全部停滿了送孩子趕考的大小車輛。我帶女兒毅然下車,母女倆跑步前進!在殘酷的鈴聲中,我們渾身大汗地沖進考場,又沖到樓上與樓下,尋找到了孩子的考場,之后,我立刻被驅趕出來。  我被驅趕的時候奴性十足,絲毫沒有自尊心的屈辱和反抗,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好了!好了!孩子趕上了!我灰溜溜退得飛快,身后緊緊追擊著考場秩序維護者。這是一個骨骼壯大、肚腩鼓凸的中年女教師,戴著莊嚴的紅臂章。她用腳步追趕,用嘴巴發出打擊,說:“喂,喂,誰的家長啊?也太不像話了吧!這都是第三次鈴聲了!還跟著跑到考場來!怎么這么沒有素質啊!”威嚴的女教師一直把我逼到校園大門之外的又一道橫線之外,然后,她才不太甘心地收回了她的權力,不過最后還是要掐著我玩一把,說:“想考好學校就早點起床啊,現在睡醒了?”  就是在這一刻,我的悲憤,忽然地,無法抑制地爆發了。我心跳驟然加快,以至于快得失常,我覺得皮膚在腫脹,有污濁的惡氣從每個毛孔噴出來。我頭昏目眩地搖晃起來,我變成了旋渦。黃褐色的混濁的旋渦飛速旋轉,里頭泛動著我人生四十三年來所有的辛苦,勞累,屈辱,悲憤和不如意。就在那一刻,我把自己人生的四十三年,武斷地作出了一個悲觀的總結:我覺得自己活得牛馬一般,豬狗不如,幾十年所有日子都在勞作從無歇息,卻是于自己的自尊都毫無幫襯,所受屈辱數不勝數。我斷定自己的婚姻已然失敗。我認定生孩子是一念之差導致的錯誤。我成為作家并非個人理想的成功實現,不過與從事任何勞作一樣平庸無聊,唯為養家糊口而已。  我站在人群中,與成千上萬的家長一樣,頭頂烈日,眼巴巴等待考試的結束。但是實際上,我毫不節制和毫無理性地爆炸了自己。我的煩躁與憤怒達到了極點,我咬牙切齒地無聲地咒罵著: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人的尊嚴與氣節應該高于生命啊!念頭至此,我心震撼,覺得自己的情感如此偉大無私,人就是要為真理而奮斗啊!我渴望發生自焚的奇跡。渴望利索地爬上不遠處的高樓,然后縱身從樓頂跳下來。  整整兩個小時,我站在滾燙的大街上瑟瑟發抖。我因為對自己使出了巨大的約束力量而顫抖。幸而意識不肯棄我而去,有一絲現實意識始終纏繞著我,使我還牢牢記得我年幼的女兒正在進行一場重大的考試,我可不能嚇著了我的孩子啊!我全力以赴地約束自己,每一條肌肉都緊張得酸脹疼痛。終于,我成功地保持了正常的狀態,直到我女兒從考場歡快地飛奔出來。  女兒獲得錄取之后的那個夏末,我開始綿延不斷地感冒發燒。經常頭痛,乏力,血尿,肺部不適,人也日漸消瘦。秋天,我發現了自己的第一根白發和大把脫落的黑發。冬季的一天,出差,在機場,忽然就失聲了。以后的日子,我更加急躁、敏感和焦慮。睡眠極其不踏實,噩夢連貫得像電視連續劇一樣無法打斷。類似于以上那樣的自我爆炸,一旦遇上誘因就會發生,發生了之后,不久就會身體不適。一個我自己可以親睹的惡性循環開始了。  早年學醫上中醫課,讀過《黃帝內經》,為了應付考試還背誦過,至今也還念得出來:“夫百病之所始生者,必起于燥濕寒暑風雨,陰陽喜怒,飲食起居。”中醫并不為我們分析病因中的是非對錯,并不強調是否尋找和歸咎于他者的傷害,而是明智地從結果到結果:悲傷肺,怒傷肝,憂傷脾。關鍵的是:你自己不要從生活中摘取悲、怒、憂的結果。學醫二十多年以后,我才有了一個合格學生應有的體會和理解。  2003年的秋天,偶然的,我打開自己的手掌,竟然是極其可怕的酷似僵尸的一雙手掌:蠟黃,干枯,冰涼。我目瞪口呆。