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23/03/31 16:16:31瀏覽26|回應0|推薦0 | |||||||||||||||||||
在餐飲加盟創業之前,做好市場調查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市場調查能夠幫助您更加深入地了解當前市場的情況,掌握行業趨勢,並且找到適合自己的加盟品牌。本篇文章將會為您詳細介紹如何做好市場調查,讓您在餐飲加盟創業中事半功倍。 1. 瞭解當前市場環境在進行市場調查之前,首先需要瞭解當前市場環境。透過研究行業報告、分析行業趨勢等方式,掌握當前市場的現狀、發展方向、競爭情況等信息。 了解市場環境是做好市場調查的前提,能夠幫助您更加明確地定位自己的加盟品牌。 2. 挖掘潛在客戶需求在瞭解當前市場環境的基礎上,接下來需要挖掘潛在客戶需求。透過訪談、問卷調查等方式,了解當地消費者對餐飲產品的需求、喜好、消費能力等情況。 通過挖掘客戶需求,找到適合當地市場的加盟品牌,有助於增加加盟店的成功率。 3. 分析加盟品牌的競爭力在了解市場環境和客戶需求的基礎上,接下來需要分析加盟品牌的競爭力。從品牌知名度、產品質量、經營模式等多個方面進行評估,找到具有競爭優勢的加盟品牌。 選擇競爭力強的加盟品牌,有助於增加加盟店的生存和發展機會。
透過以上的資訊來源和評估方法,可以更全面地了解加盟品牌的競爭力,有助於做出更明智的加盟決策。 4. 考慮資金投入與風險評估在選擇加盟品牌之前,還需要考慮資金投入和風險評估。通過分析加盟品牌的投資規模、加盟費用、運營成本等因素,評估自己的資金實力和風險承受能力。 《餐飲加盟黃金方程式》告訴你如何成功找到精準加盟主!如果您正在尋找一個成功的加盟品牌,或者是正在考慮開始加盟創業,那麼這篇文章絕對是您需要閱讀的! 在這裡,我們將介紹一個知名加盟顧問王明杰先生所提供的《餐飲加盟黃金方程式》課程。這個課程不僅可以幫助您成功地找到精準的加盟主,還可以分享認證餐飲品牌的行銷招商技巧和相關推廣策略。 在課程中,您將學到三個關鍵要素,以及相關的推廣策略: 引流方法:學習如何找到大量高品質的加盟主,讓您不再為資金困擾。 強力信任:了解如何包裝總店,讓加盟主愛上您。 快速成交:學習讓加盟主無法拒絕成交方法,以及相關的加盟策略。 此外,課程還會贈送價值超過十萬的分享內容,包括總店獲利分析表、粉專線上招商行銷+直播行銷套路SOP等等。這些內容將幫助您更好地了解加盟行業,並且提升您的加盟店的成功機會。 王顧問是一位擁有20年以上擴店經驗的知名加盟顧問。他在餐飲加盟行業擁有廣泛的經驗和知識,並且成功地協助許多知名品牌進行擴展,包括南部知名碳XX里總顧問、7-XX中區區顧問、燦X 3C、家X福等等。 在課程中,您將得到他豐富的經驗分享和實用技巧,讓您更加成功地在餐飲加盟行業中發展。此課程包含線上推廣和線下加盟展的經驗分享,讓您可以事半功倍,更快達成成功! 我們嚴格篩選總部,確保每個加盟商都能獲得可持續發展的利潤,並提供完善的加盟制度和認證,讓大家可以安心地投資並發展事業💰。 領先業界的招商策略和對行業發展的高度關注,將為我們未來的事業成功帶來更多的機會和挑戰。 連鎖加盟顧問王明杰品牌的持續發展,為廣大加盟主們提供更多優質總店選擇👍 如果你也對加入認證總店有疑問,歡迎向我們提出,我們會為您提供最優質的諮詢服務😄。 底下是相關聯絡方式,可以擇一了解更多細節: 今年加盟展上的品牌 給力盒子餐飲加盟商機,72度C 舒肥健康餐餐飲加盟風險評估報告,泰餃情泰式煎餃連鎖事業加盟店獲利,赤雞雞排複合式連鎖餐飲加盟店盈利,Johnny Bro 強尼兄弟健康廚房加盟店回本期,九條牛加盟店盈虧平衡點,潮麻吉香雞潮牌加盟店經濟效益,陳記荊州鍋盔加盟店經濟回報,無油無慮低GI弁當加盟店經營技巧,BOOM炸蛋蔥油餅加盟店經營理念,炸雞大獅加盟店經營策略,沈記脆皮五花豬加盟店經營管理,不吃不可鹹水雞加盟店行銷策略,魔王厚切傳統雞排加盟店推廣方式,可以可以地瓜球加盟店網絡行銷,玉駕清蒸加盟店社交媒體行銷,石一籠湯包加盟店品牌推廣,雞大爺加盟店廣告投放,滝禾製麵所加盟店促銷活動,桂桃嬤販麵洋行加盟店促銷策略,燒弁咚日式手作便當加盟店市場定位,不只是沙拉 Curry&Salads 輕食專賣店加盟店目標客群,JAM KITCHEN加盟店客戶需求,韓雞Bar加盟店產品定位,野宴燒肉餐酒館加盟店商品定價,鬼匠拉麵加盟店市場競爭,臺灣雙醬咖哩加盟店競爭優勢,黑風堂丼飯加盟店品牌價值,咚雞咚雞 韓式炸雞加盟店顧客滿意度,虎藏 燒肉丼食所加盟店顧客體驗,男子漢拉麵食堂加盟店人力資源管理,焗的飽平價義式焗烤加盟店招聘管理,周美真手作壽司餐飲加盟說明會 其他熱門新知01 史鐵生:命若琴弦 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走著兩個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兩頂發了黑的草帽起伏躦動,匆匆忙忙,象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無所謂從哪兒來,也無所謂到哪兒去,每人帶一把三弦琴,說書為生。 