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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6/06 01:22:51瀏覽1182|回應0|推薦11 | |
本書簡介:本書背景設定在二十世紀四○年代中共在台的間諜布署,到台灣五、六○年代的大規模捕殺間諜,到七○年代的監獄大逃亡,到二十一世紀的檔案解密。最終透露作者的悲憫心態:人類歷史的悲劇,往往不是因為正確與錯誤之間的對抗,而是兩個錯誤間的對抗。 作者藉由一位似真還虛、陰陽兼具、處在國共大時代變遷中的特務人員以及他(她)與子女的離奇身世,刻畫政治權力所誘發的所有黑暗人性,在那當中,傳統觀念中的忠誠與背叛,純真與邪惡,無悔與懺悔等,所有二元對立的界限全部被顛覆而泯滅。書名《千手玫瑰》乍看有翻雲覆雨的影射,但另寄寓悲天憫人的意涵。 摘錄: 一九七五年四月五日,「老先生」過世了。四月十七日,台灣各報紙大幅報導移靈的經過和喪事排場,數萬個學生長跪在靈車所經之道,各家商店懸掛挽聯,一張省主席率領各縣市重要官員跪泣「老先生」靈前的照片登在頭版。 而稍早的二月,父親復官了,我看到台灣的《╳╳日報》重新掛上他的主編頭銜。 五月,「太子爺」繼任黨主席,不久宣布特赦政治犯。而《╳╳日報》的主編又換上別人。 六月,單位忽然派我潛回台灣執行任務,雖說是執行任務,但我知道他們對我仍不放心,我得拿到一些值得他們信任的東西,除非,我沒打算回去。 到了台灣,我先住到一家旅館,想辦法聯絡春韶,縱使這樣做可能置己身於險地,可我的確想家。 第二天,一個穿著制服的服務員來敲門,送進一組新的牙刷和牙膏。 我打量這套額外送來的牙具,當下會意。我打開牙膏蓋,擠了一些牙膏出來,果然,裡面藏的東西也隨之滑出來。那是一小捲字條,寫了會面的地點和時間。還有牙刷柄,下半截是可以拉開的,裡面藏了一支鑰匙。 我到了那個約定的地點,是間簡陋的磚造小平房,外面堆了些回收的字紙破爛,我用鑰匙打開門,裡面像是很久沒人住了,但椅子上擺著一頂斗笠、一套舊衣服,衣服上有些污漬,看起來不乾淨卻像是才洗過,從衣服上嗅得到洗衣粉的香氣。還有,一副有兩個籮筐的攤子,裡面擺了材料和工具,是修鞋匠的攤子。 過了十分鐘,有人進來了,那人摘下帽子和假髮。 「為什麼回來?」春韶低聲問道。 「有事要辦。」我說。 「別捅摟子,我護不了你。」 「我知道。」 「雖然現在正在特赦,但你去了大陸,還在那裡做事,他們饒不了你。你得把自己藏好。」春韶警告我。 「我知道,我只是回來看你和父親。我回來一會兒就走,不連累你,不做任何為難你們的事……你要把我抓走也行。」我們凝視著彼此,彷彿一種意味深遠的交集,從對方臉上發現到前所未有的滄桑和世故。畢竟,許多年了。 這幾年,春韶成了情報局研究員,而我在另一岸做同樣的工作。我沒告訴他梁醫生的事,但他知道我從綠島逃了,至於我在對岸從事什麼,台灣的情報局早有我的案底。 「他們不可能平白放你回來,他們讓你回來辦事?」 我沒有否認。 「你真的就這麼替他們辦事了?你還要回去?」春韶又問。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勸我投降認罪,換取這邊的信任或接納。不可能,你應該知道,大陸最近釋放了一批戰犯,都是國民黨派去大陸的特務,他們被捕後,勞改了二十幾年,吃盡了苦頭,人也老了。現在共產黨放了他們,由他們決定去留,這些人都想回到台灣,他們被送到香港,等候國民黨給個安排,國民黨卻不吭不響。其中一個,在香港等了好久,簽證一再延期,等到身無分文了,終於收到國民黨一封拒絕入境的信,就自殺了。」 