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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冰
2013/10/20 07:40:22瀏覽192|回應1|推薦1

比爾的聲音越來越弱,站在台上晃來晃去,語無倫次,就像醉酒的人一般,台下數百來賓已開始竊竊私語,我心中正感不安,只聽到咚的一聲,比爾已昏倒在台上。幾個壯漢立刻跳上台去把他攙扶下來,其餘的來賓,雖然全都嚇了一跳,但仍都靜肅的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在身旁的瑪姬對我促狹地笑著說:「唐娜晚上一定會找比爾算帳,把她精心設計的葬禮都搞砸了!」我忍著笑,眼睛望向唐娜。唐娜穿著美麗的禮服,閉著雙眼,嘴角含笑,躺在靈柩中,似乎隨時準備坐起來走向我們。

 

這是唐娜葬禮中的一件小插曲,原來比爾當天有點小感冒,加上上台做追思演講時的臨場緊張,竟使他當眾昏倒在台上,真糗!

 

唐娜是我一起工作十五年的同事,與瑪姬及我情同姊妹。兩年前,她不幸染上了末期骨癌,康復無望。她一生要求完美,事必躬親,這等生死大事自然也不假手他人,她開始料理自己的後事,找牧師,尋司琴,打點追思曲,非常認真。她慎重地找我在葬禮中做來賓追思演講,卻被我一口回絕。我尷尬地告訴她,我並非冷漠無情,我只是很害怕在演講。唐娜深深的望著我說:「你缺少的只是一點自信,我相信你會講得很好,何況...」她跟我擠擠眼,俏皮地說:「我會給你足夠的時間準備,我不會馬上死掉。」唐娜從此再沒勉強我,找了比爾來代替。

 

面對比爾在葬禮中的失常,讓對唐娜深感虧欠。不論東西方,死者為大!親朋好友在葬禮中落落大方地演講,表達追思,已是最起碼的社交禮儀,不容閃避退縮扭扭捏捏。於是,我決定莊敬自強,參加「Toastmaster」演講社。

 

Toastmaster」演講社,主要的功能就是提供每一個社員演講的訓練,培養自信及領導統御的能力。我參加的這一個社團,會員大部分是以英文為母語的美國人每週聚會一次在一小時流程嚴謹的會議中,有五大單元,包括「每日一字」,五個即席演講,三個自選題材的演講,評鑑及頒獎。「每日一字」是主席選定一個比較冷僻的字,而即席演講必須引用這個字才算合格。每一個單元,都提供社員或多或少的發言機會,節奏極為緊湊,標榜“在輕鬆活潑中學習,我卻覺得每一次都如坐針氈,毫不自在。

 

即使低首垂眉一聲不吭,不給主席任何的鼓勵或暗示,仍然經常被點名做一分鐘的即席演講。即使只有一分鐘仍要考究起承轉合的基本結構,還要正確的引用「每日一字」的新單字,難度高;我這廂全神貫注,腦袋中忙著構思邏輯組織文法,拐彎抹角的套用「每日一字」;那廂還要注意咬字清晰面帶微笑眼掃四方注意台風,卻冷不防左一鈴聲,示意我不可嗯呀阿的右一個喇叭聲,警告我手腳不得亂放。這些喇叭聲或鈴聲催魂破膽,於是筆掉了,紙片飛了,椅子倒了,手忙腳亂,心中不禁嘀咕著計時一分鐘的綠燈為何遲遲不亮?心慌意亂,口中喃喃不知所云一直到綠燈亮,鞠躬下台,感謝上帝,管他講得好壞,又過了一關!坐下來才赫然發現其他資深社員早已笑得東倒西歪,頓時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標榜的輕鬆活潑,正是指如此操練菜鳥新兵而來的快樂!

 

即席演講完全靠功力及運氣,無從準備,我只好從自選題材的演講中討回我失掉的顏面。十個課程配合十次演講,第一的破冰(The Ice Breaker)開始,以後每一課都會多加一個演講所強調的重要元素,譬如態度結構手勢聲調遣詞道具...循序漸近;演講社野心勃勃的想把每一個社員訓練成演講高手。

 

「破冰」對每一個演講新手來說都有雙重意義,除了打破首次登台演講的侷促,還要向全體社員簡單地自我介紹。把第一課的內容熟讀了幾遍之後,開始草擬演講稿。為了突顯我移民的特質,我把題目命名為「文化衝擊」。文化衝擊的事例在旅美生涯中俯拾皆是,但是講來不亢不卑,謔而不虐,既不能委屈了自己,也不能碰觸老美的痛處,就得精挑細選了。長僅六分鐘的演講,我花了整整三天才寫完,而內容是這樣的: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你為什麼住在美國?恐怕是因為你生於斯,長於斯,別無選擇;而我卻不一樣,我選擇移民來美國是因為我會說英文我當初以為會說英文就會使我在美國的生活通行無阻。唉呀!我錯了,大錯特錯!「文化衝擊」充斥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儘管我來美二十多年,有些風俗習慣仍然是我始終都不能習慣的。