方圓幾百上千里的這片大山中,峰巒疊嶂,溝壑縱橫,人煙稀疏,走一天才能見一片開闊地,有幾個村落。荒草叢中隨時會飛起一對山雞,跳出一只野兔、狐貍、或者其它小野獸。山谷中常有鷂鷹盤旋。 寂靜的群山沒有一點陰影,太陽正熱得兇。 “把三弦子抓在手里,”老瞎子喊,在山間震起回聲。 “抓在手里呢。”小瞎子回答。 “操心身上的汗把三弦子弄濕了。弄濕了晚上彈你的肋條?” “抓在手里呢。” 老少二人都赤著上身,各自拎了一條木棍探路。纏在腰間的粗布小褂已經被汗水洇濕了一大片。蹚起來的黃土干得嗆人。這正是說書的旺季。天長,村子里的人吃罷晚飯都不呆在家里;有的人晚飯也不在家里吃,捧上碗到路邊去,或者到場院里。老瞎子想趕著多說書,整個熱季領著小瞎子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緊走,一晚上一晚上緊說。老瞎子一天比一天緊張,激動,心里算定:彈斷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這個夏天了,說不定就在前面的野羊坳。 暴躁了一整天的太陽這會兒正平靜下來,光線開始變得深沉。 遠遠近近的蟬鳴也舒緩了許多。 “小子!你不能走快點嗎?”老瞎子在前面喊,不回頭也不放慢腳步。 小瞎子緊跑幾步,吊在屁股上的一只大挎包叮啷哐啷地響,離老瞎子仍有幾丈遠。 “野鴿子都往窩里飛啦。” “什么?”小瞎子又緊走幾步。 “我說野鴿子都回窩了,你還不快走!” “噢。” “你又鼓搗我那電匣子呢。” “噫——!鬼動來。” “那耳機子快讓你鼓搗壞了。” “鬼動來!” 老瞎子暗笑:你小子才活了幾天?“螞蟻打架我也聽得著,”老瞎子說。 小瞎子不爭辯了,悄悄把耳機子塞到挎包里去,跟在師父身后悶悶地走路。無盡無休的無聊的路。 走了一陣子,小瞎子聽見有只獾在地里啃莊稼,就使勁學狗叫,那只獾連滾帶爬地逃走了,他覺得有點開心,輕聲哼了幾句小調兒,哥哥呀妹妹的。師父不讓他養狗,怕受村子里的狗欺負,也怕欺負了別人家的狗,誤了生意。又走了一會,小瞎子又聽見不遠處有條蛇在游動,彎腰摸了塊石頭砍過去,“嘩啦啦”一陣高粱葉子響。老瞎子有點可憐他了,停下來等他。 “除了獾就是蛇,”小瞎子趕忙說,擔心師父罵他。 “有了莊稼地了,不遠了。”老瞎子把一個水壺遞給徒弟。 “干咱們這營生的,一輩子就是走,”老瞎子又說。“累不?” 小瞎子不回答,知道師父最討厭他說累。 “我師父才冤呢。就是你師爺,才冤呢,東奔西走—輩子,到了沒彈夠一千根琴弦。” 小瞎子聽出師父這會兒心緒好,就問:“什么是綠色的長乙(椅)?” “什么?噢,八成是一把椅子吧。” “曲折的油狼(游廊)呢?” “油狼?什么油狼?” “曲折的油狼。” “不知道。” “匣子里說的。” “你就愛瞎聽那些玩藝兒。聽那些玩藝兒有什么用?天底下的好東西多啦,跟咱們有什么關系?” “我就沒聽您說過,什么跟咱們有關系。”小瞎子把“有”字說得重。 “琴!三弦子!你爹讓你跟了我來,是為讓你彈好三弦子,學會說書。” 小瞎子故意把水喝得咕嚕嚕響。 再上路時小瞎子走在前頭。 大山的陰影在溝谷里鋪開來。地勢也漸漸的平緩,開闊。 接近村子的時候,老瞎子喊住小瞎子,在背陰的山腳下找到一個小泉眼。細細的泉水從石縫里往外冒,淌下來,積成臉盆大的小洼,周圍的野草長得茂盛,水流出去幾十米便被干渴的土地吸干。 “過來洗洗吧,洗洗你那身臭汗味。” 小瞎子撥開野草在水洼邊蹲下,心里還在猜想著“曲折的油狼”。 “把渾身都洗洗。你那樣兒準象個小叫花子。” “那您不就是個老叫花子了?”小瞎子把手按在水里,嘻嘻地笑。 老瞎子也笑,雙手掏起水往臉上潑。“可咱們不是叫花子,咱們有手藝。” “這地方咱們好像來過。”小瞎子側耳聽著四周的動靜。 “可你的心思總不在學藝上。你這小子心太野。老人的話你從來不著耳朵聽。” “咱們準是來過這兒。” “別打岔!你那三弦子彈得還差著遠呢。咱這命就在這幾根琴弦上,我師父當年就這么跟我說。” 泉水清涼涼的。小瞎子又哥哥呀妹妹的哼起來。 老瞎子挺來氣:“我說什么你聽見了嗎?” “咱這命就在這幾根琴弦上,您師父我師爺說的。我都聽過八百遍了。您師父還給您留下一張藥方,您得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藥,吃了藥您就能看見東西了。我聽您說過一千遍了。” “你不信?” 小瞎子不正面回答,說:“干嘛非得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藥呢?” “那是藥引子。機靈鬼兒,吃藥得有藥引子!” “一千根斷了的琴弦還不好弄?”小瞎子忍不住嗤嗤地笑。 “笑什么笑!你以為你懂得多少事?得真正是一根一根斷了的才成。” 小瞎子不敢吱聲了,聽出師父又要動氣。每回都是這樣,師父容不得對這件事有懷疑。 老瞎子也沒再作聲,顯得有些激動,雙手搭在膝蓋上,兩顆骨頭一樣的眼珠對著蒼天,象是一根一根地回憶著那些彈斷的琴弦。盼了多少年了呀,老瞎子想,盼了五十年了!五十年中翻了多少架山,走了多少里路哇,挨了多少回曬,挨了多少回凍,心里受了多少委屈呀。 一晚上一晚上地彈,心里總記著,得真正是一根一根盡心盡力地彈斷的才成。