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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8/01 03:01:00瀏覽3|回應0|推薦0 | |
天使的咒語 <轉載自張曼娟 - 喜歡> 祥祥在電腦鍵盤上一個字一個字敲著,指甲滑過的聲音輕脆,像是敲擊著好聽的樂器,把夜晚演奏成和諧的樂曲。 初夏的風穿越整座城市,仍然能夠分辨,是從海上來的,有星子墜落,海豚跳躍過的氣味。她深吸一口氣,遠處公園裡的茉莉已經開了。妳是鼻子太靈敏?還是人有想像力?曾經有人這樣問過,她沒有回答。 這樣的空氣,這樣的風,帶她回到十年前的校園,夜晚的租賃公寓綿聽得見音樂系同學練琴的聲音。共租一層公寓的室友常常抱怨這樣的噪音是折磨,祥祥並不這麼想,她踮起腳尖在琴聲裡隨意舞蹈;在琴聲裡給在另一個城市讀書的馮凱寫信: 「有兩個星期沒收到你的來信了,如果妳還不出現,我很脆弱的,你也知道,我很難拒絕別人熱情的追求,所以……」 寫到這裡,她忍不住咬著筆桿笑起來,這信一寄到,用不了一兩天馮凱肯定飛奔而來,她太了解他了。 在補習班的時候,他就是力戰群雄,奮不顧身,才獲得祥祥青睞的。聯考一放榜,他們一北一南,馮凱的臉色難看得一塌糊塗: 「天將亡我!天將亡我!」 他掙扎好久,不肯去註冊,差點鬧家庭革命,馮家找了祥祥談話,叫她勸勸馮凱,祥祥乖乖的點頭答應,很識大體的模樣。一見馮凱就翻了臉,把所有能掀的東西都掀了: 「你故意害我是不是?我被你爸媽當成紅顏禍水你高興了吧?你滿意了吧?我再也、不、理、你、了──」 「祥祥!祥祥!不要啦,拜託,妳不要生氣──」 馮凱從逆來順受的站立轉變為恐懼,急急抓住祥祥手臂,不讓她走開。 「你放手。」 「妳不要走……」 「放手啊!疼──」祥祥大叫。 馮凱嚇得鬆手。祥祥槌他、踢他、嘴裡一連串約為著: 「野蠻人:你最野蠻──我痛死了!你這個野蠻人──」 馮凱不閉不躲也不求饒,由著祥祥發洩一頓。祥祥累了,停下來,喘吁吁地瞪著馮凱,意猶未盡:「都是你,」她滿肚子委屈的抱怨: 「害我變成這麼潑辣……」 馮凱第二天便南下註了冊,又馬上搭夜車回來找祥祥: 「我辦好手績了,明天就趕回去上課。」 祥祥對他不理不睬,低著頭翻鑰匙,一陣亂攪,廢然而止。 「忘了帶鑰匙?沒關係,我跳進去幫妳開哦。」 他提起一口氣準備翻進牆去,忽然覺得衣角被牽住了,遲疑的回過頭,看見祥祥漾著柔光的眼眸,心在一瞬間融成晶晶亮亮一大片。 「我把你打疼了吧?」 「不疼。一點也不疼,真的。」 「你騙找。」 「我沒有。我好禁打的,一點也不疼──」 「那,打了等於沒打囉?」祥祥幽幽的抬起睫毛,臉上的表情忽然兇惡起來: 「我再打!反正你不疼──」 她追著打,馮凱抱頭而逃。 她就是了解馮凱,知道他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在琴聲中寫完信,穿著睡衣,踞著腳尖從房間滑行到廚房,開了冰箱取出一罐酸梅湯,又旋轉著自己的舞步經過客廳。在旋轉中,她彷彿看見一個人影在角落 裡,放慢速度,於是她看見,是一個穿白色上衣的,男人。握緊酸梅湯,她站住,面對那個微笑的男人: 「你是誰?」 穿著蕾絲邊白色睡衣,赤著腳,舞動一罐酸梅湯,這是第一次見到阿尉時,祥祥的特殊造型。 阿尉是祥祥室友的表哥,他說: 「我以為妳是一個舞蹈家。」 祥祥每次一想到就覺得好糗。