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念到博士才去賣雞排?
西遊記》第二回,孫悟空在菩提祖師門下學習,學會了七十二般變化、觔斗雲,明明已一身武藝,卻只想待在師門,每天「無拘無束,自在逍遙此一長生之美」。一日表演娛興節目給同學看,被師父痛罵一頓,才被逐出。妙的是,孫悟空知道自己必須強迫畢業時,還哭道:「師父教我往哪裡去?」 近幾年,高等學府廣設研究所,滿街多出許多博士生。有些當然是有志向學,但也有不少只是搞不清楚自己除了讀書還能做什麼。這種人念博士,遲遲不進入社會,心態就很像孫悟空:「師父教我往哪裡去?」 華人一向崇拜高學歷,也認為多讀書不是壞事。然而,也許是台灣產業一直沒有升級,也許是學校教學脫離產業需求,不管為何,高不成低不就的「流浪博士」已成為這幾年的新興現象。像最近,又有「政大博士生賣雞排」的新聞引起討論。 郭台銘說,這人待在學校念那麼多年,國家是補貼很多錢的,他念到博士卻選擇從事國高中學歷就能勝任的炸雞排,造成資源浪費,應該課「教育資源浪費稅」。這稅換一種說法,就是「學無所用稅」。一般說來,學無所用的納稅能力應該不如學以致用才對,課這種稅大大違反量能課稅原則,因此絕不可行。但郭董的確說中許多人心聲:如果賣雞排,為何不早點去賣,幹麼要念到博士班? 如果這位博士生念的是人類學、哲學等冷門科系,去賣雞排還可以讓人理解。偏偏他大學念的是法律,研究所念的是保險,乍聽都是路無限寬廣的領域。就業市場再怎麼糟,法律與保險領域應該都有職缺吧。他去賣雞排,擺明就是不願從事法律或保險相關工作。要問這種人為什麼浪費教育資源,其實應該改問另一個問題:既然對法律沒興趣,幹麼念到大學畢業?既然對保險沒興趣,幹麼念完碩士,還念到博士班? 在大家心目中,會念書的小孩最不需要擔心。大家卻都忽略一點:小孩如果很會念書,往往怎麼沒興趣的學科都很會念,因此反而比一般人更容易浪費時間去專攻不適才不適性的學科。他們總能輕易念到畢業,然後在畢業後付出職業與志趣不合的終身代價。例如明明怕見血,也討厭腐味藥味,卻去學醫,只因為醫學系分數最高。 會念書小孩令人擔心的還有另一點,就是他在學校實在如魚得水,如果有機會待在學校,會一直想待下去。孫悟空若不是在師門裡備受肯定,也不會哭著問「師父教我往哪裡去」了。這種小孩對學校的留戀,是郭台銘那種功課平平的學生從沒感受過的。 持平說,會念書小孩遲遲不願進入社會,可能不只是膽識不足,也是太有自知之明。許多會念書的年輕人進入職場後都有點失落,變得比誰都懷念學校生活。美國作家克恩(Walter Kirn)曾在二○○九年出版一本回憶錄《迷失在精英主義》,寫他自小家境不如人,很自卑,一路走來都憑著考高分、拿獎狀肯定自我存在價值。普林斯敦大學英文系畢業,進入社會再無第一名可拿,偏偏他對賺大錢又沒興趣,從此失去人生目標,載浮載沉多年才終於找到方向。他在書中回想剛出校門那些年的痛苦,不禁質疑當年為分數念書到底算不算有學到東西,因此這本書的副標是「第一名學生的九流教育」(the undereducation of an overachiever)。 當我讀到,雞排博士生從小念資優班,高中念建中,說自己「以前都是念書,老實說只會念書」,不禁有點傷感。他一定是太會念書,才會把沒興趣的東西念到博士班吧。對保險沒興趣,又想做保險學教授,可見真的很喜歡學校。這就讓我想到克恩的故事了。會念書的小孩應該受到獎勵,這點一向沒人質疑。克恩的故事卻告訴我們,這種獎勵可能會有礙自我探索。鮑許(Randy Pausch)《最後的演講》曾說,當年進不了麻省理工學院,才有機會自問:「我所追求的東西,我到底多想要?」學業一帆風順者卻往往要等到年紀一大把,才會想到這個問題。 其實對大部分人來說,生涯發展都是命運的成分多於選擇。 例如孫悟空,他並沒選擇要被壓在五指山下,也沒選擇要頭戴金箍,但沒這些,他是不可能保唐僧上西天,修成正果的。這位雞排博士生也是,若在二十年前,他很容易找到中小學老師的工作;若在十年前,他也不必放棄教授夢。他會在學校待那麼久,其實背後有高等教育過度擴張的時代背景。只是,性格即命運,天賦也是命運。會念書小孩看似選擇最多,卻可能比別人更需要做出生涯選擇,偏偏會念書這種天賦又最會害人錯過選擇的黃金時間。這個殘忍事實,是所有會念書的小孩及其父母都應該警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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