現在快盼到了,絕出不了這個夏天了。老瞎子知道自己又沒什么能要命的病,活過這個夏天一點不成問題。“我比我師父可運氣多了,”他說,“我師父到了沒能睜開眼睛看一回。” “咳!我知道這地方是哪兒了!”小瞎子忽然喊起來。 老瞎子這才動了動,抓起自己的琴來搖了搖,疊好的紙片碰在蛇皮上發出細微的響聲,那張藥方就在琴槽里。 “師父,這兒不是野羊嶺嗎?”小瞎子問。 老瞎子沒搭理他,聽出這小子又不安穩了。 “前頭就是野羊坳,是不是,師父?” “小子,過來給我擦擦背,”老瞎子說,把弓一樣的脊背彎給他。 “是不是野羊坳,師父?” “是!干什么?你別又鬧貓似的。” 小瞎子的心撲通撲通跳,老老實實地給師父擦背。老瞎子覺出他擦得很有勁。 “野羊坳怎么了?你別又叫驢似的會聞味兒。” 小瞎子心虛,不吭聲,不讓自己顯出興奮。 “又想什么呢?別當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 “又怎么了,我?” “怎么了你?上回你在這兒瘋得不夠?那妮子是什么好貨!”老瞎子心想,也許不該再帶他到野羊坳來。可是野羊坳是個大村子,年年在這兒生意都好,能說上半個多月。老瞎子恨不能立刻彈斷最后幾根琴弦。 小瞎子嘴上嘟嘟囔囔的,心卻飄飄的,想著野羊坳里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 “聽我一句話,不害你,”老瞎子說,“那號事靠不住。” “什么事?” “少跟我貧嘴。你明白我說的什么事。” “我就沒聽您說過,什么事靠得住。”小瞎子又偷偷地笑。 老瞎子沒理他,骨頭一樣的眼珠又對著蒼天。那兒,太陽正變成一汪血。 兩面脊背和山是一樣的黃褐色。一座已經老了,嶙峋瘦骨象是山根下裸露的基石。另一座正年青。老瞎子七十歲,小瞎子才十七。 小瞎子十四歲上父親把他送到老瞎子這兒來,為的是讓他學說書,這輩子好有個本事;將來可以獨自在世上活下去。 老瞎子說書已經說了五十多年。這一片偏僻荒涼的大山里的人們都知道他:頭發一天天變白,背一天天變駝,年年月月背一把三弦琴滿世界走,逢上有愿意出錢的地方就撥動琴弦唱一晚上,給寂寞的山村帶來歡樂。開頭常是這么幾句:“自從盤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道君王安天下,無道君王害黎民。輕輕彈響三弦琴,慢慢稍停把歌論,歌有三千七百本,不知哪本動人心。”于是聽書的眾人喊起來,老的要聽董永賣身葬父,小的要聽武二郎夜走蜈蚣嶺,女人們想聽秦香蓮。這是老瞎子最知足的一刻,身上的疲勞和心里的孤寂全忘卻,不慌不忙地喝幾口水,待眾人的吵嚷聲鼎沸,便把琴弦一陣緊撥,唱道:“今日不把別人唱,單表公子小羅成。”或者:“茶也喝來煙也吸,唱一回哭倒長城的孟姜女。”滿場立刻鴉雀無聲,老瞎子也全心沉到自己所說的書中去。 他會的老書數不盡。他還有一個電匣子,據說是花了大價錢從一個山外人手里買來,為的是學些新詞兒,編些新曲兒。其實山里人倒不太在乎他說什么唱什么。人人都稱贊他那三弦子彈得講究,輕輕漫漫的,飄飄灑灑的,瘋顛狂放的,那里頭有天上的日月,有地上的生靈。老瞎子的嗓子能學出世上所有的聲音,男人、女人、刮風下雨,獸啼禽鳴。不知道他腦子里能呈現出什么景象,他一落生就瞎了眼睛,從沒見過這個世界。 小瞎子可以算見過世界,但只有三年,那時還不懂事。他對說書和彈琴并無多少興趣,父親把他送來的時候費盡了唇舌,好說歹說連哄帶騙,最后不如說是那個電匣子把他留住。他抱著電匣子聽得入神,甚至沒發覺父親什么時候離去。 這只神奇的匣子永遠令他著迷,遙遠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使他幻想不絕,憑著三年朦朧的記憶,補充著萬物的色彩和形象,譬如海,匣子里說藍天就象大海,他記得藍天,于是想象出海;匣子里說海是無邊無際的水,他記得鍋里的水,于是想象出滿天排開的水鍋。 再譬如漂亮的姑娘,匣子里說就像盛開的花朵,他實在不相信會是那樣,母親的靈柩被抬到遠山上去的時候,路上正開通著野花,他永遠記得卻永遠不愿意去想。但他愿意想姑娘,越來越愿意想;尤其是野羊坳的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總讓他心里蕩起波瀾。直到有一回匣子里唱道,“姑娘的眼睛就像太陽”,這下他才找到了一個貼切的形象,想起母親在紅透的夕陽中向他走來的樣子,其實人人都是根據自己的所知猜測著無窮的未知,以自己的感情勾畫出世界。每個人的世界就都不同。 也總有一些東西小瞎子無從想象,譬如“曲折的油狼”。 這天晚上,小瞎子跟著師父在野羊坳說書,又聽見那小妮子站在離他不遠處尖聲細氣地說笑。書正說到緊要處——“羅成回馬再交戰,大膽蘇烈又興兵。蘇烈大刀如流水,羅成長槍似騰云,好似海中龍吊寶,猶如深山虎爭林。又戰七日并七夜,羅成清茶無點唇……”老瞎子把琴彈得如雨驟風疾,字字句句唱得鏗鏘。小瞎子卻心猿意馬,手底下早亂了套數……野羊嶺上有一座小廟,離野羊坳村二里地,師徒二人就在這里住下。石頭砌的院墻已經殘斷不全,幾間小殿堂也歪斜欲傾百孔千瘡,唯正中一間尚可遮蔽風雨,大約是因為這一間中畢竟還供奉著神靈。 三尊泥像早脫盡了塵世的彩飾,還一身黃土本色返樸歸真了;認不出是佛是道。