在校園裡遇見,阿尉總笑笑的望著她,她忽然覺得舉步維艱起來,腿腳僵硬得不像自己的,索性站住了,倚在走廊邊。 「祥祥。在做甚麼?」阿尉和她一樣的姿勢,靠著走廊欄杆。 「看海。」 「這裡看得到海嗎?」 「這裡有海上吹來的風。」祥祥歪著頭,很挑剔的看著阿尉: 「一定要看見海了,才知道海在那裡嗎?」 後來,阿尉每次見到她就問: 「祥祥,看見甚麼了?」 「流星。」大白天她這麼說。 「飛魚。」坐在教室裡她這麼說。 「祥祥,告訴我,妳看見甚麼了?」 阿尉專注的看著祥祥的眼睛,祥祥眨了眨眼,好像被強光刺激到了,很不舒服的樣子。 她沒有回答。 「妳一定看得見的,告訴找,妳看見甚麼?」 祥祥蹙了蹙眉,下定決心的說: 「馮凱。我看馮凱。」 「還有呢?」阿尉不肯放棄。 「馮凱。」祥祥堅定的:「就是馮凱。」 阿尉嘆息地: 「除了馮凱,妳真的看不見別人了?」 祥祥眠緊嘴唇,顯得崛強。 阿尉深吸一口氣:「妳應該看見一個守護妳的天使,妳應該看見……」 大三那年,馮凱北上的次數愈來愈少,他在學校參加的活動很多,有消息傳來,說馮凱和校花走得很近,迎新舞會上是他們倆開的舞。祥祥忽然吃壞了東西,半夜裡胃絞痛,她掙扎著叫醒室友,室友叫來了阿尉。阿尉看見她慘白的臉色,始縮成一團的痛楚,眼眶紅起來: 「我們去醫院,來,我們去醫院……」 祥祥勉強在攙扶下邁幾步,一次狂暴的痛席捲割裂她的身軀,她俯倒,地板伸展手臂要擁抱她,無助絕望的呻吟,止不住的嘔吐,地想,這很接近死亡了,就要死了,耍死了……她看見一張發亮的天使的臉孔靠近,彷彿還有搧動的羽翼,眉目眼神很像阿尉。是了,他說過要成為她的守護天使的。 出院以後,她變得有些厭食,食量跟麻雀差不多,而且憂鬱。馮凱聽說了傳言,又聽說地病了,要北上看她,她說要準備報告沒時間見面,於是連電話也不接了。馮凱忙著系學會的選舉,實在不可能立即抽身北上,祥祥漸漸不上課,很迅速的消瘦了。 「祥祥,陪我吃點東西好嗎?」 阿尉一定能找到她,不管她躲在那裡。 「我吃不下。」 「妳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我吃了。」 「妳今天吃過甚麼?」 「天使不管人家吃甚麼的。」 「那,天使管甚麼?」 「阿尉。帶我去海邊好不好?」 他們趕到海邊去看落日。 阿尉問:「妳不快樂,是不是?」 「好像是。我現在要靠海這麼近,才能看見海哪。」 「是因為馮凱?」 「阿尉。」祥祥轉頭看他: 「我覺得很抱歉,你每次看到我都是不太好的狀態,不是奇形怪狀,就是半死不活……」 「可能是我們不常見面的緣故。如果我們更常見面,妳想,會不會好一些:」 祥祥不說話,縮起身子。 「怎麼了?」 「胃痛。」 「我們再回醫院檢查一次,好不好?」 祥祥搖頭,過了一會兒,她笑起來: 「有天使看著找,我不會有事的。」 秋天的海岸有些涼,阿尉的外套一直穿在祥祥身上,他載她回去,在公寓門口,看見馮凱背著背包坐在那兒。阿尉身後的祥祥明顯的震動了,但,她仍坐著,並不打算下車,好像阿尉調轉車頭離開,她也不會有異議的樣子。這念頭確實在阿尉心頭萌生,十分強烈,他用力握住車把,深吸一口氣,側頭對祥祥說: 「去吧。」 祥祥離開摩托車後座,緩緩走向馮凱,挺直脊背,很優雅的,仍穿著阿尉的外套,阿尉不想停留,加速遁逃於夜色之中。 按著,天蠍座的祥祥過二十一歲生日,由馮凱主辦生日party,也邀了阿尉參加。 「我得想想,有甚麼特別的禮物送給妳。」阿尉說。 