「我知道這事。」春韶臉色沈重。 「所以,我只能回去。台灣沒有我容身之地。假如我背棄了任務,留在台灣也是死路一條,你的政府會殺了我。我的組織很明白,我無從選擇,我只能回去。」 「那我得抓你。你一有什麼行動,我就得帶人抓你。倘若我不抓你,別人照常會抓你。落在別人手裡,你死得更快。」停一會兒,春韶用一副遺憾的眼神看我:「如果,當年你沒承認,被抓的人會是我,坐牢的人也會是我……春還,別怪我……」春韶把椅子上的斗笠和衣服拿起來看了看又放下:「一旦他們要抓人,就算你沒有犯錯,他們也會給你造出很多錯。這個國家養了一群人,專門把沒事變成有事……」 「放心,不會有事。我暫時不會有什麼行動,我只想回家一趟,看看父親。」 「你是該去看他。我這次掩護你,不是為了你,是為了他。我猜他這麼苦撐著,是為了等你。」 「父親怎麼了?」 「他快死了。」 這天,我穿上有污漬的舊衣,戴上斗笠,扮成修鞋匠,挑著攤子沿路喊著修鞋,直到春韶開門招呼我進門。 趁著抬腳入門,我順勢往旁邊一望,巷子裡有個行人,不確定附近有沒有人在監視。進了屋,從前院跨入客廳時,一眼就望見廳裡那幅書法條幅: 江山有月明兩岸,萬水無波行一舟 這麼多年了,這幅字還掛在廳上。我想起這些年來的遭遇,沒說什麼。 春韶似乎知道我想什麼,壓低音量說道:「他(春韶伸手指著父親的房門,暗指父親)一直不肯把它拿下來,無論搬到哪裡,都掛著它。」 不說這些了。我擺擺手,四下看了看,用眼神調侃他:難道不怕隔牆有耳。 「他(父親)醒了嗎?」我低聲問道。 春韶帶我一起進入父親的房中,父親還睡著。 我沒再和春韶交談,我能意識到這個屋子的不安全。望著床上的父親,我腦海中只是反芻春韶在小磚房裡告訴我的話,那時我問他,父親是怎麼回事?他說:「病了。但父親不肯住院,說自己的時候到了,要自己穿好壽衣,躺著直到嚥氣。」 我說:「到底是什麼病?」 「不知道,他從來不肯看醫生,他說他寧願自己吃藥。」 「什麼原因?」 「可能……擔心被動手腳。聽說有幾個高官都死得離奇,只是去洗個溫泉或看個病,突然就死了。」 可是,他就這麼撐著,沒讓人治他嗎? 我走到父親床頭,蹲在他跟前。成年之後,我從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裡看過他,很乾淨的臉,勻稱俊秀的五官,歲月只在他臉上蒙上一層霜,毫無雜質,他沒有老,只是變得衰弱。 他的呼吸很緩慢,眼皮下的眼球略略轉動,似乎要醒了,我在他耳邊喚他,那眼皮睜開了一半,他凝視著我,似乎在確認眼前這個人,之後他撐起上半身坐了起來,用眼神示意春韶離開。 他的確很虛弱,眼神已不若昔時犀利,他沒問我為什麼回來、怎麼回來,似乎這都是多餘。他只是示意我關上房門,扶他下床。 他讓我扶他走到一個書櫃前面,他伸手碰了個地方,書櫃馬上挪開,露出一道缺口,我們踏進那缺口,書櫃又在身後攏上。 這是一間密室,像是儲藏室一樣的密室。裡面也有個書櫃,零亂地堆放了書籍雜物,還有些長短不一的錦盒和書畫卷軸。從前住家裡時,我從沒見過,也不知道屋裡有這個密室。 「這裡可以說話。」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仍不敢大意,左右張望了一下,悄聲告訴他,這次回來,不久就要離開。他點點頭。 「春還,這些年來,你的遭遇我全知道,也許你不能理解,為什麼我從不出現,也從不過問你什麼。」父親虛弱的聲音裡仍帶著往日的慈愛,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魅力,我想著,難怪阿秋離不開他。 「父親,您一定有原因。