院里院外、房頂墻頭都長滿荒藤野草,蓊蓊郁郁倒有生氣。 老瞎子每回到野羊坳說書都住這兒,不出房錢又不惹是非。小瞎子是第二次住在這兒。 散了書已經不早,老瞎子在正殿里安頓行李,小瞎子在側殿的檐下生火燒水。去年砌下的灶稍加修整就可以用。小瞎子蹶著屁股吹火,柴草不干,嗆得他滿院里轉著圈咳嗽。 老瞎子在正殿里數叨他:“我看你能干好什么。” “柴濕嘛。” “我沒說這事。我說的是你的琴,今兒晚上的琴你彈成了什么。” 小瞎子不敢接這話茬,吸足了幾口氣又跪到灶火前去,鼓著腮幫子一通猛吹。“你要是不想干這行,就趁早給你爹捎信把你領回去。老這么鬧貓鬧狗的可不行,要鬧回家鬧去。” 小瞎子咳嗽著從灶火邊跳開,幾步躥到院子另一頭,呼嗤呼嗤大喘氣,嘴里一邊罵。 “說什么呢?” “我罵這火。” “有你那么吹火的?” “那怎么吹?” “怎么吹?哼,”老瞎子頓了頓,又說:“你就當這灶火是那妮子的臉!” 小瞎子又不敢搭腔了,跪到灶火前去再吹,心想:真的,不知道蘭秀兒的臉什么樣。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叫蘭秀兒。 “那要是妮子的臉,我看你不用教也會吹。”老瞎子說。 小瞎子笑起來,越笑越咳嗽。 “笑什么笑!” “您吹過妮子臉?” 老瞎子一時語塞。小瞎子笑得坐在地上。“日他媽。”老瞎子罵道,笑笑,然后變了臉色,再不言語。 灶膛里騰的一聲,火旺起來。小瞎子再去添柴,一心想著蘭秀兒。 才散了書的那會兒,蘭秀兒擠到他跟前來小聲說:“哎,上回你答應我什么來?”師父就在旁邊,他沒敢吭聲。人群擠來擠去,一會兒又把蘭秀兒擠到他身邊。“噫,上回吃了人家的煮雞蛋倒白吃了?”蘭秀兒說,聲音比上回大。這時候師父正忙著跟幾個老漢拉話,他趕緊說:“噓——,我記著呢。”蘭秀兒又把聲音壓低:“你答應給我聽電匣子你還沒給我聽。”“噓——,我記著呢。”幸虧那會兒入聲嘈雜。 正殿里好半天沒有動靜。之后,琴聲響了,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他本來應該高興的,來野羊坳頭一晚上就又彈斷了一根琴弦。 可是那琴聲卻低沉、零亂。 小瞎子漸漸聽出琴聲不對,在院里喊:“水開了,師父。” 沒有回答。琴聲一陣緊似一陣了。 小瞎子端了一盆熱水進來,放在師父跟前,故意嘻嘻笑著說:“您今兒晚還想彈斷一根是怎么著?” 老瞎子沒聽見,這會兒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琴聲煩躁不安,象是年年曠野里的風雨,象是日夜山谷中的流溪,象是奔奔忙忙不知所歸的腳步聲。小瞎子有點害怕了:師父很久不這樣了,師父一這樣就要犯病,頭疼、心口疼、渾身疼,會幾個月爬不起炕來。 “師父,您先洗腳吧。” 琴聲不停。 “師父,您該洗腳了。”小瞎子的聲音發抖。 琴聲不停。 “師父!” 琴聲嘎然而止,老瞎子嘆了口氣。小瞎子松了口氣。 老瞎子洗腳,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邊。 “睡去吧,”老瞎子說,“今兒格夠累的了。” “您呢?” “你先睡,我得好好泡泡腳。人上了歲數毛病多。”老瞎子故意說得輕松。 “我等您一塊兒睡。” 山深夜靜。有了一點風,墻頭的草葉子響。夜貓子在遠處哀哀地叫。聽得見野羊場里偶爾有幾聲狗吠,又引得孩子哭。月亮升起來,白光透過殘損的窗欞進了殿堂,照見兩個瞎子和三尊神像。 “等我干嘛,時候不早了。” “你甭擔心我,我怎么也不怎么。”老瞎子又說。 “聽見沒有,小子?” 小瞎子到底年輕,已經睡著。老瞎子推推他讓他躺好,他嘴里咕嚷了幾句倒頭睡去。老瞎子給他蓋被時,從那身日漸發育的筋肉上覺出,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齡,非得有一段苦日子過不可了。唉,這事誰也替不了誰。 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懷里,摩挲著根根繃緊的琴弦,心里使勁念叨:又斷了一根了,又斷了一根了。再搖搖琴槽、有輕微的紙和蛇皮的磨擦聲。唯獨這事能為他排憂解煩。一輩子的愿望。 小瞎子作了一個好夢,醒來嚇了一跳,雞已經叫了。他一骨碌爬起來聽聽,師父正睡得香,心說還好。他摸到那個大挎包,悄悄地掏出電匣子,躡手躡腳出了門。 往野羊坳方向走了一會兒,他才覺出不對頭,雞叫聲漸漸停歇,野羊坳里還是靜靜的沒有人聲。他楞了一會兒,雞才叫頭遍嗎?靈機一動扭開電匣子。電匣子里也是靜悄悄。現在是半夜。他半夜里聽過匣子,什么都沒有。這匣子對他來說還是個表,只要扭開一聽,便知道是幾點鐘,什么時候有什么節目都是一定的。 小瞎子回到廟里,老瞎子正翻身。 “干嘛哪?” “撒尿去了。”小瞎子說。 一上午,師父逼著他練琴。直到晌午飯后,小瞎子才瞅機會溜出廟來,溜進野羊坳。雞也在樹蔭下打盹,豬也在墻根下說著夢話,太陽又熱得兇,村子里很安靜。 小瞎子踩著磨盤,扒著蘭秀兒家的墻頭輕聲喊:“蘭秀兒——蘭秀兒——” 屋里傳出雷似的鼾聲。 他猶豫了片刻,把聲音稍稍抬高:“蘭秀兒——!蘭秀兒——!” 狗叫起來。屋里的鼾聲停了,一個悶聲悶氣的聲音問:“誰呀?” 小瞎子不敢回答,把腦袋從墻頭上縮下來。 