「你來就好,我介紹馮凱給你認識,他說妳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要叩謝你的大恩呢。」 那一天,阿尉沒有來。祥祥覺得也好,讓他做守護天使太辛苦,也太不公平了。第二天,阿尉在教室外面等地: 「昨天的party很棒吧,抱歉我沒趕上。」 他把手掌打開,一張火車票躺在掌心: 「送給妳。生日快樂。」 「謝謝。」祥祥接過來,車票上寫著站名: 永康站至保安站 看她端詳著車票,阿尉問: 「祥祥,妳看見了甚麼?」 我看見你寧願大老遠去搭火車,也不願意暗我過生日──祥祥覺著一種惆悵的失落,但,這是應該的,她對自己說,阿尉是個好人,他若決定放手,我應該高興,於是她笑起來: 「我看見火車,我明白妳的意思,謝謝你。」 「妳明白就好了。」阿尉的笑容裡有欣慰的神情。 一切到此為止了。祥祥將車票放進收藏紀念品的盒子裡,用一種告別的心情。 然而,大三剛結束,馮凱就確定要結婚了,一個學妹懷了他的孩子。 「你怎麼能結婚呢?你自己都只是一個小孩。」 祥祥教訓的口吻,聽起來完全不像情人,倒像師長或者家長,她把自己的情緒抽離得好遠好遠才不會太痛楚。她東拉西扯說了一大堆不該結婚的理由,可是,馮凱似乎並不接受。 「反正,你就一定要這麼做了,對不對?」她氣得發抖。 馮凱忽然像小孩子一樣大哭起來,抓住祥祥的手: 「我對不起妳!對不起──妳打我!妳踢我好不好?祥祥!妳打我啊──」 「你放手。」 「求求妳!妳打我吧!」 「放手啊!疼──」從肺腑發出的尖銳喊叫。 祥祥雙臂環抱住自己的身體,不肯碰觸馮凱,一點也不肯。 她覺得是因為阿尉離開,並且入伍當兵去了,再沒有天使看守,才會發生這些事。那麼,她絕望的想,噩運是不是會接踵而來? 她也知道馮凱的離開,終結了她在情愛中的任性和蠻橫。她是任性的,因為覺得自己愛得那麼誠摯,撒嬌或者撒賴都是可以被允許的。 原來不是這樣的。 阿尉努力要和她取得連絡,她用僅剩的任性抵禦他。 反正都是一樣的,所有的夜情都是不穩靠的,阿尉把火車票交給她的那一刻,就已經夠清楚了,還有甚麼可說的。 祥祥變成一個普通的女人,把那些特殊的質素都深深埋藏起來,在看得到而且看得很清楚的世界裡過生活。她在一家電腦公司擔任公關部門的工作,每天要接很多電話,與很多人糾絡交談,其他時候,她幾乎都是沉默的。初夏的午後,她喜歡推開窗,在窗迸站一會兒,沒人知道她在想甚麼。 公司有一場開發新軟體的發表會,她企劃活動,監督連繫事宜,忙得團團轉,在應付媒體訪問的時候,覺得角落裡有一個人影,已經佇立許久,她偷空轉過頭去尋找,一個穿著白色上衣的男人,對她微笑,是阿尉。 楞了片刻,直直朝阿尉走去,盯著他的臉看: 真的是你!」 「如假包換。」 兩個人都笑起來。祥祥才知道阿尉是他們公司極力爭取的客戶: 「天啊!我得對你阿諛奉承才行了。」 「我等了好久,終於有機會了。」 「但我準備離職了。」她故意說。 「真的「怎麼沒聽說?」 「你打聽我?」祥祥忽然變得蠻橫: 「太過分了。」 「妳看起來真的很好。現在身體好嗎?」 「強壯如牛。」 「好極了。」阿尉笑著。 祥祥現在知道當年為什麼喜歡看見阿尉,因為他有很真誠好看的笑容。 「可見,當年的咒語果然有效。」 「甚麼咒語?」 「那張車票啊,那張火車票。」 「喔……是呀。」祥祥笑得迷迷糊糊。 又是那張火車票,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張票是一個咒語嗎?有甚麼玄機是她一直沒有看見的嗎? 