我明白了:我的身體在毀壞,根本原因就是我自己的不知春。無論發生什么事情,若是完全站在自己的立場,一味追究與討伐他者,就是不知春,就是不愛自己。原來,對于自己,不愛比愛來得自然和容易得多。我不懂愛,居然是首先不懂愛自己。  五  我要記錄一個奇遇。  記錄某個時刻的悄然而至。  就是這個深秋的一天,清晨的某一刻,我在細膩的秋雨聲中慢慢醒來,一種十分遙遠和緩慢的醒,遙遠得剛剛從地平線那兒凸起,仿佛一滴水珠子。以至于在最初一刻,我以為自己并非醒來而在夢中。然,雨聲就在窗外,一陣的緊,一陣的松,緊的時刻,屋檐下的石階就被打得吧嗒作響,這正是我家的雨,我是真的醒了。  我醒了。我大腦深處的某個溝回醒了。我的身體卻還沒有醒。我依然沉沉躺著,四肢松弛,呼吸還是睡眠中的那種自然呼吸,眼睛也沒有睜開。這一覺好睡,睡得身子爛如熟泥。哪里知道世上竟有這樣好法子的睡眠呢?熟泥啊,是這樣通順,是這樣富有韌性,是這樣的繞指柔,仿佛自己可以化作磚瓦,再化作漂亮的小瓦屋。真個可以說是“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啊。這又是我多少年向往的好睡呢!  本來,我是一向都不喜歡我的清晨陷落在陰雨之中的,這個秋霖如晦的清晨,我卻滿心喜歡,感到臥室里昏暗得如此柔和嫵媚,如鴻蒙初開。這一覺透徹的好睡,使我單純如嬰兒,絲毫沒有了對客觀世界的挑剔,有的盡是新生的欣悅。  某個時刻便悄然而至。  在這個時刻,鐘擺無聲無息地停止了,世界不再沿著時間縱向前行。我依然閉著眼睛,卻清晰地看見世界在我面前呈現出一個巨大的剖面,就像古老的松樹一樣,有圓圓的輪廓,還散發著新鮮的木香。在密集的年輪里,我看見了自己,在深秋的季節,靜靜躺在床上,是一個48歲的女人,10歲動筆想寫一部厚厚的好小說,至今還沒有寫成。女人育有一女和育有升結腸石化腫瘤一枚,腹部因此留下兩道手術疤痕。女人因易悲易怒又易憂,經絡多處糾結導致無名疼痛,頭頂有數根怪發,焦慮時雪白,平和時烏黑。女人草根性十足,性喜僻靜,除酷好寫作之外,便只好莊稼與花草,尤其愛聞澆過大糞的沃土被太陽曬出來的氣味。女人本無行政與組織才能,任何社交場合均不能得自在,卻擔任文學藝術聯合會主席職務,時已五年,是斷然不可再做下去了——我注視著自己,目光是從來沒有的平靜客觀,如看一棵樹一株草,想以往數年,學習與工作中也作無數個人總結,卻皆不如此時此刻的真實、簡潔、徹底和公允。  我身上擔任的這項行政職務,早就起念要辭掉,因為時常還是有一些煩瑣公務的,一旦應付不來,難免叫人煩躁憤慨。一旦煩躁憤慨,便恨不得立刻公開發表一個聲明,或者寫一個辭呈立刻見報。然而,在這個時刻里,我的辭職決定不再是一時興起,也不再有慷慨激昂,只有淡定與平衡,沒有機鋒,與時政體制無干,連效仿古代圣賢的退出官場,歸隱林泉之意,也一點點沒有,因那樣的歸隱,還是有機鋒的,下意識里暗藏的,還是一種姿態,要顯示給世人,這姿態至少也是和光同塵,與時舒卷,戢鱗潛翼,思屬風云。而我,此時此刻,海上生明月,心底見坦然。我不要自己作出了一個關乎個人的選擇,就以為比別人清高遠達。我不歸隱,不超脫,不疏離,不邊緣,我要全心全意地呆在現實生活中。在這個悄然而至的時刻里,我不僅真實簡潔徹底公允地看見了自己的本色,更其難得的是,還生出了這樣質樸的至善的心態,我是多么喜悅!  就在這個時刻里,我同時看見了我的父母。他們熬過了一夜糟糕的睡眠,相對坐在床上,躬著背,活像一對皮影人偶。他們在小聲商量怎么才能獲得高質量睡眠。