屋里吧唧了一陣嘴,又響起鼾聲。 他嘆口氣,從磨盤上下來,快快地往回走。忽聽見身后嘎吱一聲院門響,隨即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向他跑來。 “猜是誰?”尖聲細氣。小瞎子的眼睛被一雙柔軟的小手捂上了。 ——這才多余呢。蘭秀兒不到十五歲,認真說還是個孩子。 “蘭秀兒!” “電匣子拿來沒?” 小瞎子掀開衣襟,匣子掛在腰上。“噓——,別在這兒,找個沒人的地方聽去。” “咋啦?” “回頭招好些人。” “咋啦?” “那么多人聽,費電。” 兩個人東拐西彎,來到山背后那眼小泉邊。小瞎子忽然想起件事,問蘭秀兒:“你見過曲折的油狼嗎?” “啥?” “曲折的油狼。” “曲折的油狼?” “知道嗎?” “你知道?” “當然。還有綠色的長椅。就是一把椅子。” “椅子誰不知道。” “那曲折的油狼呢?” 蘭秀兒搖搖頭,有點崇拜小瞎子了。小瞎子這才鄭重其事地扭開電匣子,一支歡快的樂曲在山溝里飄蕩。 這地方又涼快又沒有人來打擾。 “這是‘步步高’。”小瞎子說,跟著哼。 一會兒又換了支曲子,叫“旱天雷”,小瞎子還能跟著哼。蘭秀兒覺得很慚愧。 “這曲子也叫‘和尚思妻’。” 蘭秀兒笑起來:“瞎騙人!” “你不信?” “不信。” “愛信不信。這匣子里說的古怪事多啦。”小瞎子玩著涼涼的泉水,想了一會兒。“你知道什么叫接吻嗎?” “你說什么叫?” 這回輪到小瞎子笑,光笑不答。蘭秀兒明白準不是好話,紅著臉不再問。 音樂播完了,一個女人說,“現在是講衛生節目。” “啥?”蘭秀兒沒聽清。 “講衛生。” “是什么?” “嗯——,你頭發上有虱子嗎?” “去——,別動!” 小瞎子趕忙縮回手來,趕忙解釋:“要有就是不講衛生。” “我才沒有。”蘭秀兒抓抓頭,覺得有些刺癢。“噫——,瞧你自個兒吧!”蘭秀兒一把搬過小瞎子的頭。“看我捉幾個大的。” 這時候聽見老瞎子在半山上喊:“小子,還不給我回來!該做飯了,吃罷飯還得去說書!”他已經站在那兒聽了好一會兒了。 野羊坳里已經昏暗,羊叫、驢叫、狗叫、孩子們叫,處處起了炊煙。野羊嶺上還有一線殘陽,小廟正在那淡薄的光中,沒有聲響。 小瞎子又蹶著屁股燒火。老瞎子坐在一旁淘米,憑著聽覺他能把米中的砂子撿出來。 “今天的柴挺干。”小瞎子說。 “嗯。” “還是燜飯?” “嗯。” 小瞎子這會兒精神百倍,很想找些話說,但是知道師父的氣還沒消,心說還是少找罵。 兩個人默默地干著自己的事,又默默地一塊兒把飯做熟。嶺上也沒了陽光。 小瞎子盛了一碗小米飯,先給師父:“您吃吧。”聲音怯怯的,無比馴順。 老瞎子終于開了腔:“小子,你聽我一句行不?” “嗯。”小瞎子往嘴里扒拉飯,回答得含糊。 “你要是不愿意聽,我就不說。” “誰說不愿意聽了?我說‘嗯’!” “我是過來人,總比你知道的多。” 小瞎子悶頭扒拉飯。 “我經過那號事。” “什么事?” “又跟我貧嘴!”老瞎子把筷子往灶臺上一摔。 “蘭秀兒光是想聽聽電匣子。我們光是一塊兒聽電匣子來。” “還有呢?” “沒有了。” “沒有了?” “我還問她見沒見過曲折的油狼。” “我沒問你這個!” “后來,后來,”小瞎子不那么氣壯了。“不知怎么一下就說起了虱子……” “還有呢?” “沒了。真沒了!” 兩個人又默默地吃飯。老瞎子帶了這徒弟好幾年,知道這孩子不會撒謊,這孩子最讓人放心的地方就是誠實,厚道。 “聽我一句話,保準對你沒壞處。以后離那妮子遠點兒。” “蘭秀兒人不壞。” “我知道她不壞,可你離她遠點兒好。早年你師爺這么跟我說,我也不信……” “師爺?說蘭秀兒?” “什么蘭秀兒,那會兒還沒她呢。那會兒還沒有你們呢……” 老瞎子陰郁的臉又轉向暮色濃重的天際,骨頭一樣白色的眼珠不住地轉動,不知道在那兒他能“看”見什么。 許久,小瞎子說:“今兒晚上您多半又能彈斷一根琴弦。”想讓師父高興些。 這天晚上師徒倆又在野羊坳說書。“上回唱到羅成死,三魂七魄赴幽冥,聽歌君子莫嘈嚷,列位聽我道下文。羅成陰魂出地府,一陣旋風就起身,旋風一陣來得快,長安不遠面前存……”老瞎子的琴聲也亂,小瞎子的琴聲也亂。小瞎子回憶著那雙柔軟的小手捂在自己臉上的感覺,還有自己的頭被蘭秀兒搬過去時的滋味。 老瞎子想起的事情更多…… 夜里老瞎子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多少往事在他耳邊喧囂,在他心頭動蕩,身體里仿佛有什么東西要爆炸。壞了,要犯病,他想。頭昏,胸口憋悶,渾身緊巴巴的難受。他坐起來,對自己叨咕:“可別犯病,一犯病今年就甭想彈夠那些琴弦了。”他又摸到琴。要能叮叮當當隨心所欲地瘋彈一陣,心頭的憂傷或許就能平息,耳邊的往事或許就會消散。可是小瞎子正睡得香甜。 他只好再全力去想那張藥方和琴弦:還剩下幾根,還只剩最后幾根了。那時就可以去抓藥了,然后就能看見這個世界——他無數次爬過的山,無數次走過的路,無數次感到過她的溫暖和熾熱的太陽,無數次夢想著的藍天、月亮和星星……還有呢?突然間心里一陣空,空得深重。就只為了這些?還有什么?他朦朧中所盼望的東西似乎比這要多得多……夜風在山里游蕩。 貓頭鷹又在凄哀地叫。 不過現在他老了,無論如何沒幾年活頭了,失去的已經永遠失去了,他象是剛剛意識到這一點。