我了解,這個時代,不能以常理論事。」 「是的。當初他們關你,是在試探我。關了我的一個兒子做人質,看我是否有二心。」 「是『老先生』的意思?」 「不,是他的繼承人。他在看著,看著我能有什麼感受、什麼舉動……」父親拉過我的手,輕輕握住,我心裡一震,他的手心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一樣冰冷:「他們還告訴你,你不是我的孩子,是嗎?」 「爸爸,我不相信,他們說謊。」我痛苦的低下頭。 「春還,我的孩子。」父親撫摸我的頭髮。「你去書櫃那裡,替我拿濟慈詩選。」 我取來這本陳舊的《濟慈詩選》精裝本,父親在封面內側的厚紙板上摸摸觸觸,從一個不醒目的夾縫裡抽出一小張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家醫院,醫院前站著一個拿木杖穿長袍的男子、一個女護士。 父親將照片拿到我面前:「今天我得告訴你。春還,這是你的……父親。」 我看清楚了,呼吸差點停住,腦袋裡什麼都空了似的,沒能反應過來。照片上,這個女護士站在「他」旁邊,我一眼就認出「他」。 「是他!」 「是……他。是的。我想讓你知道。」 我的視線被逼著回到這張照片,我眼前,這個兩吋不到的小小人兒,以前天天都見過;只是,這張照片裡的他憔悴了點、眼神不似他平常的公眾形象那樣祥和,有股殺氣。是的,我說的就是每個學校裡都會高掛的總統玉照。 「是總統!他不知道我?」 父親看著我,停一會兒才說:「他是……不知道。但那時候我才剛在他身邊做事,偶然知道了這件事。」 「我母親呢?」我忽然脫口而出,來不及思索。彷彿一切都被推翻,都需要質疑。 父親指著照片:「這個護士。你小時候,是她餵養著你。」 啊,我真正的母親嗎?我端詳著這個陌生女子的容貌,真的不記得她的模樣了。 印象中,只殘留著甜甜又嗆人的明星花露水味道,滑膩的肌膚觸感。 我拉過她的乳頭,左邊右邊的輪流拉彈著。她輕輕撥開我的手,對我說了什麼。 好像說:該斷奶啦,多吃東西快長大,不許再想這個…… 其實她從沒出聲,但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挪挪奶罩,收好她的乳頭。我留戀地望著幽暗光線中不甚明顯的兩個小圓點,其實我並不想吃奶,只是喜歡那種很好看的圓圓突突的乳頭形狀和想像中淡淡的玫瑰色。 「她是這家醫院的護士,『老先生』當年在重慶受傷住院時,是她照護的。很短暫的時間。」父親說:「那時候,『太子爺』也有個民間女人,聽到那女人生了孩子之後就被特務人員作掉,她很害怕。懷孕中的她匆匆來求我,哭著保證絕不敢取代蔣夫人,絕不洩漏半點秘密。那時候胎兒太大,即使不要了,也來不及了。我答應保護她和孩子,主動照顧起這個護士。這護士生了你。」 「她在哪兒?」 「不知道了。後來你母親不明究裡,趕走了她……」 我終於知道:幼年印象中的黑暗其來有自。那時候,我被偷偷養著,見不得人,也不能出聲。那時,手心握著一顆鈕扣,心裡便好受些。 鈕扣,是從有明星花露水香味的女人衣服上摘下來的,在拉彈她乳頭的當兒扯下的,她給了我。我舔它兩下,她警告我不要吞下去,要掰開我的手指奪走鈕扣。 我哭,她趕緊摀住我的嘴,在我耳邊又叮嚀一次:千萬別吞進去。 (本文節選自《千手玫瑰》,張瀛太著,華品文創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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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