同部門的小青來找祥祥,看他們聊天,顯得很奮: 「啊!尉經理跟祥姐真的認識呀?怪不得尉經理總打聽祥姐呢。」 發表會結束時,阿尉找到祥祥: 「希望妳別介意,我只是想知道妳過得好不好?」 「我知道……」祥祥頓了頓: 「守護天使嘛。」 「是啊。」 阿尉還沒進電梯,小青擠到祥祥身邊,一面應酬的笑著,一面咬耳朵: 「他是今天出現的,最有價值的單身漢。」 祥祥飛回南部老家,翻箱倒櫃,把大學時代收藏保留的東西找出來,一張火車票,那樣一張小紙片,很容易遺失吧,很可能不見了吧,恐怕找不到了……火車票落在眼前的時候,她還有些遲疑。 就是它了。 祥祥仔細看著上面每一個字,八年前的十一月十五日,她的二十一歲生日,永康站至保安站,她忽然看見一種新的排列組合的方式,地無聲的俯倒,像急病的那一夜,像看見守護天使的一剎那「永保安康」,是生日的祝福咒語。 著這樣執著的深情,她卻一直沒有看見。因為阿尉相信她能看見,結果,她被自己蒙蔽這樣久。 終於明白了,那些,曾經不明白的事。 咒語,令她孤單許多年,卻也指引她找到真愛。 沒有邀約她,甚至也不連絡,但祥祥始終沉浸在一種奇妙的喜悅感覺中,連敲打電腦鍵盤,也像演奏樂器的心情。阿尉曾經以為牠是舞蹈家呢,想起過去的事便忍不住想笑。 得過去的自己一點一點回來了,她又可以看見、聽見或者感覺一些別人無法感覺到的事。比方說,從海上吹來的風,有潮濕的氣味,雖然海在看不見的遠方。 尉他們下了單子,公司在墾丁舉行慶功宴。祥祥和同事游過泳,喝過下午茶,又吃了豐盛的晚餐,聽阿尉的同事說他去了新加坡,沒活來參加。祥祥並不覺得櫥悵或失落,她覺得這樣的重逢已經帶給她一些很珍貴的力量了,像是重新認知了一些事。 是舞會,熱烈而瘋狂,祥祥不想跳舞,一個人溜到陽台上,坐進藤椅,把腳抬高,交叉著放在欄杆上,看著遠遠近近闃暗的森林,她確定知道,穿過森林有一片海。 「祥祥,在看甚麼?」 她聽見這個聲音的時候就笑了。 「看天使啊。」她回答,並不轉頭。 阿尉搬了椅子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的眼神裡,又有令她難以承受的光炬了。 「我聽說你去新加坡了。」 「我趕回來了。」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其實我好笨,那張火車票,那個咒語,你知道,我竟然花了八年的時間才看明白。」 「我真的有點意外。」 「要怪你啊。」祥祥兇惡起來: 「誰能相信天使會下咒語的?」 「幸福的咒語,天使也得準備一些,以備不時之需。」 「你準備了很多嗎?」 「那得看妳的需要量大不大?」 祥祥收回腳,格格笑出聲音。阿尉忍不住伸出手去觸摸,他一直很想撫觸的,祥祥細軟的髮絲,祥祥一動也不動,任他的手輕輕滑過她的肩膀和手臂,來到她的手腕。 「我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 「在這兒?」 「就在這兒。」 祥祥站起來的時候,阿尉說:「第一次看見妳的時候,就想和妳跳舞了。」 祥祥沒有說話,只是緩緩的貼近他,他們在無伴奏的星光下共舞。 祥祥聽見一大群飛魚躍出海面的聲音。 〈創作完成於一九九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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