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為了最后能看一眼世界,這值得嗎?他問自己。 小瞎子在夢里笑,在夢里說:“那是一把椅子,蘭秀兒……” 老瞎子靜靜地坐著。靜靜地坐著的還有那三尊分不清是佛是道的泥像。 雞叫頭遍的時候老瞎子決定,天一亮就帶這孩子離開野羊坳。 否則這孩子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蘭秀兒人不壞,可這事會怎么結局,老瞎子比誰都“看”得清楚。雞叫二遍,老瞎子開始收拾行李。 可是一早起來小瞎子病了,肚子疼,隨即又發燒。老瞎子只好把行期推遲。 一連好幾天,老瞎子無論是燒火、淘米、撿柴,還是給小瞎子挖藥、煎藥,心里總在說:“值得,當然值得。”要是不這么反反復復對自己說,身上的力氣似乎就全要垮掉。“我非要最后看一眼不可。” “要不怎么著?就這么死了去?”“再說就只剩下最后幾根了。”后面三句都是理由。老瞎子又冷靜下來,天天晚上還到野羊坳去說書。 這一下小瞎子倒來了福氣。每天晚上師父到嶺下去了,蘭秀兒就貓似的輕輕跳進廟里來聽匣子。蘭秀兒還帶來熟的雞蛋,條件是得讓她親手去扭那匣子的開關。“往哪邊扭?”“往右。”“扭不動。” “往右,笨貨,不知道哪邊是右哇?”“咔噠”一下,無論是什么便響起來,無論是什么倆人都愛聽。 又過了幾天,老瞎子又彈斷了三根琴弦。 這一晚,老瞎子在野羊坳里自彈自唱:“不表羅成投胎事,又唱秦王李世民。秦王一聽雙淚流,可憐愛卿喪殘身,你死一身不打緊,缺少扶朝上將軍……” 野羊嶺上的小廟里這時更熱鬧。電匣子的音量開得挺大,又是孩子哭,又是大人喊,轟隆隆地又響炮,嘀嘀噠噠地又吹號。月光照進正殿,小瞎子躺著啃雞蛋,蘭秀兒坐在他旁邊。兩個人都聽得興奮,時而大笑,時而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這匣子你師父哪買來?” “從一個山外頭的人手里。” “你們到山外頭去過?”蘭秀兒問。 “沒。我早晚要去一回就是,坐坐火車。” “火車?” “火車你也不知道?笨貨。” “噢,知道知道,冒煙哩是不是?” 過了一會兒蘭秀兒又說:“保不準我就得到山外頭去。”語調有些恓惶。 “是嗎?”小瞎子一挺坐起來:“那你到底瞧瞧曲折的油狼是什么。” “你說是不是山外頭的人都有電匣子?” “誰知道。我說你聽清楚沒有?曲、折、的、油、狼,這東西就在山外頭。” “那我得跟他們要一個電匣子。”蘭秀兒自言自語地想心事。 “要一個?”小瞎子笑了兩聲,然后屏住氣,然后大笑:“你干嘛不要倆?你可真本事大。你知道這匣子幾千塊錢一個?把你賣了吧,怕也換不來。” 蘭秀兒心里正委屈,一把揪住小瞎子的耳朵使勁擰,罵道:“好你個死瞎子。” 兩個人在殿堂里扭打起來。三尊泥像袖手旁觀幫不上忙。兩個年青的正在發育的身體碰撞在一起,糾纏在一起,一個把一個壓在身下,一會兒又顛倒過來,罵聲變成笑聲。匣子在一邊唱。 打了好一陣子,兩個人都累得住了手,心怦怦跳,面對面躺著喘氣,不言聲兒,誰卻也不愿意再拉開距離。 蘭秀兒呼出的氣吹在小瞎子臉上,小瞎子感到了誘惑,并且想起那天吹火時師父說的話,就往蘭秀兒臉上吹氣。蘭秀兒并不躲。 “嘿,”小瞎子小聲說:“你知道接吻是什么了嗎?” “是什么?”蘭秀兒的聲音也小。 小瞎子對著蘭秀兒的耳朵告訴她。蘭秀兒不說話。老瞎子回來之前,他們試著親了嘴兒,滋味真不壞……就是這天晚上,老瞎子彈斷了最后兩根琴弦。兩根弦一齊斷了。 他沒料到。他幾乎是連跑帶爬地上了野羊嶺,回到小廟里。 小瞎子嚇了一跳:“怎么了,師父?” 老瞎子喘吁吁地坐在那兒,說不出話。 小瞎子有些犯嘀咕:莫非是他和蘭秀兒干的事讓師父知道了? 老瞎子這才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一輩子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能看一回,好好看一回,怎么都是值得的。 “小子,明天我就去抓藥。” “明天?” “明天。” “又斷了一根了?” “兩根。兩根都斷了。” 老瞎子把那兩根弦卸下來,放在手里揉搓了一會兒,然后把它們并到另外的九百九十八根中去,綁成一捆。 “明天就走?” “天一亮就動身。” 小瞎子心里一陣發涼。老瞎子開始剝琴槽上的蛇皮。 “可我的病還沒好利索,”小瞎子小聲叨咕。 “噢,我想過了,你就先留在這兒,我用不了十天就回來。” 小瞎子喜出望外。 “你一個人行不?” “行!”小瞎子緊忙說。 老瞎子早忘了蘭秀兒的事。“吃的、喝的、燒的全有。你要是病好利索了,也該學著自個兒去說回書。行嗎?” “行。”小瞎子覺得有點對不住師父。 蛇皮剝開了,老瞎子從琴槽中取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 他想起這藥方放進琴槽時,自己才二十歲,便覺得渾身上下都好像冷。 小瞎子也把那藥方放在手里摸了一會兒,也有了幾分肅穆。 “你師爺一輩子才冤呢。” “他彈斷了多少根?” “他本來能彈夠一千根,可他記成了八百。要不然他能彈斷一千根。” 天不亮老瞎子就上路了。他說最多十天就回來,誰也沒想到他竟去了那么久。 老瞎子回到野羊坳時已經是冬天。 漫天大雪,灰暗的天空連接著白色的群山。