我父親想做一個手術但是又有無數顧慮,他們牢騷滿腹地抱怨現在醫療費用的奇高。在以往的幾十年里,因與父母相處時間極少,彼此都不太熟悉生活方式與生活態度,凡大事小事出現,我皆惶然不能言。在這個時刻里,我卻絲毫沒有了惶然,爽朗地支持父親做手術并一一歸置他們的顧慮,結果是眾人大悅,一切順利。  我真切地看見了我的女兒。她在遙遠的一所中學宿舍里,被溫暖的陽光喚醒。她朝氣勃勃地穿著一條牛仔布的短褲,而戶外是零下2度的氣溫。她快樂而輕松地告訴我:媽媽,我真的一點不冷!她的表情是那么自信,她自信地駕馭著她的學習,她的生活,她的愛好和興趣。只因她這樣一種自信的駕馭,讓我有說不出的快慰與驕傲。  在這一刻,我居然還看見了我的外祖。他們是我永遠的傷心記憶。他們熬過的是中國巨變的年代,終因心力交瘁而過早逝去。在這一刻,我與他們遙相致意,好像他們也知道我通過了四十八年的人生經歷,理解了人世間的艱難與險惡,他們與我不再隔世。我還看見了我的老外婆,胖胖的,卻總是一副笑模樣,嗜食臭腐癡心不改,秘密掌握著將新鮮食品制作成臭腐食品的種種秘方。就在這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對臭腐食品頗有心得的源頭何在,明白了世間的滋味,也是可以有一種臭腐即是奇異之香。  就在這悄然而至的時刻里,我還看見,我11歲的老狗皮皮,忠實地守衛在我的臥室門口,還裝出一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模樣。我還看見,屋子后面的菜地里,萵苣,雪菜,蘿卜,菠菜和茼蒿,都在各自的生長之中,而許多微小的菜蟲,也都頑強地依附著菜葉,抵抗越來越凜冽的寒霜。我們絕對是不使用農藥的。無論是蔬菜是小蟲,一概都是我們現實生活的生機。  就是在這一刻,我發現我看見的,果真是我一個人的全世界,是我認識或者記憶的所有人與事。而我,重新與他們面對和相處,全然沒有了執著的自我立場,因此也就沒有對立和不知所措。我能夠看見自己與這個世界的脈脈溝通與種種協調。這是我從來都不曾有過的感覺,這種感覺令我的精神格外輕松。《金剛經》所說的“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難道就是這個意思?所謂“若菩薩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莫非就是一種放下了的身心輕松?  一問又一問接連發出,不待回答,我的醒已然由地平線上的水珠變成了東升旭日。我滿目光明,眼里含滿溫熱淚水,這里的問也就是答了。  我當然是醒的了。我是從前的自己遇上了現在的自己。我是人與人之間發生了一次真正意義的邂逅。  六  我真的醒了。我分明聽見時鐘又開始滴答滴答地行走。在我的家門口,裝甲車一般的垃圾車沉重地路過,呼隆呼隆翻轉垃圾筒,兩個工人站在踏板上,歪戴帽子,口罩在胸前晃蕩,嘴里叼著香煙,神氣十足地揮手,向下一只垃圾筒進發——世界又開始沿著時間縱向前行了。  我意識到,我全身通泰地躺在潔凈的床上,床上的織物都是全棉的,十分潔凈地散發著棉花朵朵的香氣,夜晚沐浴以后的護膚乳液也香,也是一種植物香,在溫暖與馨香里,愛人就在身邊,與我并肩躺著。他僅憑呼吸的變化就知道我醒了,或者他并沒有憑借什么。  他說:“醒了?”就兩個字,好似兩記當當的鐘聲,是歐洲那種鄉村小教堂發出的關懷人世冷暖的鐘聲,純粹的和悅,只想關懷你。我沒有聲音。我還沒有力氣說話。我剛剛送走某個悄然而至的時刻,還沉浸在莫名的感動中,有著萬語千言,卻是發不出一聲。