 

其中之一就是「同性戀恐懼症」。小時候在台灣,女孩子總是手牽手的玩在一起。來美國後,好像是移民的第一課,我很快的就學到寧願牽男人的手,也別牽女人的手。但是比起我土生土長的兒子,我學到的也只是皮毛而已。我的兒子從小參加游泳隊,每天接接送送的,真不知有多煩,尤其是他在淋浴間與小朋友們打鬧嬉戲的時候,好像完全忘了我還在外面苦等。有一次,外子和我同時都在車子裏等他,等得非常不耐煩,於是外子自告奮勇去淋浴間找他。那天晚上,兒子趁外子不在的時候溜到我的臥室,吞吞吐吐地對我說:「我怕別人會誤會爸爸,因為...」從兒子的描述,我清晰地看到淋浴間的這麼一幕:水氣瀰漫,外子在厚厚的近視眼鏡後面,張大他的眼睛,瞪視著每一個赤條條的小男生,...努力的想找出哪一個是他的兒子...

 

養一個道道地地的美國小孩,對每一個外國移民來說都是非常艱困的。「文化衝擊」使我措手不及招架不住。我記得兒子在托兒所的時候,有一天他回到家老大不高興地說:「東尼生病了,所以我今天都沒有朋友,今天我是我們班上唯一的小黑人!」小黑人?有沒有搞錯?原來,在他的眼中,只黑、白人種,在熱的德州夏天,曬得黑黑的中國小孩既然無法白種靠攏,他就將自己向黑種靠攏了。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想過需要區別種族,因為我的祖國,台灣,沒有種族顏色的問題。

 

「語言」對我而言更是一個永遠的挑戰,會說英文與用英文深度的溝通是有相當距離的。舉例來說,上我去加州那天,全家十幾個大大小小去餐館吃早餐,我注意到所有的小孩,都點中國式兩面煎的荷包蛋,而我們這些第一代移民點的荷包蛋卻是只煎一面的半生不熟的美國式的Sunny side Up。我問兒子怎麼點的?他說:「Over Easy,就是兩面煎的荷包蛋呀!」當年在台灣學英文,教科書只教過Sunny side Up, 因此,我們的字彙Over Easy,也因此,過去的歲月中,我們只能這樣半生不熟的荷包蛋

 

「文化衝擊」以不同的面貌、出其不意地出現,也許我永遠學不完這許多的風土人情,但是我擔保我的學習會永無休止,移民到美國實在很刺激!

 

講稿寫好之後,就像當年聽「英語九百句」一般,把兒子替我唸好的演講錄音,聽了背,背了聽,開車的時候也不再悠閒地聽音樂,而改聽演講錄音帶,務必要滾瓜爛熟。最後幾天更是每天在鏡子前面,一遍又一遍的操演著。

 

日子到了,我穿戴整齊的早早就到了演講社。資深的社員人人都熱切的跑來替我加油打氣,社中的王牌莘蒂特別跑來對我說:「深呼吸!不要忘了呼吸!」是啊!那天比爾恐怕就是忘了呼吸吧!

 

我上台了,一屋子的觀眾卻鴉雀無聲,平日的喧嘩都跑去哪裏了呢?人人凝神注視著我,如好幾十盞探照燈咄咄直逼而來,我變成了大家的焦點。我慌了,著急地掃瞄觀眾裏熟悉的臉龐,我的膝蓋完全不合作地抖個不停,我暗暗喝斥自己的膝蓋:「Quit it! Quit it!」提醒自己鎮定微笑;眼光接觸到莘蒂,她對我鼓勵地翹起了大拇指;我的目光再次搜尋全場,這次我看到每一個會員熱切的眼神及他們流露出的善意。剎那間,他們不再只是演講會的聽眾,他們是我的朋友。我覺得我不再是背稿了,我開始跟他們分享我「文化衝突」的經驗。他們的表情專注而感動,他們的反應熱烈而真切,當我說到外子在淋浴間的情形,大家忍俊不禁說到荷包蛋,他們也頗為動容;我得到了共鳴,也得到了鼓勵。依稀中,似乎唐娜也微笑地坐在人群中。

 

頒獎的時候,我脫穎而出,拿到平生第一個「演講冠軍」。更令我驚喜的是,寫著評語的小紙條如雪片般飛來,每一個小紙條都充滿了溫馨的鼓勵,有一張小紙條寫著:「好棒的小故事,你有說故事的天分,非常幽默!」另一張寫著:「多麼引人入勝的故事啊!我期待聽到妳更多的演講!」當然最令我沾沾自喜的是:「你看來多麼的鎮定從容,一點也不像是第一次上台。」拿著「演講冠軍」深藍色彩帶,全身輕飄飄的走出會場,迎面碰到莘蒂,她緊緊的抱住我,對著我的耳朵,輕聲地說:「享受這成功的快感吧!這難道不比性愛更美妙?」

(轉載自12/7/2010世界日報副刊)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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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22 22:22
非常喜歡這篇,幽默風趣中寫出文化衝擊,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