沒有聲息,處處也沒有生氣,空曠而沉寂。所以老瞎子那頂發了黑的草帽就尤其躦動得顯著。他蹣蹣跚跚地爬上野羊嶺。廟院中衰草瑟瑟,躥出一只狐貍,倉惶逃遠。 村里人告訴他,小瞎子已經走了些日子。 “我告訴他我回來。” “不知道他干嘛就走了。” “他沒說去哪兒?留下什么話沒?” “他說讓您甭找他。” “什么時候走的?” 人們想了好久,都說是在蘭秀兒嫁到山外去的那天。 老瞎子心里便一切全都明白。 眾人勸老瞎子留下來,這么冰天雪地的上哪去?不如在野羊坳說一冬書。老瞎子指指他的琴,人們見琴柄上空蕩蕩已經沒了琴弦。老瞎子面容也憔悴,呼吸也孱弱,嗓音也沙啞了,完全變了個人。他說得去找他的徒弟。 若不是還想著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那張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藥方原來是一張無字的白紙。他不信,請了多少個識字而又誠實的人幫他看,人人都說那果真就是一張無字的白紙。 老瞎子在藥鋪前的臺階上坐了一會兒,他以為是一會兒,其實已經幾天幾夜,骨頭一樣的眼珠在詢問蒼天,臉色也變成骨頭一樣的蒼白。有人以為他是瘋了,安慰他,勸他。老瞎子苦笑:七十歲了再瘋還有什么意思?他只是再不想動彈,吸引著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東西驟然問消失干凈。就像一根不能拉緊的琴弦,再難彈出賞心悅耳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斷了。現在發現那目的原來是空的。老瞎子在一個小客店里住了很久,覺得身體里的一切都在熄滅。他整天躺在炕上,不彈也不唱,一天天迅速地衰老。 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直到忽然想起了他的徒弟,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至,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 茫茫雪野,皚皚群山,天地之間躦動著一個黑點。走近時,老瞎子的身影彎得如一座橋。他去找他的徒弟。他知道那孩子目前的心情、處境。 他想自己先得振作起來,但是不行,前面明明沒有了目標。 他一路走,便懷戀起過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興致勃勃的翻山、趕路、彈琴,乃至心焦、憂慮都是多么歡樂!那時有個東西把心弦扯緊,雖然那東西原是虛設。老瞎子想起他師父臨終時的情景。他師父把那張自己沒用上的藥方封進他的琴槽。 “您別死,再活幾年,您就能睜眼看一回了。”說這話時他還是個孩子。他師父久久不言語,最后說:“記住,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不錯,那意思就是說:目的本來沒有。老瞎子知道怎么對自己的徒弟說了。可是他又想:能把一切都告訴小瞎子嗎?老瞎子又試著振作起來,可還是不行,總擺脫不掉那張無字的白紙……在深山里,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 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里,一動不動,想那么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絕不是裝出來的悲哀。老瞎子把他拖進一個山洞,他已無力反抗。 老瞎子撿了些柴,打起一堆火。 小瞎子漸漸有了哭聲。老瞎子放了心,任他盡情盡意地哭。只要還能哭就還有救,只要還能哭就有哭夠的時候。 小瞎子哭了幾天幾夜,老瞎子就那么一聲不吭地守候著。火頭和哭聲驚動了野兔子、山雞、野羊、狐貍和鷂鷹……終于小瞎子說話了:“干嘛咱們是瞎子!” “就因為咱們是瞎子。”老瞎子回答。 終于小瞎子又說:“我想睜開眼看看,師父,我想睜開眼看看!” 哪怕就看一回。“你真那么想嗎?” “真想,真想——” 老瞎子把篝火撥得更旺些。 雪停了。鉛灰色的天空中,太陽象一面閃光的小鏡子。鷂鷹在平穩地滑翔。 “那就彈你的琴弦,”老瞎子說,“一根一根盡力地彈吧。” “師父,您的藥抓來了?”小瞎子如夢方醒。 “記住,得真正是彈斷的才成。” “您已經看見了嗎?師父,您現在看得見了?” 小瞎子掙扎著起來,伸手去摸師父的眼窩。老瞎子把他的手抓住。 “記住,得彈斷一千二百根。” “一千二?” “把你的琴給我,我把這藥方給你封在琴槽里。”老瞎子現在才弄懂了他師父當年對他說的話——咱的命就在這琴弦上。 目的雖是虛設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緊;拉不緊就彈不響。 “怎么是一千二,師父?” “是一千二,我沒彈夠,我記成了(www.lz13.cn)一千。”老瞎子想:這孩子再怎么彈吧,還能彈斷一千二百根?永遠扯緊歡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張無字的白紙……這地方偏僻荒涼,群山不斷。