我動了動手指,愛人干爽而溫暖的巴掌,立刻握住了我的手。他慢慢加重勁道,揉搓我的手指,有著無間的親密和透心的熱力,使得我的眼淚悄然滾落下來。  以我四十八年的人生經歷,以無數個難眠之夜的痛苦,以數不清的寒冷孤寂和苦澀,以被不安全感反復驚擾的殘夢,更以這一夜前所未有的好睡和奇遇,我明白了:是因為我的生命中,有了這樣一個愛人。愛人的存在,就是一個安全感的存在,就是一個溫暖季節的存在,一個清醒視線的存在。所有的植物,凡花繁葉茂,必然是植根于深厚的肥沃的土壤。一種人生態度的換轉與修養,也是因為個人生活的土壤。這土壤也許肉眼可見,也許肉眼不可見。它也許是一種原始的微小的自然的善心與善意。它也許是一種大義。一種凜然。猶如巍峨遠山。猶如藍天與大海。猶如最紅最圓最溫和的夕陽,某一日,戀戀不舍地滾落你的窗口,你倚窗遙望,與它對視,心領神會地接受了一個關于生命的教誨與暗示。我相信,對于一個有許多性格缺陷的人,一個重感覺的文字寫作者,一個資質與悟性都比較普通的瘦弱的女人,個人生活環境的影響是巨大的。因此,我得承認這么一個事實:我的好睡,我的覺悟,我的平靜與安穩,我生命中某一時刻的悄然而至,與我身邊睡的是這樣一個男人密不可分。  我看著這個男人,他也這樣地看著我。我們都沒有語言可以表達自己此時的情懷。對于他,我是這樣地敬重,這樣地想要順從。我恨不能檢討自己平日對他的所有冒犯和失禮,也恨不得原諒平日沒有給予他的所有原諒——嘴里卻依然無話。不敢說也不能說,這樣的話決然沒有可說性,一旦出口就有損失,不是薄了,就是厚了,不是淡了,就是膩了。  當某個時刻悄然而至。當我滿含淚水,睜開眼睛。當一夜之間我與現實不再有恨。當愛人的手緊緊握著我的手。只有李白的一句好詩穿透歲月到現在: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此時此刻,宇宙天地如此鄭重,男女也不再存在,夫妻就是骨肉至親,看不厭的愛人就(www.lz13.cn)是山,是石頭,是石頭縫里生長了千百年的大樹,任你什么樣的污穢糟蹋也無法褻瀆,縱然凡胎肉身轉眼就會灰飛煙滅,至情至性總歸那座敬亭山。  我們能夠說出來的,是現實生活。我們說我們連“眾鳥高飛盡,孤云獨自閑”也不要做。我們要好好地生著活著,牢牢地在眾生之中,是一對同窗的學友,相約要一起好好地學習。學習生活,學習自然,學習光明、簡單、敦厚、寧靜,爭取獲得一次又一次的人生醒悟。閑書里有一帖中藥膏方,宮廷得于光緒七年,時有周媽媽奉旨擬定為益壽膏。方子開了四十七味中草藥,我用文學的眼睛看,過目不忘的只是兩味:豆蔻與破故紙。豆蔻有怎樣的青春?而破故紙又有怎樣的老邁呢?卻須得一起煎熬互補。其實,人生的長壽與否,我以為實在只是天意。而熬至滴水成珠本身,對于人生來說,卻實在是一個美妙景象,是一個美好的修煉過程。愛人把方子,用了灑金宣紙,小楷抄錄,貼在我們茶室的墻壁上。老是要叫我不由自主地想,那最后熬成的珠子,該是何等圓潤,何等晶瑩,何等沉著,何等剔透,叫人怎么喜歡才是呢。  2005年11月寫于武漢  (選自池莉《熬至滴水成珠》,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 池莉作品_池莉散文集 池莉:快樂究竟什么意思 池莉:一生只做一件事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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