荒草叢中隨時會飛起一對山雞,跳出一只野兔、狐貍、或者其它小野獸。山谷中鷂鷹在盤旋。 現在讓我們回到開始: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走著兩個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兩頂發了黑的草帽起伏躦動,匆匆忙忙,象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無所謂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也無所謂誰是誰……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日 史鐵生作品_史鐵生散文集 史鐵生:故鄉的胡同 史鐵生:奶奶的星星 史鐵生名言分頁:123 其他熱門新知02 畢淑敏:盲人看 每逢下學的時候,附近的那所小學,就有稠厚的人群,糊在鐵門前,好似風暴前的蟻穴。那是家長等著接各自的孩童回家。 在遠離人群的地方,有個人,倚著毛白楊,悄無聲地站著,從不張望校門口。直到有一個孩子飛快地跑過來,拉著他說,爸,咱們回家。他把左手交給孩子,右手拄起盲杖,一同橫穿馬路。 多年前,這盲人蹲在路邊,用二胡奏很哀傷的曲調。他技藝不好,琴也質劣,音符斷斷續續地抽噎,叫人聽了只想快快遠離。他面前盛著碎錢的破罐頭盒,永遠看得到銹蝕的罐底。我偶爾放一點錢進去,也是堵著耳朵近前。 后來,他擺了一個小攤子,賣點手絹襪子什么的,生意很淡。一天晚上回家,一下公共汽車,黑寂就包抄來。原來這一片突然停電,連路燈都滅了。只有電線桿旁,一束光柱如食指捅破星天。靠攏才見是那盲人打了手電,在賣蠟燭火柴,價錢很便宜。我趕緊買了一份,喜滋滋地覺得帶回光明給親人。 之后的某個白日,我又在路旁看到盲人,就氣哼哼地走過去,說,你也不能趁著停電,發這種不義之財啊!那天你賣的蠟燭,算什么貨色啊?蠟燭油四處流,燙了我的手。燭捻一點也不亮,小得像個熒火蟲尾巴。 他愣愣地把塌陷的眼窩對著我,半天才說,對不住,我……不知道……蠟燭光……該有多大。熒火蟲的尾巴……是多亮。那天聽說停電,就趕緊批了蠟燭來賣,我只知道……黑了,難受。 我呆住了。那個漆黑的夜晚,即便燭光如豆,還是比完全的黑暗,好了不知幾多。一個盲人,在為明眼人操勞,我還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他,我好悔。 后來,我很長時間沒到他的攤子買東西。確信他把我的聲音忘掉之后,有一天,我買了一堆雜物,然后放下了50塊錢,對盲人說,不必找了。 我抱著那些東西,走了沒幾步,被他叫住了。大姐,你給我的是多少錢啊? 我說,是50元。 他說,我從來沒拿過這么大的票子。 見他先是平著指肚,后是立起掌根,反復摩挲鈔票的正反面,我說,這錢是真的。您放心。 他笑笑說,我從來沒收到過假錢。誰要是欺負一個瞎子,他的心先就瞎了。我只是不能收您這么多的錢,我是在做買賣啊。 我知道自己又一次錯了。 不知他在哪里學了按摩,經濟上漸漸有了起色,從鄉下找了一個盲目的姑娘,成了親。一天,我到公園去,忽然看到他們夫妻相跟著,沿著花徑在走。四周湖光山色美若仙境,我想,這對他們來講,真是一種殘酷。 閃過他們身旁的時候,聽到盲夫有些炫耀地問,怎么樣?我領你來這兒,景色不錯吧?好好看看吧。 盲妻不服氣地說,好像你看過似的? 盲夫很肯定地說,我看過。常來看的。 聽一個盲人連連響亮地說出“看”這個詞,叫人頓生悲涼,也覺得一些滑稽。 盲妻反唇相譏道,介紹人不是說你胎里瞎嗎?啥時看到這里好景色呢? 盲夫說,別人用眼看,咱可以用心看,用耳朵看,用手看,用鼻子看……加起來一點不比別人少啊。 他說著,用手捉了妻子的指,沿著粗糙的樹皮攀上去,停在一片極小的葉子上。說,你看到了嗎?多老的樹,芽子也是嫩的。 那一瞬,我凜地一驚(www.lz13.cn)。世上有很多東西,看了如同未看,我們眼在神不在。記住并真正懂得的東西,必得被心房繭住啊。 后來盲夫婦有了果實,一個瞳仁亮如秋水的男孩。他漸漸長大,上了小學,盲人便天天接送。 起初那孩童躲在盲人背后,跟著杖子走。慢慢膽子壯大,綠燈一亮,就跳著要越過去。父親總是死死拽住他,用盲杖戳著柏油路說,讓我再聽聽,近處沒有車輪聲,我們才可動……終有一天,孩子對父親講,爸,我給你帶路吧。他拉著父親,東張西望,然后一蹦一跳地越過地上的斑馬線。于是盲人第一次提起他的盲杖,跟著目光如炬的孩子,無所顧忌的前行,腳步抬得高高,輕捷如飛。 孩子越來越大了。當明眼人都不再接送這么高的孩子時,盲人依舊每天倚在校旁的楊樹下,等待著。 畢淑敏作品_畢淑敏散文集 畢淑敏:失去四肢的泳者 畢淑敏:素面朝天分頁:123 JEFF0111CEV56153VERV 新竹金旺創業講座 2023餐飲加盟如何開始? 赤牛道餐飲連鎖加盟創業 高雄金旺創業流程2023飲料創業加盟展推薦品牌》 新竹吉食達創業講座 新竹優丼創業收益分析 |
|||||||||||||||||||
( 創作|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